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何主任催过小艾几次了,范懿的访谈必须快交稿。因为新手满三月,人力资源部就要作评估,如果她都是鸡零狗碎的小东西,那就很难留下了。小艾去意早定,推说初稿杀青了,但老有新材料要补充,改来改去,还没最后定稿。而她在心里,已在琢磨离开报社,又该去哪儿?她给下嫁深圳的女生发了邮件,投石问路。她很快回复,说婚后生活,不过尔尔,她正在保险公司做推销;深圳米贵,万商云集,但以小艾之勤快,不愁没饭吃,运气好,空手套了白狼;如果败走麦城,就到肯德基卖鸡腿。小艾读罢,稍感踏实。除此之外,她还给老家的母校写了信,问可否让她回去教初中?因为山高水长,鸟道不通飞机,也没铁路,迄今还没收到回信。但诸事想妥,小艾已是不急,没有必需的采访,她就帮部门收发信函,上网浏览新闻,也给各地同学发发邮件。何主任说,也好,网上发现有趣的消息,比如老画家梅开二度,或赝品卖了百万元,都不妨复制、改写,可以算她的工分。
有一天,小艾记得是八月八日立秋的下午,吹着风,下着雨,她从收发室抱回的一堆信件中,有一封是写给自己的。她先以为是母校的回信,字迹却是妩媚、遒劲的瘦金体。她小心剪开口子,把宣纸的信笺抽出来。
范懿的来信没抬头,径直就说到了那“柜子”。他说,柜子其实早就造好了,造了拆,拆了造,没完没了,因为这个人总是不能分解成那个人。查其原因,是天启遗著中要求的一百零八块部件,他怎么拼,都只能用上一百零七块,多余的那一块,想不出究竟安置在哪儿?这多余的部件,一定就是关键的所在,可遗著就是这最关键的一页残破了。他为此冥思苦想地补缀,都被证明不可行。他几乎都要崩溃了,也许已经崩溃过多次,但南辕北辙,越来越没谱。那多余的部件在手边陪了好多年,一看就头痛欲裂,解开了,是天机所在;解不开,木块一个。后来索性不再多想,喝苦茶,读老庄、读禅,一直读得脑子大乱,只记住两个字,放下。差不多就在那时,小艾为找一幅猫,初次来了十八条巷……信写到这儿,戛然而止,字如铺砖,最后一字恰好夯在信笺的右下角。小艾不解,范懿是只写了这么多,还是另有信笺遗落了?她拿起信封朝里瞄了又瞄,里边空空的。雨水拍打着窗户,像炒豆子一样沙沙响。
她走到何主任办公室,他正埋头看小说。她把范懿的信递给他,她说:“反正也不像是写给我一人的。”何主任很惊讶地瞟了她一眼,细细把信看完了。他很冷静地问了句:“就这些?”小艾说:“就这些。”她再想了想,把对范懿的印象,拣能说的,都说了。何主任听完,不说话,从摊开的书上捡起那块镇纸,反复把玩着。何主任大概是经常这样把玩的,镇纸摸得黑澄澄,像是浸了油。小艾说:“就是这块木头吧?我再看一看。”她伸手过去,何主任却往椅背上一仰,刚好避开了。那本小说慢慢合拢来,如大幕拉上,现出宫墙的朱红色,叠印着几个字,是《午门的暧昧》。小艾听同屋女生讲过这部书,好像是写崇祯皇帝的。
何主任侧身看着窗玻璃,玻璃被头一场秋雨淋毛了,粘着发腻的水珠,往外看,街上车流如同奔跑的河。他说:“去看看范懿吧。范懿大概要走了。”
雨水落到傍晚,满城都有了秋意。小艾走在少城,湿漉漉的地面映着街灯,她远远看见,十八条巷巷口,站着个黑塔似的黑人,她正在迟疑,黑人朝她叫了声“嗨”!小艾不喜欢叫“嗨”,就回了一个微笑。这是马尔科姆·金,也就是所谓的金宰予,还是那么魁梧,慵懒而不疲倦。她走过去,才吃惊地发现,他胳膊上还架着个瘦削男子,正是范懿。范懿戴了红色的棒球帽,看起来精神许多,但他已经穿上了夹克了,胸口敞开,里边还是烟灰色的毛背心。她说:“您好,范老师。”范懿点点头,微笑不语。金宰予说:“范今天约我来干活,完了坚持要送我,说在巷口等个人。”他侧身问范懿:“范,您还要一直等下去?”范懿答非所问,他说:“我请你们吃饭吧。”
巷口就有一家稀饭铺,三个人坐下来,范懿从腋下取出一个塑料袋,放在一旁。雨水小了很多,蒙蒙如雾,在街灯里漂浮。范懿给自己要了一碗荷叶稀饭,两碟新鲜泡菜:青笋条和红辣椒。再吩咐斟两碗豆浆,打三张锅盔,都夹酸辣的川北凉粉——这是给他们俩的。金宰予有力地嚼着锅盔,辣得滋滋叫好,嘴角糊满了红油。范懿双手端起碗来,送到嘴边喝了一口,再平平放下,说:“夏天过得真快,荷叶都要下市了。”小艾说:“范老师,您是不是要走了?”范懿侧脸看她,问:“谁说的?”小艾说:“猜的。”
“是的,我要走了。”范懿再把碗举起,一直喝到了见底。他说,“还是升庵桂湖的荷叶最好,可惜谁也吃不到了。”小艾说:“什么味道呢?”范懿笑道:“其实我也没有品尝过,那是公园的财产啊。”金宰予哦了一声,说:“我懂了。”小艾说:“你懂什么了?”金宰予说:“别说,一说就错。”小艾不理他,问范懿:“您去哪儿呢?”范懿说:“去当年下乡的农村住上一阵子,想想事情,也算疗养身子,那儿的空气和蔬菜都新鲜。”小艾又问什么时候走,范懿说,明天就离家,大概得待到冬天才回来。说着,他把塑料袋递过来,“这就是那本天启的画册,你能替我保管吗?”小艾想说,有这么征求意见的吗?但她没吭声,把袋子接下了。范懿补充了一句,“等我回了家,会给你打电话的。”
后来他一直埋头吃泡菜,嘴里发出脆生生的咀嚼声。棒球帽檐把他的脸遮住了,直到他们在街檐下分手,她再也没能看清他。她握握范懿的手,还是细尖的柳叶指,还是手温烫烫的:她晓得他依旧感到冷。金宰予提出要送小艾回山上,但她谢绝了。她也跟他握了握手,淡淡道:“回头再见吧。”金宰予推出一个失意的笑,喃喃说:“回头已是百年身。”小艾心里骂了声“傻瓜蛋”,转身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