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河山走遍
史贞芬年年优大生,毕业保研,又读了三年。历史系有个学长戴相国,成绩不及史贞芬,但评过优干,高她两级,也是通江金石乡的人,本科毕业留在档案系做辅导员,时常过来关照史贞芬,给她做饭吃,还给她洗衣服,先是外衣,后来连乳罩、裤衩也洗了。天冷了,两个人在校园中散步,他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裤兜里。戴相国结实得像头牛,一身是力气,他的裤兜好暖和。她研二时,就毫无悬念地嫁给了戴相国。拿了硕士学位后,留在公共课教研室讲授近现代史。戴相国满心欢喜,把她当公主捧着,女儿出生后,芳名“戴金碧”,爱称“安娜”,直呼“Anna”,待遇自然比公主高,戴安娜是王妃嘛。
戴金碧三岁时,史贞芬想在本校在职读博,但戴相国硬把她赶到了复旦去,他说趁机广广见识啊,回来好培养Anna。他把照顾女儿的责任独揽了。上海这三年,史贞芬魂不守舍,笔记本买了不少,没一本记满过,有空就拿了打折IP卡到公话亭往家打电话,含泪叫:“Anna、Anna,可别忘了妈妈啊!”学成归来,她已经抱不动女儿了。戴金碧身材、模样随她爸,敦敦实实,一进附小,体育老师就招她入了女子摔跤队。戴相国气得脸都青了,骂那老师瞎了眼:“我女儿天生是学芭蕾的!”戴金碧两样都没兴趣,哭着给干妈党小米打电话。党小米就骂戴相国:“你以为碧碧跟你一样啊,还生在鸡窝里,成天琢磨变凤凰?!你不靠她光宗耀祖,不靠她养老,你就让她好好耍嘛。自由自在有啥不好的!”戴相国挨了骂,却觉得很有理,一松手,就让戴金碧耍了五六年。
党小米自己没孩子,男友没少交,婚也没少结。她大学毕业应聘到文博旅游集团做文秘,给文物展览撰写文案、解说词。年终团年聚餐,她给老总、副总、书记、副书记一一敬酒,口口声声“您随意,我干了”,起码吞了半瓶五粮液,但脸不红、话不乱,谈笑自若。老总连连感叹:“小米做后台真是可惜了。”第二天上班,就签令把她拨去旅游公司当了经理助理。这一做,就是三年,还亲自带旅行团,跑遍大半个中国以及东南亚,一张巧嘴哄得游客喜滋滋的,购物点全被她吹得比名胜古迹还有趣,回扣拿到手软,心却从来不软。史贞芬结婚,她去做伴娘。史贞芬问她,想过嫁人吗?她笑道:“我先去把两颗小虎牙修修吧,别把男人吓着了。”
她果然去了医大的口腔医院修牙齿。医生是个漂亮、自信的小伙子,动作精确、潇洒,说话幽默。“修什么,小虎牙挺好看啊!”她不信。他就笑道:“牙医巴不得人家的牙齿有毛病。我说好看,你不信,那就真傻了。”说着,用指头在她虎牙上亲昵地敲了敲,“人好看,牙不一定好看。牙好看,人却一定可爱的。而且牙的美,是最耐得久,美人死了,烧成了一把灰,牙还在,美人死了一千年,化了泥,牙也在,譬如西施、杨贵妃……”他又敲了敲她的小虎牙。她骨头都快酥了,忸怩道:“你跟我讲历史?我就是学历史的啊。”他几乎叫起来:“我做梦都想娶个学历史的才女啊。”她心里惭愧,但不分辩,坦然受了他的恭维。
不出一月,两个人去登记做了夫妻,合资在桃花江边买了一套带屋顶花园的三居室,屋里最醒目的,除了婚床,就是她天南地北搜集的纪念品。
但两个人都忙,缺的是时间。她每次带团回来,就发现花园的植物又枯萎了一些,纪念品又铺了一层灰。最要命的是,做爱没兴致。牙医不贪床,晚睡早起,嘴上了得,下边却不大行。二三十天才做一次,党小米必开大音响,放摇滚提兴,事后她跟史贞芬笑称:“我就像唱独角戏!”
暮春时节,党小米策划了一次收费高昂的自驾游,目标敦煌,二十辆越野车奔跑在河西走廊上,风烟滚滚,很有些置身边塞诗中的感觉。有个开大吉普的老张,是射击俱乐部的老总,短发花白,皮肤黧黑,口称“我是个粗人”,却一点不粗鲁。宿营祁连山下,他总帮党小米吆喝大伙儿,支锅、烤肉、扎帐篷,他全揽了。谁的车有了毛病,他撑起引擎盖,东拨拨、西弄弄,再啪地把盖子压下来,拍拍手,说“没事了”。党小米说老张:“倒回去一千年,你定是个千里走单骑的狠将啊。”老张叹口气:“我最想当的是射手,可惜现在不许射击野生动物了。”党小米咬咬嘴唇说:“还有家养动物啊,你敢不?”老张闷声不语。两个人的帐篷紧挨着,篝火晚会后,党小米仗着酒劲就钻进了老张的被窝。老张被窝里热腾腾的男人气,差点把她烤熟了。那一夜,她就像初承恩泽的新妇,要死要活。帐篷边一条小沟,淌着祁连山的雪水,唰唰有声。老张压住她颤抖的身子,宛如冲浪,一波迭一波,直至祁连山百鸟齐鸣。
旅行回去,党小米就跟牙医离了婚。两个人都爽快,牙医搬走,党小米按时价付了他一半的房款。老张把生活用品都搬了进来,党小米给他置了浴袍、睡衣、拖鞋、牙刷,他俨然是个男主人。但他来了,还是要回家,因为他不肯离婚。他说存折、房产、银行卡,全攥在老婆的手里,如果他离婚,必然是净身出户。党小米说:“净身怕什么,只要你身子和根子在,我就要。”他说:“你不懂男人。”党小米大怒,立刻要跟他斩断,可终于还是没断。她对史贞芬恨恨说:“他睡着的时候,我好想把他那根子给割了。”史贞芬吓一跳:“为什么?使不得。”她落了泪,泣声说:“我全被它废了,那根子是魔杖……你不懂。”
史贞芬耳热心跳,心里说,我懂,我什么不懂!
