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木头躺在何主任的掌心里,他掂了又掂,摸了又摸。木块像一本袖珍的旧约,中间敦厚的木纹,恰似密实的书页,两面色泽微黑,底部凿了四个纤细的字:“天工开物”。小艾说:“真秀气。”何主任唔了一声:“秀气吗?是瘦金体,瘦而峭拔,硬而腴润,帝王之气啊……可惜是个废帝。”小艾说:“我听不懂。”何主任不答,把木块压在摊开的《麻衣相面》上,喃喃说:“他是存心要当木匠了。”
小艾灰心丧气,不想做的事结出几个青疙瘩,想做的事一个也没成。栀子花粉粉开着,香入心脾,转而心伤,她横手捂了眼睛,呜呜哭了。何主任一时无措,哄劝无效,猛拍桌子,大喝:“别哭了!”小艾立刻住了声,木木看着他,倒是没一点胆怯。何主任说:“去吧。”小艾说:“我想问一问,范懿的猫,真有那么好?”何主任说:“比我们所能想象的,还要好很多。”小艾说:“他为什么能画那么好?”何主任吐口气,说:“谁晓得。天意吧?天意从来高难问。”
可是,小艾还没见过范猫的真迹。画廊不挂,画册没出过,何主任倒是有一幅挂在书房里,可总不好意思让他带到报社来。范懿答应要找一找陈货,但愿何主任的师母有运气。不过,小艾也在想,如果一幅画好到极处了,自己未必能够看出来,不然为什么要称天意呢?比如毕加索,她就看不懂,比如达·芬奇,也只觉得《蒙娜丽莎》像照片。她承认自己没出息,数字上糊涂,跟艺术也不沾边。
第二周,小艾去少城公园采访老干部合唱团。老人们返老还童,在树荫下唱得腮帮子通红。小艾又热又渴,挨到日落,借口发稿,一溜烟跑了。这儿离十八条巷不远,她稍稍犹豫,就径直去了。夕阳西照,侧光打上少城的大树,是一片寂静的辉煌。29号院门半开,范懿正坐在葡萄架下,直直望着院门发愣。看见小艾来了,范懿笑得像个娃娃,却半天说不出话。拐杖支在他两个膝盖中间,身旁一个茶几,一根条凳。茶几亦是藤的,上边一只青花品碗,盛着十几颗乌黑葡萄。条凳白生生的,空在那儿。小艾问:“范懿老师,您是不是来客了?”范懿说:“是啊,你不是来了吗。”小艾没想到范懿会哄人:“您咋个晓得我要来?”范懿说:“你走了,我天天都在等。”小艾说:“您开玩笑?”范懿不辩解,只笑眯眯地看着她,脸上是娃娃般的傻样子。小艾坐下来,才发现条凳还没上漆水,是磨砂的手感,摸着挺舒服。而且比一般条凳略长、略宽、略高、略厚,小艾坐着,觉得自己落落大方的,是格外的熨帖。她说:“您做的?”范懿说:“新做的。还好吧?”小艾低了头,说:“我渴死了,您能不能给我喝点水?”范懿连声说有、有,起身进了屋。小艾第一次见他走路,肩膀左右颠簸,好像瘸的不是腿。他抱出一瓶农夫山泉,是1000毫升的特大瓶,小艾咕咕喝着,听见肠子吱吱响。喝了好一阵,放了瓶子,见范懿还在木木地看自己。
范懿还套着件宽松的毛背心,是淡淡的烟灰色,长发都清水似的抹到脑后去,露出光生的额头、瘦削的脸。他的脸像从未见阳光,惨白而透明,透见紫色的毛血管。小艾奇怪范懿就像不会出汗,白衬衣领子,没一点汗渍。她怎么也不相信,范懿会拿了斧头、刨子,庖丁解牛般对付原木或板子。他伸手的时候小艾注意到,他是典型的柳叶指,细长的、尖尖的。从手指看年龄,比看脸更真实,可她猜不透范懿,是五十岁,还是四十岁?
