1.10.4 四、瞎子算命
四、瞎子算命

史贞芬猜错了,大胖子不是党小米的新情人,而是新夫婿。两人没去民政局登记,但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寺庙中,接受了活佛摸顶。天黑围着篝火,绿友们又齐唱婚礼进行曲,比登记了还像是真的。当晚睡觉,两人和衣裹入一床大睡袋,折腾了半晌,做爱没做成,党小米就眨巴着眼睛看星星。大胖子问:“我的小米米,你在想未来?”她说:“嗯。”“未来无所谓,关键在当下。”“屁话!我这个年龄,给你谈当下?你要糊弄我,我一斧头劈了你。”党小米的背囊边,挂着一柄瑞士凿冰斧,那是她的第十二个男友留下的。

第十一个男友给她留下一片空酒瓶,空空的,冷冷的,宛如恐怖分子的手榴弹。第十个男友留下一套磨破的牛仔服,第九个男友留下一句话“我还会回来的”,第八个男友给她脸上留下一个巴掌印……崴崴该算第几?也许根本就不算。有个午后,党小米和崴崴正在沙发上绞成一团,金佳丽突然进来了,她用吉他弦勒住党小米脖子,勒得党小米眼翻白。“臭婊子臭婊子,我们一块死!”金佳丽号啕着,不要命。党小米不想死,赔了他们一大笔精神补偿金,他们当晚就消失了,像雨点消失于雨雾中。

去年立冬后三天,即党小米三十六岁生日的前夜,她独个儿喝了半瓶水井坊入睡,折腾到天亮也没合眼,忽然想到父母和弟弟,心口一热,起床开了丰田嘉美就往老家赶。一半高速一半烂路,她不吃不喝,开到下午,进了小县城,夕阳斜射,一派暖融融,她激动得差点就落泪。推开家门,父亲拄着拐杖在客厅里徘徊,似乎正等她回家。她颤声叫声“爸爸”,张臂就去揽他的肩。父亲退了半步,定定看着她,看得她心发冷。“放学了?”父亲问。他寿斑累累的脸上,一双眼开始滴溜溜转,好像想起了什么。她吓了一跳,又叫,“妈妈!”母亲倒还好,从卧室里出来,淡淡地说:“爸爸老年痴呆,一年多了,你还不晓得,智力相当于五六岁。”

怎么可能呢?又怎么不可能。父亲冲她吃吃地笑了笑,从墙上摘下一对纸糊的翅膀,母亲帮他系在双肩上,他就乐呵呵地下楼了。父亲是念过教会小学的,万圣节游行,总喜欢扮天使,现在可以天天如愿了。

党小米问母亲:“为什么不送爸爸去医院?”

“医院?”母亲严厉地看着她,“你说得出!医院不是家啊。”

母亲从前是县川剧团青衣,县城里头一号美人,现在也老了,满脸是寿斑,但,她手上还是有力的,语气也是坚定的,她问女儿:“三十六岁了,你打算做什么?”

“嫁人。我要嫁人。”

“你晓得嫁人了!”

“我怕我痴呆,我怕关在敬老院,”党小米把头靠在母亲瘦嶙嶙肩上,喃喃重复说,“我怕,我怕……太(他妈的)可怕了。”

党小米去文殊院拜了菩萨。外边瞎子成堆,等着给香客算命。她挑了个长相富态的,径直问自己命运如何。瞎子问了她的生辰八字,又讲了一大通命是何物、运又是何物,然后是前世、轮回、往生,以及天机之难测……她不耐烦,塞给他十元钱了事。再挑一个皱紧双眉、像个学者的,就很言简意赅了。他啥都不问,用指头在她手心画了一个字:藏。

“你的意思,我该去西藏?”

“不是西藏,不是zang,是cang。”

“躲藏?掩藏?藏起来?”

“不是,不是。就是藏。藏者,藏也。”

“别给我来玄的,组个词?”

“‘冬藏’吧,天冷了……”

那瞎子咬死不再多说一个字。一阵北风,天上落下雨夹雪。党小米眯了眼,若有所悟,感觉遇到高人了,摸了一百元放入他手心。

党小米自此以静易动,卖了丰田嘉美,换了大众甲壳虫,白天窝在顶楼养性,晚上溜到酒吧,坐在柜台后静静地观察客人。酒吧里灯红酒绿,而她表情木讷,目光淡淡的,侍应生都以为女老板戴了张脸谱。

