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

警察无数次询问过白胭脂的妈妈,而她总是无数次地哭着,说着,我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我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啊……

警察也无数次询问过白胭脂的爸爸,但他无数次地眨着眼睛,或者翻着眼白,因为他听得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白胭脂从精神病院回来的时候,是第二年的春天。她还是穿着四中的校服,里边是四中的体恤,干干净净。她总是干干净净的,连杀了人也是干干净净的。但是她长胖了,很胖很胖,胖得又像是她妈妈的妹妹了。她还是那么咯咯地笑,对着长方形的、长条形的天空,咯咯咯咯地娇笑、瓜笑。四中两个字被紧绷绷的胸脯绷起来,就像绷着两只不断膨胀的瓜。

但是她不笑的时候,她低了头走路的时候,她又像是从前那个白胭脂了。我说的从前的白胭脂,是骑了大轮子上学、放学的白胭脂,默默地骑着、慢慢地骑着,有点儿谦卑有点儿骄傲。幺伯有一天说,再让白胭脂念半年四中,她还能考上清华北大。不过幺伯又说,她还敢考哪儿呢?她哪儿也考不了了。

白胭脂的妈妈开了一家干杂店,还有一部公用电话机。干杂店的旁边,就是从前河南人的面馆,现在做了一家麻将铺。麻将在深夜响着,就像是很多人的脚步,走来了,又走远了。白胭脂妈妈的头发还是刨花,很浓密的、很干燥的、很花白的刨花,她常常把头搁在柜台上打瞌睡,向走来走去的人现出她满头的刨花。

白胭脂也经常坐在柜台后边想事情,她低了头,却不瞌睡,就是那么想事情。她胖了,越来越像她妈妈,只有头发还是披在肩上,细细的、直直的直发。

有一天,也就是白胭脂杀人五六年后的某一天,我们正在巷子里边踢足球。我们也穿着校服,是那种印着拼音字母,永远也猜不出校名的校服。我们一边踢球,一边还叼着香烟胡扯。过街楼更加破旧了,过街楼已经拆掉了,很多的院坝也都拆掉了,留下空空的屋子,还有齐人高的荒草。没有拆的,都画上了一个圆圈,圈着一个粗暴的“拆”!

白胭脂摇摇摆摆地走过来,她的脚步踩在石板上,依旧噼啪噼啪地响,小声小气地响。我们咕咕哝哝地叫着,白胭脂白胭脂,我们也叫得无精打采的。白胭脂走到我们中间停下来,白胭脂脂玉一样的脸上飞着红,红得真的就像是两抹红胭脂。她咯咯地笑着,很野的咯咯咯咯地笑声,她说,我们来做游戏吧,我们来做瞎子摸痰盂。她摸出一条手帕来,对着冷风抖了抖,就先把自家的眼睛蒙上了。

最先摸到白胭脂的人,还是那个叫作子弹的瓜娃子。子弹不是瓜娃子了,子弹成了真正的小伙子。那个像弹孔的地方,真的像一颗子弹留在里边没出来。他扭住白胭脂的胳膊,他说他们要到荒草里边慢慢摸。

白胭脂的笑声在荒草里边响着,咯咯咯咯地响,好像有好多野鸽野兔在扑腾,胡乱地扑腾着。

后来我们嬉皮笑脸问子弹,疯子的味道怎么样?白胭脂真是他妈的疯子吗?

子弹也笑了,可是因为脸上被咬出来的那个洞,他笑起来就像在假笑。他斜了斜嘴角,他说,疯个×!顿了顿,他更正说,×才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