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就在小艾百忙中,范懿还来过电话。她过后才看见,回过去却是公话,待要多问,那边差点就要破口骂人,她吓一跳,赶紧关机了事。等到剧组移师承德,已经过了小暑。天气热得屋顶冒出白焰,小艾却有说不出的清凉。同屋一位女生经不住男友催逼,放弃考研,要去深圳结婚。另一位女生流着泪苦劝无效,恨恨道:“你会后悔的!”小艾一言不发,暗问自己,要是我,我又如何?但自己并无男友,更没个人求婚,这个问题问了等于不问。晚上洗澡,她对着镜子打量,隔了蒙蒙雾气,镜中的自己不像自己,皮肤依旧是黑,却黑澄澄发亮,个子也还矮小,但如馒头过了一遍蒸气,渐渐发开,没了瘦嶙嶙骨感,转弯抹角之处,却都是浑圆天成。拿手指弹弹从没被男人摸过的乳头,一下蹦起,真是灵敏、好斗。她略微吃惊,继而咯咯发笑,爽性弹了又弹,竟然屡试不爽,像逗着两只淘气的小狗。
周末她把范懿的访谈拉出初稿,次日早晨趁着天凉,搭83路车摇了进城,去十八条巷访问范懿。到了巷口,遇见卖花的三轮车,她买了一大把栀子、一大把茉莉,粉嘟嘟开得正好。还没到29号院门,就听见有说话声隔墙传出。小艾略微惊讶,甚至有些怏怏,脚下也就有了些踌躇。继而又觉得是自己好没道理,凭什么要以为范懿应该总是一人?不错,他曾说过一直都等着自己,就算他没有说谎,但那几天早就过去,而且他也可以再等别人。她咋个会为此长了心事,范懿万事都已看空,千猫散尽、一毛不留,他还会把什么放在心上?小艾脸红着,再慢慢褪了色,她大大方方把院门推开了,叫声:“范老师!”
范懿依旧躺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肚腹、膝盖铺了张有条纹的淡绿毛巾被。和他说话的那个人,背对小艾在拉锯,把合抱粗的原木锯成一张张薄板。锯片平稳拉动着,不急不躁,仿佛在平稳地呼吸,锯末落下来,成了倾斜、均匀的一面坡。那人是个魁梧的黑人,穿着白色的T恤和短裤。范懿见小艾,客气地点点头,说:“下张还要再薄一点点。”黑人说:“没问题。”黑人说的是中文,嗓音有点像伤风鼻塞的病人。范懿拿拐杖敲了敲板子,板子橐橐响,再捧起锯末闻一闻,说:“是块好料啊。”黑人说:“没说的,是好料。”小艾站在那儿,觉得自己是来自讨没趣的。就在傻站着进退两难时,黑人忽然转身见了小艾,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来。他说:“你好,我是马尔科姆·金。”金的脖子上,挂着一串大号的佛珠。小艾也笑了,头一回跟外国人说话,居然是说中文。范懿也把目光瞟过来,有气无力地说:“坐吧,你坐。”条凳上堆着一本巨大的线装书,小艾想把书挪一挪,可她手上拿着花。她说:“我给您买了些花来,范老师。”范懿唔了一声,如梦方醒似的从藤椅上弹起来!小艾一愣,他已粗暴地把花抢过去,一瘸一瘸走到墙根下,扬手扔在杂草中。
范懿嘶哑地吼道:“你想收了我的命?!”
小艾手足无措,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傻傻地看着范懿瘸回来,再躺回藤椅上。金把毛巾被捡起,再给他盖上去。
金淡淡道:“范大概是患花粉过敏症,您不晓得吗?”他摆摆手,“一半天才都得这种病。”小艾惊魂未定,说:“那另外一半呢?”金说:“都被时间遗忘了。”小艾说:“你是说他们,还是说他们的病?”金说:“这有什么区别吗?先有疾病,后有天才。天才只是疾病的一部分。”小艾说:“你挺像个哲学家。”金耸耸肩,摊开手,说:“我是地道的中医,业余爱好是木活。”小艾不相信。金说这是真实的,他在省城的中医药大学学习针灸已经多年了。周末他喜欢去送仙桥古玩市场逛,前阵在木器店遇到了范懿。范懿说自己在造大东西,力气不够用,问他愿不愿试一试?金说他早就手痒了。范懿让他在桌上弹了一墨线,瞄眼看了看,说还行吧。就把他雇下来,连续做了两天了。金说着,侧身问范懿:“范,真的还行吧?”