党小米为了在家等老张,把带团的事都推了,但老张却来得越来越少。闲愁最苦,她不想把自己等成望夫石、神女峰,就把旅行中搜罗的百十个葫芦、水瓢拭去灰尘,买回油画颜料,用当初在艺术系鬼混时学到的三脚猫功夫,一一画成脸谱。不是川剧、京剧脸谱,而是想到什么画什么,有自己,也有牙医、老张、史贞芬两口子,还有她当过县令的父亲……当然,她没本事画准确,歪瓜裂枣似的,史贞芬来看了,挖苦“全像鬼脸儿!”党小米听了,却很得意,在楼下租了一间铺面,把脸谱挂起来,请了长假,守着柜台,边卖边画边等老张。老张半个月没上门,脸谱也一个没有卖出去。她心头闷得慌,手边就不离烟酒,喝五粮液、水井坊,再差也是剑南春,茅台不碰,假的太多了。
有个周末傍晚,河对面的霓虹灯亮了,党小米抿完小半瓶酒,晕乎乎的,就琢磨关了门去史贞芬家混一顿晚饭。一个背吉他的年轻人走进来,大光头,两根中指各戴了一枚夸张的戒指,一个雕成骷髅,一个嵌了红宝石,扫了一遍墙上的脸谱,又盯着党小米瞄了瞄,喃喃说:“错了,还以为是酒吧。”说完掉头就走。党小米拍柜大叫:“回来!”光头吓了一跳,茫然看她。她说:“不是酒吧,就没酒啊?!”啪的一下,顿了瓶泸州老窖在柜台上。
两个人不要杯子,就着酒瓶,你一口、我一口,就灌完了。光头先瘫了下去,党小米把他揪到柜台后,把他给扒了。光头人是瘫了,该硬的还是挺硬,做起来轻车熟路。党小米饥馋久了,闷叫不已,分明是快活得要死,听来却格外悲愤!店门还开着,有行人闻声走入,左看右看,迷惑而去。
光头大名许崴,艺名崴崴,流浪乐手,大二暑假背了吉他出门旅行,有酒吧就有钱挣,挣不到钱,也能挣一口饭,天高地广,越漂越远,哪还能收心回校读书。党小米事毕问他出来几年了,他说忘了,再问他年龄,也说忘了。她把连裤袜拉上去,把裙子捋捋直,又问他,跟我合开酒吧干不干?他打了个响指,“OK!”
党小米把隔壁两间铺面都租了,三间打通,遍挂脸谱,就起名“脸谱酒吧”,还在门外黄桷树下,摆了桌椅,露天、临河,入夜之后,她红装白裙,亲自斟酒上茶。崴崴的吉他深情宽广,更加之他的搭档金佳丽,翘屁股、小蛮腰、黑嘴皮、蓝眼影、红头发,活脱脱人间妖魅,张口一唱,要么响遏行云,要么伤情欲绝,客人醉与不醉,莫不动容,有人呼金佳丽是“赛人妖”。
史贞芬应邀来脸谱酒吧做客,喝了茶、咖啡,还有一杯鸡尾酒,白生生脸上有了两小饼酡红。党小米问她感想,她说很有文化情调嘛。党小米就说:“你是历史学家,给我考证些本地段的名人逸事,抄写出来,把文化再提升提升。”她口头答应了,却一直没有做。一是她实在不晓得该从何去考证,二是她太忙。当然是忙戴金碧。除了Anna,她实在不晓得还该忙什么。
党小米等得不耐烦,就胡诌了几句,用油漆涂抹在酒吧的门上:
玛丽莲·梦露的肉感
林徽因的清淡
周作人的下午茶
香奈儿的可可和咖啡
ROCK烈酒
BLUES乡愁
尽在脸谱下——
酒吧生意大好,只苦了楼上居民,纷纷向城管投诉。城管来人调查,党小米笑脸相迎,不等说明来意,塞钱就堵了回去。文博集团催她上班,她干脆递了辞呈。这些事,都好了结。不好了结的,是男人。她跟许崴在柜台下交欢后,就很难再上手。金佳丽是许崴的搭档,也是他的小情人,她成天黏着他,而且天生敌视党小米,虽是合作伙伴,可眼里全是冷漠或挑衅。党小米心痒、皮痒,实在熬不住时,就从家里给许崴打手机,谎称音响坏了请他上楼来调一调。他一进屋,她就从门后蹦出来,把他扑在沙发上……他不吃惊、也不推拒,还算尽心尽力,却是一脸漠然,了事之后,提上裤子就走,前后不过一刻钟。党小米一个人蜷在沙发上,躺一小时、一下午,给史贞芬打电话,泣声道:“我又做了一回发情的母狗……怎么办?”
史贞芬哪晓得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