平安夜,酒吧里立了一株圣诞树,还雇了个面包房的胖师傅站在门外扮圣诞老人,给行人散发一颗巧克力。才过九点,党小米手机响了,声音熟悉得她诧异,是老张:“我托圣诞老人给你捎来了礼物。”她立刻回绝说:“我是生意人,不是基督徒。”“收下吧,他应该已到了。”她望望玻璃门外,那儿有了两个圣诞老人,一个白胡子,一个黑胡子,一个胖,一个更胖。她走出去,咧咧嘴,揪住黑胡子一扯,那家伙哇哇大叫。她咯咯笑了,这家伙不是假货。

黑大胡子姓包,祖上武昌包家镇,新西兰籍华人,汉学家,大名包大卫,大卫·包也是他,党小米母校的访问学者,研究课题是《17世纪中叶以来桃花江航运与内陆移民及其蚕桑输出与生态改观的梳理与综述》,获得DSB财团学术基金的支持。但按他自己的说法,他首先是绿色环保主义者,其次是教授。当然,他也是老张射击俱乐部的常客。他的理念是:“宁肯射人也不射麻雀!”他崇拜死在新西兰的诗人顾城,说顾城是即便杀妻也不杀鸡的脆弱型天才。

老包崇拜脆弱,嘴却不脆弱。老张送给党小米的圣诞礼物,就是包大卫。包大卫送给党小米的礼物则是一张嘴,消费。

党小米开始觉得他像活宝,但当老包把路易十三一杯杯灌下喉咙时(他的喉咙宛如奢侈的灌溉渠),她有点感动了(没想过背后买单的是老张)。她说:“老包,适可而止吧。”老包喝得目光涣散了,但还温柔呢喃道:“我答应了老张的……”她心口一热,看见他身子一歪,赶紧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蒲扇般大,又面团般软和。她说:“好吧,好吧,我陪你喝。”

“你知道我是谁,小米米?”

“不管你是谁——我总是指望陌生人的慈悲。”她念着《欲望号街车》的台词。

“你喜欢田纳西·威廉姆斯?”

“我为什么要喜欢他?我喜欢希区柯克。”

“为什么?”他睁圆了孩子气的大眼,瞪着她。

“因为,我充满悬念啊!”她冲他莞尔一笑。

老包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身子软下去,头磕在党小米怀里。党小米把他的头拧起来。他趔趄走到萨克斯手跟前,为党小米点奏了一曲舒伯特的《圣母颂》。慈爱、悲悯的乐曲响起来,党小米臊得把脸捂住,暗骂我是什么东西!圣母?只有史贞芬才配得上这首曲子啊。

半个月后,学校放寒假,老包把全副家当、行头搬入了党小米的家。她审过他的护照,上网查过他的资料,还假扮粉丝向新西兰领事馆打听过他的情况,确认老包单身,健康,中产,比她年长十五岁零三个月,O型血。老包在床上,每回都有点紧张和笨拙,还没有本土男人放得开,又还有几分孩子气的好奇,这都是让她喜欢的。他是教授,在床上她是导师,他研究了河流多年,而她头一回让他尝到什么是鱼水之欢。

她问他最爱什么?他说:“小动物,小米米……小米米就是一头可爱的小动物。”

她说:“不对。老包是大男人,大男人最爱的应该是老婆。”

“老婆?可我没有老婆啊……”他迷惑地转着眼珠子。

“你娶了我,我就是你的老婆啊!”她揪住他的络腮胡提醒道。

他呵呵笑了,听话地点点头。

三月,老包醉后在酒吧墙上题写了:

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随后点起他的二三十个拥趸,包括学生、文友、诗人、行为艺术家、老外中闲得发慌的女权主义者、老鳏夫、酒混混,组成考察队,还给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了一封有去无回的知会,就向三江源(万水之源,也是桃花江之源)出发了。党小米把脸谱酒吧卖给了老张的一个VIP客户,背了行囊、带了凿冰刀,跟老包并肩而行。按她周密的安排,这也是她和老包的蜜月之旅。

考察队回来,已是初夏了。全队在火锅楼海吃一顿后,本该各自散去,但党小米策划,紧跟着就是一场媒体见面会。老包发布了考察成果,并展示了三江源的一瓶冰水、一匣冻土,所有环境变化的指标和焦虑都包含在其中。党小米不失时机,主动出示了活佛摸底、江源大婚的照片,被记者激动地誉为把一生嫁给环保的新女性。但《南风商报》有个女娱记临时客串环保新闻,不懂事,追问党小米:“这婚姻合法吗?”党小米目光如刀,瞪着她说:“人在做,菩萨在看,你说,还有什么不合法?!”满堂一片笑声,女娱记被呛得满脸烧红,愤愤而去。

