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

试用期满,何主任找小艾谈了话。她的工分没完成,转正自然没可能。但如果她还没去处,可以暂时留下来:文娱部正考虑雇个勤杂工,分发信函、上网浏览、接听电话、打扫卫生……每月工资300元,从小金库里开,如果她写了稿,采用后报社付稿酬。“你不觉得委屈吧?”何主任拿探究的目光看着她。她说:“没有,已经非常感谢了。”“这么说,”何主任再问,“你是留下了?”小艾不回答,点头默认了。家乡的母校还没回信来,而深圳的工作还需要再落实,她得安心等上些日子。

她小心、周到做好每件事,随后影子似的蜷在角落里,好像她本是角落的一部分。天冷了,风把树叶吹下来,雨水把树叶粘地上,车轮再把它们碾进黑黝黝的柏油路,就像一张张废弃的底片。何主任忽然对她说:“范懿回家没有呢?”小艾说:“没消息,大概没有吧。”他说:“还准备给范懿写访谈吗?我可以把当年的笔记借给你,也许可以写出个大东西。”他从抽屉里翻出一本发黄的采访本。但是小艾谢绝了,她说:“我没能力写,我也不想再做记者了。我把我的笔记给您吧,随您怎么处理它。”关于范懿的笔记,她密密写了大半本,有谈话记录、主观印象、补充记忆、背景资料、访谈草稿,以及种种的疑惑,大概有三五万字吧,她自忖是“字迹清晰、明白晓畅”的。何主任把本子接过去,深深地吁了一口气。他说:“我该给你点什么呢?”小艾指着桌上的镇纸:“把这块木头给我吧!”

深圳的女生又来了封邮件,简单一句话:小艾执意去,她可以把自己在保险公司的位置让出来。小艾不解,问留守的女生,那她做什么?留守女生说,她回省城考研啊!要不,就去弄传销,省城市场潜力大。小艾吓一跳,连问为什么?留守女生善解人意地笑一笑,说,做什么都不容易,你说是不是?

学校放了寒假了,山上清风雅静的。这座南方城市的冬天总是很阴晦,风挟着郊野的湿气吹过来,冷得人心慌。星期天早晨,小艾走到北大门外买了烤红苕。苕壳在小火炉上烤焦了,铁似的硬,掰开了,嫩甜的苕心液汁一样往外流。她把红苕放在手心拍,把手拍得暖暖的。后来吃完了,吃得胸口烫烫的。一小块苕壳粘在左边嘴角上,但她不晓得。忽然想起范懿来,他一直没给自己打电话,他不会还在山里住着吧?

小艾踌躇一小会儿,抬腿上了83路公交车。乘客只有三五个,见了她吃吃笑。她心里骂句“神经病”,不晓得他们笑什么。到了范懿的院子外,她刚敲门,忽然有狗扑到门脚汪汪地叫唤。小艾惊喜交集,有片刻的恍惚,是“柴门闻犬吠,疑是故人来”的晕眩。她把门推开,颤声喊叫道:

“范老师!范老师!范老师!”

葡萄藤满架西风,木工坊房门大开,一个妇人在屋里应了一声,听起来却像是喝狗:让它别乱咬。狗是白色的哈巴犬,一溜烟跑进了屋子去。小艾一下愣住了,木木地立在院子来,不知是该进还是退。

就在小艾进退两难时,那个妇人走出来。狗走在她脚跟前,睥睨地看小艾。小艾稍稍朝后挪了一小步:那妇人要比自己高大很多。高大而又非常的苗条,蓬乱的头发后束着一根紫色纱,鼻梁很挺拔,嘴唇厚墩墩,红得湿得直逼人,眼睛却是倦怠的、黑黑的,布着小皱纹。“你找范懿吗?”她说,声音挺低沉,还有一些沙哑。小艾嗫嚅说:“我是《南方晨报》的记者。”她哦了一声,很客气地做了个手势,说:“进屋吧。”她先走进屋。她穿着黑毛衣,线条饱满而凸露,黑毛衣衬得脸颊异常的白皙,但看不出任何的表情。那一束菖蒲和艾叶还挂在门框上,已干得像把枯草了。

屋内整洁得让小艾感到不真实,东西一丝不乱,桌面一尘不染,在宽阔的大案上,除了一只没上漆的小木盒,看不到多余的东西。范懿的藤椅还在那柱弱光下,椅背上套着他的毛背心。她吸了一口气,鼻子冷飕飕,突然打了个大喷嚏,眼泪、鼻涕涌上来。她唏嘘说:“对不起……您是?”“我姓有,范懿的妻子。”妇人淡然道,拿起一只线团来。她一边绕线团,一边绕着藤椅走:烟灰色的毛背心,从下摆一丝丝抽走了。小艾忽然觉得很害怕,她说:“范老师,还没回家吗?天气这么冷,他还住在大山里?”

范懿妻子的手停了停,她说:“是范懿跟你说,他去山里了?”

小艾说:“是啊,就是当初他下乡插队的那个生产队。”

“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他是这么跟我说的。”

范懿妻子拿手捋了捋额头,轻轻吁口气。她的额头很宽广,脸颊是好看的椭圆形,在那柱柔和的弱光下,乍看就像壁龛里的一尊佛。她说:“我不晓得他还给你说了些什么,他有好多话都不是真实的……他没有下过乡,他是先天小儿麻痹症。”

小艾怀疑自己听错了。“那,他跟谁学画呢?如果没下乡,他怎么会画猫?”

范懿妻子还是淡淡的。“他不用跟谁学,他生下来就会画猫了。范家是抗战迁来的下江人,世代都画猫,大概总有七代、八代,或者十七八代吧?”

“我不信。”

“不信就算了。他不坏,只是脑子有些乱,”范懿妻子伸出一根手指头,指指自己的太阳穴,“老装些奇怪的念头。”

小艾说:“你是说,他一直都在欺骗人?”

“他没那么坏,”范懿妻子接着绕线团,绕着那把藤椅走。她说,“他是挺可怜……”

小艾喘了口气,问:“范老师现在在哪儿呢?”

范懿妻子停了手,停了脚,直直地望着小艾说:“他死了。”她把脸转过去,瞟了一眼桌上的木盒。

小艾再次打了个喷嚏,但她没流泪。她看着木盒子,看了又看,她说:“那只柜子呢?”

“一起火化了,”范懿妻子伸手在光柱里接了接,接住弱光和旋转的灰尘。她说,“留着做啥呢,一口活棺材。”

小艾嗯了一声,点点头,木盒那么小,却把一个男人和梦想,全都收走了。她甚至不相信,自己会和这个男人肌肤相亲过。她看着范懿的妻子,像当初观察那只仿造的大柜,她承认她也是天衣无缝的。小艾说:“有总,我可以问一个私人的问题吗?”

“对不起,”范懿的妻子说,“是私人的问题,最好你就别问了。”

小艾没告辞,就默然地走了。到门口,范懿的妻子把她叫住了。

范懿妻子走到她跟前,伸出食指来,把她粘在嘴角的苕壳细心地擦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