范懿不回答,伸手到裤兜掏半天,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来,说:“今天就到这儿吧。”金把钱接过来,还想说什么,范懿望着架上的葡萄,补一句,“不送了。”
金摇头,宽容地一笑。小艾过意不去,说:“我送你。”
两个人走在逼窄的巷道里,金高大而迟缓,小艾小巧而玲珑,他高高在上,东张西望,她满腹心事,埋头看脚。他们都有深色的皮肤,但小艾是植物,比如秋天的麦、百年的树;而金是金属,仿佛出土后又被磨亮的铜、木匠手里的一把斧。这是下午的少城,没阳光,却闷热,金银花、扁豆花、牵牛花纷纷从墙头垂下来,空气里飘着潮湿的芬芳。她问金:“他真瞧得上你的手艺吗?”金说:“哪儿呢,范不过想找个人说话。”
金忽然拍拍小艾的肩,指着滴满水渍的老墙,说:“真好耍!”墙上有歪歪扭扭的粉笔字:我爱张小红。下边有人补充了一句:还爱她妈妈。小艾说:“讨厌。”金说:“为什么?”小艾说:“你爱张小红也就罢了嘛,为什么还要扯上她妈妈?”金诧异:“这有什么错?我也暗恋过同学的妈妈啊。”小艾望着他雄壮的脖子、宽阔的下巴,他的鼻孔在有节奏地煽动,眼珠在高处兜圈子:活像出现在梦里的巨无霸。她说:“金,你是非洲的大酋长?”“不,”金摆摆手,像摇动着芭蕉扇,他说,“我是纽约布鲁克林区的小市民。”小艾咯咯咯咯笑起来,说:“也有你这种美国佬!”金说:“你可以叫我金宰予,我靠针灸换饭吃。”小艾说:“是你的中文名字吧?《论语》说,‘宰予昼寝。’孔子的学生,数他最有人味了,白天也敢睡大觉。”金说:“你真的喜欢宰予啊?”小艾说:“是。”金说:“我简直不敢信,你真的喜欢宰予吗?”小艾说:“是。”金说:“宰予晓得了,该有多高兴。”小艾说:“他怎么会晓得?”金咧嘴一笑:“这不是已经晓得了?”小艾愣了愣,咬牙道:“你占我便宜。”
“对不起,”金说,“你真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小艾脸烧红:“你胡说。”
金说:“真的。”
小艾说:“你骗人。”
金不辩解,只摇头。小艾想起一件事,有一晚和同屋女生看电视,节目是默多克迎娶邓文迪,一个女生——就是铁了心要嫁深圳的那一位——忽然击掌叫起来:“老外看上的中国女人,怎么全是丑八怪?!”想到这儿,小艾笑起来,笑得隐隐地发酸。金问:“笑什么?”小艾说:“想起一件小事来,动物园有头骆驼吃错药,居然钻过了针眼儿。”金瞪圆了眼睛,黑是黑、白是白,小艾觉得怪吓人。他说:“这怎么可能呢?!”小艾吁口气,喃喃道:“可是,天下不可能的事情还少吗?”金说:“你真是个哲学家。”小艾说:“你别糟蹋哲学了。再见吧。”金的表情怅怅然,请她留一个通联的方式。小艾摸张名片递给他,折身走掉了。
小艾懒懒地从29号院门外走过去,又走回来,如是者三,最后还是进去了。也就间隔了一小会儿,葡萄架下风物依旧,却似乎已是举目萧然了,藤椅、茶几、定在原木上的锯子、堆成坡形的锯末,搁在条凳上的宣纸画册……都还安静地留在那儿,而范懿却不见了。小艾有些心乱,但克制着不去叫他,也不找他。她捧了画册,就坐在范懿为她造的条凳上,细细地翻看。画册巨大而纸质蓬松,远没想的那么重,而且旧得不能再旧了,看得出是原已破损、残缺,又再精心补缀了起来,新纸新如米脂,旧纸则黯淡似蜡,在下午潮湿的弱光里摊开,如古月亮漂着今人的脸。画册的内容,分为三部分:人、家具和字。人都是穿肚兜的大头娃,表情稚拙,憨态可掬,手执锯子、刨子、斧头、砍刀,各自忙活。家具自然比较古老,但放到现在也能够用上,床、柜、椅、凳……应有尽有。字就在画的边上,是木刻印刷,很多没了,范懿用瘦金体补上。有些画残了,范懿也都补上。因为不能完全确定,范懿又用更小的字,大概是蝇头小楷,写上他的犹豫和猜测。还有日期、天气,偶有心情,密密麻麻,但不急、不乱,是气定神闲,非一日之功,小艾联想到孔子定《春秋》、金圣叹评《水浒》,觉得范懿真是疯了,他以为自己在做惊天动地的事业?
