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夫妻相
史贞芬只有一个男人,结婚一次,恋爱一次(也许还不算恋爱?),想象不出那么多麻烦。戴相国婚后如婚前,依然关照她、呵护她,杂事全揽了,让她全心做学问。床上的事,他不贪,她也不贪(女人能贪么?),该做时就做一回。两口子有好几点很相同,务实、无不良嗜好、顾家、不说肉麻话……肉麻话全说给Anna听了,心肝儿、心尖儿,Anna十岁,还抱在膝盖上一块看电视。电视、电影里有亲热的镜头,大家都觉得难为情,戴相国总要说点什么打岔开,史贞芬不说话,微微别开脸。两口子相貌很不同,结婚十年后,却不止一回听邻居说他俩越长越有夫妻相。两口子就连穿衣也没两样,史贞芬的衣服都是戴相国替她在荷花池批发市场买,灰、蓝、黑为主,他说高校老师嘛,朴素庄重最要紧。她不反对。她不要庄重,那要什么?跟戴相国行房时,她偶尔会在黑暗中走神,想到党小米。党小米跟很多男人做过爱,她跟这个男人做爱时,会跟别的男人比较吗?不同的男人,不同的手,不同的手法……太乱了,女人也够受折磨吧?
这个问题,史贞芬想问问党小米,但一直没开口,跟戴相国讨论,更不可能了。戴相国白天辛苦,晚上粘枕就睡,鼾声如雷,她辗转难眠,就把指头伸到湿润的私处悄悄自慰,在戴相国的鼾声中,呻吟和颤抖,随后昏沉沉睡过去。自慰,是她伸手可得的安定(或“鸦片”)。她平日的时间松松的,除了上课,就窝在家里。家里就她一个人,清静,空空的,再务实的女人,也无法不想入非非啊。戴相国做行政,做了七年辅导员,提了档案系行政办副主任,乐呵呵的,下班时腋下夹着公事包,去菜市转一圈,把新鲜蔬菜、水果、肉都买回家,直接下厨房,连洗碗布都没让史贞芬碰一回。“你是我们家做学问的,还做这个?”
春节回金石乡老家,戴相国跟乡亲说起老婆,颇多自豪:“贞芬是大学老师,她教大学生。”乡亲恭维他:“你更了不起,你管大学老师呢。”他心头舒坦,但又补充:“贞芬不是一般的老师,她要做学问。”乡下人最佩服学问,播种收割、开山放炮,哪一样缺得了学问?何况是书上的学问,造飞机、造导弹,可以一下子打到台湾去,如果陈水扁敢于搞“台独”。乡亲们就赔个小心,请史贞芬讲讲她的学问。史贞芬怨戴相国多话,不想说,但不能不说,就笑笑,谦逊说:“没啥学问。”乡亲们不依,戴相国也感觉没面子,就一定要她说清楚。她只好改口,“没啥学问,就是随便做做学问。大学老师嘛,做学问就像要吃饭……可不做学问,就还没饭吃,呵呵。”乡亲们也笑了,觉得贞芬有了大学问,却一点没架子。
但小娃娃更崇拜戴金碧,她有英文名字,她说普通话,她分不清麦苗和韭菜,俨然归国华侨的千金。
学问和戴金碧,是史贞芬课后最主要的事情。她做的学问,每年没断过。这些年,是个大学都要自编教材的,近现代史也不例外,人手不够的,都要来拉她入伙,请她写两三个章节。她在同行中口碑不错,好合作,人没怪毛病,文字也没大毛病,观点不出格,规范是合乎的。教材出版,稿费不多,但拖个一年两年总能拿到手,够给戴金碧交一学期的兴趣费。还有,可以计算年度科研成果,评职称也用得上。不过,她还想做个更有意义的课题,梳理1935年以来,进步青年投奔延安的路线图。两年前就拟出提纲,还写了中英文的摘要、关键词,题目就叫《1935年以来进步青年投奔延安路线图综述》,争取先在《当代史坛》杂志发表,如果版面费收得过高(他们宰老师狠得很),就发本校学报,实在不行,下边的师专学报也可以,然后再充实、整理,出一本书,书名得改改,要响亮些,就叫《宝塔山的召唤》吧。出书的费用,学校科研处会补贴大部分,这个她不担心。她担心的是,自己没精力完成它。
戴金碧念了六年小学,史贞芬就陪了六年。女儿不仅是千金,还不仅是Anna,她是一件易碎的瓷器,必须谨慎呵护,小心轻放。她每晚陪戴金碧做作业,小学教育别有规范,三年级之后,戴金碧不会的,她也不敢乱指点,就干陪。戴金碧做事慢,中间还要吃冰激凌、上厕所、看一会儿动漫,总能拖到半夜十二点。史贞芬有时气得冒烟,想打想骂,但又忍住了。她最大的本事,就是给女儿讲道理。她书柜里的书,一小半是各种版本的近现代史教材,一小半是各类儿童心理学、励志和成长,还有一小半是同事同行互赠的专著。道理没讲完,戴金碧就打呵欠,旁听的戴相国还打着呼噜。史贞芬觉得很无趣,落过几回泪。戴相国安抚她:“成绩算什么,本校子弟,无条件读附中。再说,Anna模样随我,智商随你,你看她平时撒个娇、撒个谎,都绝对高水平!聪慧娃娃都不细心的,考试出错,不是看丢了,就是看误了,她要细心点,早就门门一百分。等着看嘛,她一上初中,懂了事,嚯,不吓你一跳!”