小艾说自己是顺道来看看,他给何主任找的画,是不是有结果?范懿说猫的确没有了,但找了一幅别的送给他,算是聊表心意吧。小艾说真的就一幅猫也不画了?范懿说是宁死也不会再画了。小艾说,就那么讨厌猫?范懿说,是讨厌我自己。小艾说为什么?范懿望着架上的葡萄,哈哈笑起来。葡萄还青呢,熟的都摘在碗里了。他抓一颗放进嘴,坚定地咀嚼着,把皮和核都咽下肚子去。小艾想,这个虚弱的瘸子,牙齿大概是他最有力的部位?范懿突然道:“比牙齿有力的,是我的手。”小艾吓一跳,差点跳起来。范懿却笑了,柔声说:“别怕,我是有点装神弄鬼的。”小艾舒口气,嗫嚅说:“范懿老师,我能给你写篇访谈吗?”范懿却意外地爽快:“随便。”他说。
小艾掏出笔和小本子,上边工工整整列满了问题。她首先问范懿,为什么要选这个地方躲起来?范懿立刻说,既没选也没躲,都是顺理成章的事:这是他岳父生前的老房子,留下数不清的木器、原料、家什、图样……正好做他的木工坊。小艾又问,那就算画猫画腻了,为什么偏偏改做木匠呢?范懿说,这个问题他回答几十百遍了,不能保证每次回答都一样,甚至也不晓得下次将会怎么说,不过,每次说的都是真心话。小艾点头道,她相信他是个诚实的艺术家,她感兴趣的,是他这次会怎么说?范懿挥了挥手臂,再把十指摊开又捏紧,他说:“我喜欢体力活。”
范懿说完,很诚恳地看着她。她被看得有一点发窘,低了头摩挲着条凳。范懿问她条凳是不是舒服?她说是的,舒服。范懿问条凳是不是结实?她说是的,结实。范懿又问,是不是感觉山崩地裂了条凳也会丝毫无损呢?小艾咯咯笑起来,说山崩地裂?范老师也太夸张了。范懿看着她笑完,忽然问她谈没谈过恋爱呢?小艾一下语塞,嗯了一阵,反问怎么变成了范老师您在采访我?范懿说,既然有问有答,就该有来有回,你问了我两个问题,我问你一个总该可以吧?小艾觉得他强词夺理,却也拿他没法,只好点头说,可以。范懿得意道,那你说说。小艾说,应该算是谈过吧。范懿皱眉做思考状,他说“算是”是什么意思呢,手拉手在月亮下边散过步?小艾想说是,然而不是;想说不是,却又心有不甘,略略犹豫,回答说我保密。范懿再问,那为什么吹了呢?小艾说,我告诉过你吹了吗?范懿说,那就是没有吹?小艾笑道,其实是吹了。范懿穷追,吹的原因呢?小艾说,他嫌我丑,我嫌他蠢。范懿噢了一声,又问你丑吗?小艾噘了嘴,抬头望着葡萄架子,不吭声。范懿叹口气,怏怏道,我是问得太多了。你还是问我吧。
小艾说,这院坝您想住多久?范懿说这要看自己的太太了,她要是乐意,也许可以十年都不拆。小艾说,我是问您的愿望呢?范懿说,无所谓,住也可、去也可,够把手上的活路忙完就好了。小艾说,你在造一件大东西?范懿说她“造”字用得好,大概快要造完了。不过,每次以为快完了,后来又无限期地拖下去。但愿这是最后一次吧。小艾问他造什么?他说一句话说不清,下次吧。小艾点头表示那就下次吧。接着又问您夫人不来看看您?范懿说,她有时会来的。说着,他和她都瞟了一眼挂在门边的菖蒲和艾叶,好像那儿站着一个人,站在那儿写留言。小艾说,您衣服脏了怎么办?范懿说,我会洗。小艾说,您吃饭怎么办?范懿说,我只需要一小点儿。他拿手比画说,就像鸟一样,只需一小点儿。小艾指着盛葡萄的品碗说,这是您今天的晚餐吗?范懿说,是的。
晚风吹过院坝,树叶、青草,没关严的门、窗、窗后的帘子,所有能响的东西,都在嘎嘎然作响。小艾补了一句:“您孤独吗?”
范懿说:“是的。”
小艾说:“那就这么孤独下去了?”
范懿把黑黝黝的拐杖举起来,很爱怜地把玩着。他说:“也有快乐的时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