一颗烂熟的葡萄掉下来,在画册上溅出乌黑的裂纹来。小艾一抬头,范懿正站在自己的跟前。他拄着拐杖,披着那块有条纹的淡绿毛巾被,像个囚在欧洲古堡的囚犯。小艾说:“范老师……”范懿愣愣地看着她,半晌,说:“你为啥不理我了呢?”他的嘴唇哆嗦着,继而手和身子都在哆嗦着,小艾吓住了,不晓得应该说什么。毛巾被从范懿肩头滑下来,小艾捡起,给他披上肩。他耸耸肩,又把毛巾被耸下来。小艾又给他披上,他又耸……如是者三,也许还要多,范懿终于驯服了,小艾把手留在那儿,和毛巾被一起,牢牢地裹住了他。“我冷。”范懿颤声说。小艾就把手紧一紧。“还冷。”范懿把脸转到一边去。小艾的手就再紧一紧……最后她把他揽在怀里了,他是她拥抱过的第一个男人:他的身子在寒冷中战栗,却跟火炭一般烫。
小艾把范懿放到藤椅上,将淡绿的毛巾被从他下巴一直盖到膝盖下,他看起来像是一根绿色的植物。她跟猫一样蹲着,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膝盖坚挺,轻微地颤抖,仿佛是老树还没死心的根。她说:“范老师,您病了。”范懿说:“我差点要死了……剩下一口气,又活转回来了。”小艾笑道:“您怎么能轻易说死呢。何主任讲,您的书法是帝王体,帝王怎么也要活上八十、一百吧?”范懿吁口气:“何主任还讲这个啊?可惜,短命的帝王总比长寿的帝王多得多,明代皇帝就很少有活过四十的。这个,你应该晓得吧?”小艾说:“不晓得。”范懿说:“哦,不晓得……你该晓得有个天启皇帝吧?”小艾说:“不晓得。”范懿说:“崇祯皇帝呢,也不晓得吗?”小艾说:“崇祯,明代的亡国之君吧,吊死在煤山上?”范懿说:“他是自缢的,恨恨而死啊。天启就是崇祯的哥哥。崇祯死的时候三十四,天启死的时候二十三。”小艾说:“这两兄弟真可怜。”范懿说:“可怜吗,可怜的是崇祯,天启我倒觉得他可爱。他一直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终生都在吃他奶妈的奶。他最爱做的事情,不是接受百官的朝贺,不是批阅永远也批阅不完的奏章。他把自己关在后花园里做木活,做了数不清的桌子、凳子、椅子、柜子,还有玩具,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其实是机关算尽,奥秘无穷啊。宦官们常挑天启皇帝木活干得兴致勃勃时,向他汇报天下又出了什么事,陛下应该怎么办。天启皇帝就横手揩揩汗,说,就按你们的想法去做吧。这当然不是一个好皇帝。崇祯呢,勤政忧民,身心俱灰,三十岁看起来就像一百岁,天下还是被他丢掉了。古罗马有个皇帝叫戴奥里先,他的前半生像崇祯,操劳得身心憔悴,结果民不聊生,到处冲突和流血;他的后半生算是开悟了,就跟天启一样,回到老家去,在后院里种植大圆白菜。他的大圆白菜肥嫩又可口,在今天南欧的饭馆里,还能吃到这种白菜呢。我曾向一个意大利画家打听戴奥里先的故事,他说,噢,再也没有比这更可口的佳肴了。你看,戴奥里先已成了一道菜的名称了。”
“那,”小艾说,“天启留下些什么椅子、柜子吗?”
范懿说:“白菜是有生命的,不离土地,就可以代代相传了。木头不同了,木头是拔了根的树,时间总会让它腐朽的,雨水能使它发霉,火焰能让它成灰,愤怒的刀斧能把它劈成碎片或渣子。”范懿的脑袋在淡绿的毛巾被上摇晃着,他说:“还没有任何木器,被证明是天启的遗物。”他头发落下来,不舒服地遮在眼睛上。
小艾把他的头发一根根捋上去。她说:“为什么?用什么标准来证明是或者不是呢?”她蹲累了,索性跪在藤椅边,把下巴搁在了扶手上。
“因为,天启皇帝是天才。”范懿说,“而那些被指证的东西,最好的也就是巧夺天工吧。‘巧夺天工’什么意思呢,就是凡人的杰作。天启皇帝是天子加天才,凡人都能够想到的,还需要他舍了江山来造吗?”