史贞芬也是这么想。不这么想又咋办?她十七岁提了两口编织袋来南方大学,一晃过了十九年,该有的都不缺,自忖是事事顺心的。不过……顺是顺心,开心呢?
史贞芬问戴相国:“你喜欢我什么?”
戴相国说:“你心好。”
“心好?比我心好的女人多得很。”
“不多,怎么会多呢?”
“你交过多少女人,你晓得?”
“我咋不晓得,我不憨……好女人很少啊。”
这样的对话,有过两次,一次是婚礼前夕,一次是36岁生日当天。史贞芬听了,两回都是,点头,叹一口气。她晓得戴相国说的是实话,可这实话让她心头淡淡苦,是不甘心。
戴金碧一天天长大,脸如满月,红彤彤放光,戴相国和史贞芬在这张脸上投资未来和幸福。两口子节衣缩食,戴相国的领带溅了油渍,白衬衣领子黄了、毛了,舍不得换新的。史贞芬外衣非黑即灰,新的就像旧的,所以穿五六年也不显旧。有小贩窜入学校吆喝仿冒名牌,戴相国花八十八元给她买了只LV包包,她提了两天,见两个年轻女辅导员对这包指指点点,还鬼头鬼脑地笑,她从此不提了。春节回金石乡,送给了老村长的儿媳妇,把戴相国心痛得不行。按戴相国的说法,生活即实在,图个价廉物美嘛,我们还图什么?Anna好了,什么都好了!戴金碧穿得花团锦簇,一双耐克鞋就是千把元,不比同学差半步。戴相国说:“差半步就是爱得不够。”结果她总是领先一大步。几个寒暑期,一家人先后跑遍北京、上海、西安、青岛、厦门、丽江、桂林、三亚、香港、新马泰……让女儿开眼界。钱花了不少,这倒不心痛,问女儿感受,开头还很兴奋,后来就马了脸,说:“累得很!”戴相国生气道:“累有什么,我的Anna,这又不是玩。”“那是什么?”“是广见识!”女儿更气,索性戴了墨镜,躺到路边长椅上打瞌睡。
两口子有点生女儿的气,后来又检讨是自己有问题,早该买辆轿车了,周末带女儿去郊区玩玩,还可以做作业、讲道理。请教党小米,她说,“买房吧,早买早赚。”两口子商量了两个月,决定买房。买车是为女儿,买房呢,戴相国说:“从凳子到房子,哪一样不是归她的!”他们在市中心皇城广场投资了一套小户型,业主写的是戴金碧,第二年房价就涨了百分之七十,两口子笑得连赞“还是Anna有财运”“党小米也不傻”。
女儿的未来,史贞芬的设计是上北大英文系,戴相国说英文不过是工具,要读中央财大国际金融系,毕业再差,也在花旗银行上海分行当白领。那时戴金碧二年级,语数外平均90分。五年级,她排名全班27名,设计从北大改为北师大,中央财大改为西南财大。六年级上学期期末,她排名41,这个名次,除了本校附中,哪一所二类重点都没资格。史贞芬悲哀得没话说,戴相国恨恨道:“都是她干妈害的,说耍耍耍,耍得连底都没了!”说着,就要给党小米打电话大骂。史贞芬拦住他,泣声说:“别丢人现眼了,会怪怪自己。”戴相国见妻子一哭,心就慌了,赶紧反过来宽慰说:“附中也不错啊,二类重点,高考成绩再差,也可以读本校,今后留校任教,就像你,教书、做学问,走哪儿一说身份,又体面、又稳定,傻子才不羡慕呢!”史贞芬听了,原本噙泪,这一下号啕大哭。戴相国吓傻了,干搓双手,啥话都不敢说了。
开春后,戴金碧带回一张表,让家长填写孩子小升初意向。戴相国自然填了“本校附中”。戴金碧一拍桌子:“我不去!除了行知中学,我哪儿都不去!”行知中学乃是一类里顶尖的顶尖,在全国都是大名鼎鼎的,史贞芬觉得自己耳朵出了错,戴相国惊得脸煞白,稳了半天,轻声问:“这怎么可能呢?”
戴金碧淡淡地说:“我不管。如果不读行知中学,我……我不是Anna吗?这个名字好,戴安娜!我常梦见出车祸……”史贞芬想撞墙,戴相国大骂一声:“格老子,都不要活了!”女儿转身进了闺房,啪地关了门,把大人扔在黑铁般的沉默中。
过了一小时,也许两小时,戴相国去给党小米打电话。史贞芬泣声说:“你又想骂人家了?”
“我有什么资格骂人家?”戴相国差不多也哭了,“我找她借钱啊。”史贞芬看着丈夫,他才四十二三岁,已露出疲相了,肚子凸出去,又被一根细皮带勒回来,又富态又无奈。
念行知中学,正常途径有三种:一是摇号。概率等于中彩票。二是考奥数,戴金碧想都不要想。三是凭一样乐器考学生交响乐团,戴金碧想了也白想。除此就是捐钱了。正常捐额是五万,可想捐的人排长龙,谁保证你能把钱捐进去?非正常捐助呢,上不封顶,据说有个画家,为了女儿上行知中学,把全校的电脑全换了。你说多少钱?
史贞芬想制止戴相国,可一阵气短,只好由他了。好在党小米是Anna的干妈,至少可以请她拿个主意吧。
党小米的座机没人接,手机没信号。这才想起,她卖了酒吧,跟一个绿色环保组织去了三江源,带队的是个络腮胡的大胖子,史贞芬猜那是她的新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