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

小艾大病了一场。这几年在这座省城里,她年年冬天都要伤风、鼻子塞,这里的冬天真难熬,屋里比屋外还阴冷。她还睡在沙发上,那间空房住进了一个短线自考的老大姐。老大姐拿红糖、火葱和生姜,天天给小艾熬汤喝。她全身火炭一般烫,一点气力都没有,就连眼皮都抬不起。姜汤喝下去,再多压了层被子,逼出了一身汗,把床单都湿透了,身子渐渐轻下来。她想对老大姐说一句谢谢,喉咙肿得话都无法说。痊愈的时候,已经快到春节了。

她终于接到母校那边发过来的信,其实就是她自己的那一封:信封上草草写了一行字,大意是该校已被打散、分散、合并……没有了。她本想把信撕粉碎,转念之间又罢了。她把信好好收起来,放在箱子里,算是曾经有过的念想。她做出个决定,依然回到老家去。

她是大年三十启程的,换乘火车、大巴昏头昏脑到重庆,第二天早晨再搭船直下老川东……家家都在关着门团年,大路空旷辽远,长江亦风平浪静,乡野、山头炸响持续不断的鞭炮声,淡淡的硫黄味如花香飘进小艾鼻子里,她没来没由地,掉下几颗泪花来。身边一个黑塔般的男人,展臂把她揽进怀里去。

跟小艾一起回乡的,有那块多余的木头、据称是天启的遗著,和自称金宰予的马尔科姆·金,一个非洲裔的美国人。

深秋的时候,峡谷里山山铺满了红叶。金宰予倚在诊所的门框,一边望夕阳归鸦,一边擦拭亮闪闪的银针。小艾在结账,不时瞟着网上的新闻。有一条消息翻过去,她又把它翻回来,那是关于一次画展的报道。

已故国画大师范懿的遗作展《千只猫》昨天在绵绵秋雨中开幕,不计其数的美术界专业人士、海内外字画收藏家、老中青艺术爱好者,以及他的生前好友们,都络绎不绝前往南方美术馆,分享了这位“中国猫王”的光荣和梦想。范家源出古越范蠡,自明末以降,世代画猫,至范懿而登峰造极,博采中西、融汇庄禅,集古典之大成、开浪漫之先河,与齐白石之虾、徐悲鸿之马,并称“百年三绝”。而他命途多舛、忧世伤生,仍爱猫如命,勤画不辍,又使人联想到凡·高和他辉煌的向日葵。

这次展出的千只猫,大多由主办方南方美协、协办方向阳房屋开发公司借自民间收藏,其中最为轰动也最受争议的,是范懿大师的临终绝笔《赠小有,这不是猫》:在故宫午门的城楼下,匍匐着一只微微抬头的猫——它除了与范懿大师震动画坛的成名作有相似的标题外,更有批评家指出:这只猫其实就是一头忧郁的虎。此言一出,哗声四起,记者现场求证于范懿大师的夫人,但这位围着烟灰色围巾,气质典雅的女性缄口不言,只留下七个字:“天意从来高难问。”

…………

消息后边,还附了一条“又讯”:

以范懿为原型的传记体长篇小说《一千零一只猫》昨天在美术馆举行了首发,令人费解的是,购书者寥寥无几。所幸作者何某某事先推辞了签名售书的邀请,而代之以一枚私人的印章。对此,有人誉为淡泊之举,有人讥之巧妙作秀。

小艾关了电脑,觉得眼睛有些花,屋里的桌、椅、板凳,门外的万里江山,都在这晚秋通红的光线里,变得麻麻乎乎的。她拿起记账单上的镇纸,反复摩挲着,似乎这块多余的木头,才是唯一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