小艾歪头想想,咯咯笑。她说:“听起来不无逻辑,其实是强词夺理。凭什么天子就是天才呢?既然没有遗物传下来,您怎么晓得就是‘天工开物’啊?”
范懿想说什么,一急,咳起来,咳得胸腔里轰轰响。小艾忙说别急别急,拿手隔了毛巾在他胸脯上来回摸。他的气顺了,从毛巾被里伸出一只手,哆哆嗦嗦,指向条凳上的大画册。小艾说好好好,你别急,我来拿。侧身就把画册递给他。他双手捧了,再放膝盖上摊开。小艾替他一页页地翻,边翻边看看他的表情。他一脸严肃,皱着眉、噘着嘴,好像小孩头一回上天文馆,是幼稚而可爱的认真。小艾心里一酸,不觉拿手去捏捏他的手,他手原本滚烫的,现在却正在变凉。她说:“别急、别急,我在听您说话呢。”
他则哼了半声,好像晓得她在场,但又忽略她的存在。他等她把手拿开,一页页慢慢地翻,有画的地方,他用指头描一遍,有字的地方,他用指头写一遍。他说:“天不绝天启,总算是留在这里了。”小艾说:“是天启的遗著吗,您从哪儿搜寻到的呢?”他说:“送仙桥,古玩市场上。”小艾摇头表示不相信,“这东西出现在北京还好说,怎么会偏让你在南方淘到了?”范懿侧脸看了看小艾,好像这是头回正视她,眼里漾起淡淡的笑意来,笑得像个慈祥的老祖父。他说:“很多事情你还不晓得,明代覆灭后,皇子皇孙还在南方挣扎了二十年,百足之虫嘛,死而不僵的。要是它留在北京城,反倒像是赝品了。”小艾嗯了一声,点点头。范懿犹豫了一下,拿手在小艾头上摸了摸。小艾的头发不算多、不算少,也不算柔,但是顺顺的。小艾等他摸完了,柔声问:“您证明画册是天启的遗物,是因为这些家具你都不会做?”范懿说:“是的。”小艾说:“可它们看起来都很普通啊。”范懿说:“是啊,看起来的确很普通。可天启就像发明围棋的人,是真正的天授之子啊,围棋不很普通吗,就黑白两个色,可是它包藏的玄机,胜过了天文学。”小艾又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范懿翻到最后几页,是一组柜子的说明图,侧、卧都有,还分解成板子、柱子、榫头,大小不等,都平淡无奇,唯一特异之处,是部件数量惊人:有一百〇八件之多。一百〇八件最后组合成一个矩形的物体,乍看有些像今天的火车厢,前后两扇门:有一个人从前门进去,另一个人从后门出来。
范懿说:“看见了吗,这是同一个人,但是他被这个物体分解了。”小艾看了又看,还把画册扳过来向着自己研究了半天,咯咯地笑。她说:“‘另一个’是您自己画上的,颜料还新得很呢。”范懿淡淡道:“是的,是我新画的。可是,要走出来的不是‘另一个’,何必天启煞费苦心呢?这个问题,我想了多年了。”小艾沉默一小会儿,正色问他道:“您什么时候想通的?”范懿说:“就在我要死的那两天。”
小艾站起来,坐到条凳上。她拿拳头捶了捶膝盖,又捶了捶小腿,又扭了扭脖子,好像她刚才跪得十分不舒服。她说:“范老师,您都快死了,为什么不给您夫人打电话?”范懿耷下眼,喃喃说:“我大概忘记她的号码了。”小艾摸出小灵通,把范懿妻子的手机号码调出来,她说:“您现在就可以打。”范懿不说话,也不接电话。小艾就连按了两次确定的绿键。很顺利就通了,那边是年轻、圆润、礼貌而且坚定的声音:“喂,您好!”小艾按一下红键,把小灵通关了。按键声像针尖刺了下耳根,小艾推出一点笑意来。她说:“范老师,这个电话我打过,我还以为那个人是您呢,结果却是另一个。”
范懿不说话。小艾跳起来,她看见他的眼睛闭上了,有泪水从眼缝里边滚出来,湿湿的,黏黏的,滚到眼睑下,滚不动,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