但女娱记的问题倒提了党小米一个醒,结婚证才是丹书铁券,自古而今,政府说合法才合法。她就跟老包商议去民政局一趟,老包不反对。但老包是老外,手续有点麻烦。党小米不怕麻烦,她有耐心,这么多年都等过了,这几天算什么。终于等来水到渠成,她挽了包大卫沿桃花江步行去登记结婚,那天是星期五,阳光、波光相映,柳树翠绿,白鹭在飞,两人都幸福得说不出话。这段路程,开车也就一刻钟,但他俩选择了走路,把憧憬延长了一小时。登记处请他俩提供二寸证件照,他俩相视一笑,党小米千小心万小心,却独把这件事忘了。

大门外就有拍照点,但店门开着,老板去吃新开张的肥肠粉,拖了个把小时才回来,嘴角糊着红油,打着饱嗝,说抱歉抱歉,给他俩精心拍了快照,这时已过正午了。下午两点上班,再去登记,工作人员已走了,她儿子今年小升初,下午要开家长座谈会。这种事,谁都得理解。党小米叹口气:“谁都不容易,是吧,我们下周一还是开车来,速战速决……好在我们两条路都体验了,两条路都通罗马。”老包笑笑,还伸臂把她抱了抱,以示理解和抚慰。

他俩是打的回家的。房门打开,党小米从地上捡起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包大卫先生亲启”,字迹坚定得不容拒绝。党小米直觉不对,犹豫片刻,还是把信大大方方地递给了老包。

信有好几页,打印的,没署名,老包读了很久,起身倒了杯茶,又读了一遍。党小米用温柔的眼神询问他,有什么问题吗?老包说:“我想请你也读一读。”

这封信也可说不是信,是一个女人的堕落史。写得很精彩,很传奇,如果发表在报纸娱乐版或社会版,肯定会成为津津有味的谈资。但党小米却读得浑身发抖,感觉被扒光了衣服!因为,这个堕落史的女主人就是她。

老包请党小米解释。

“如果我堕落,这种写信的方式就更卑鄙。一封卑鄙的信,还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党小米缓过气来,平静地说。这平静里,很多成分是认命。嫁老包的念想,宛如手捧一件易碎的玻璃罩,她千小心、万小心,小心轻放,可还是碎了。这不是命是什么?

但老包摇摇头,坚持要她说清楚。这是他头一回在她面前,表现出学者的谨慎和固执。

“我不解释。”她说,“你要是信,就全是真的。要是不信,就全是谎言。我有我的历史,我自己写。”

老包想了很久,但没有答案。他说:“我要一个人想一想。”他回了南方大学的宿舍。

周末两天,党小米苦等老包,命定的事,不一定就没变数。既有变数这个词,就自有道理吧。她忍了又忍,终于没去碰酒。周一早晨,她穿着睡袍,从屋顶花园望见老包的车开到了楼下,心中狂喜,不啻劫后重逢,但又忍住了,没赤脚跑下楼去迎接他。

进屋的除了老包,还有外事办的一个健妇、一个小伙子,他们各拿两口编织袋,把老包的东西收拾好,提下楼去了。

党小米盯着老包,他低了眉,像个真正的外国人那样,耸了耸肩:“我还是不能说服我自己,米米。”

党小米哈哈大笑。她双手抱怀,笑得小奶头在睡袍下乱颤。“我倒是说服了我自己,”她问,“晓得什么是刹那之悟吗?”

“当然。”老包的眼珠滴溜溜打转,像个迷惑的孩子,“能具体跟我说说吗?”

“不,你不配晓得这么深奥的答案!”她指指门,淡淡道,“滚吧。”

老包滚了,党小米蜷在床上,用被子蒙了头,呜呜地哭。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又哭……直到她被电话铃逼起来,天已黑尽了。她去上了卫生间回来,电话还在响,不依不饶,她犹豫再三,还是接了,心里说,不会是老包。

当然不是老包,是史贞芬。史贞芬似乎心情特别好,给她朗诵了冯了凡的题词:世上一切事物,你无一件不曾见识,一切地方,你无一处不曾去过,因为,你不止今生今世。佛在成佛之前,已度过万万转生。既然,人人得而成佛,你亦如此。

党小米说了两句刻薄话,心中一笑,这老女人比我惨。转而又一想,她惨什么?我要男人,男人走了;她要佛,佛却不会离弃信仰者。不觉长叹一口气。

史贞芬在电话那边关切地问:“你没事嘛?想开些,你不是一回两回了。”

“说得对,我反正也不止十回、二十回的了。”党小米望着窗外的桃花江,水面漂着靡丽的光影、色迷迷的歌声,这是别人的好时辰。她说:“贞贞,五一大假,陪我出去玩玩吧。”

“这个,”史贞芬犹犹豫豫,“我要陪Anna,戴相国也离不开我,再说……我们一家从没在节假日分开过……”

“算了!”党小米啪一声把电话挂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