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疯子是有杀气的,疯子总是和疯狂搞在一起的。可是白胭脂是看不出有什么杀气的,就算是她咬了子弹一小口,也咬得像是亲亲热热的亲吻呢。白胭脂的疯是恍恍惚惚的疯,是风摆荷叶的疯,秋已经很凉了,她还穿着四中的T恤衫,在巷子里,院坝中,影子一样地飘摇着。她其实也该知道冷暖吧,我们已经穿了薄薄的毛衣,她也晓得用裸露的双臂抱紧了自家的胸膛。
她的眼睛是白白的,她经常望着天空,翻出可怕的眼白,就像一个瞎子。她也像一个聋子,经常在别人叫唤的时候,捂住一只耳朵仔细地听,其实别人叫唤的是别人,别人怎么会去叫她呢?她很少说话,很少哭,却常常都在笑,咯咯咯咯地笑,笑得让人打冷战。有一天,一个母亲在院坝里边训女儿,骂她门门考试不及格。那女儿就哼了一声,说,白胭脂门门考试一百分,白胭脂还不是一个白胭脂!
那母亲就呸一口,骂道,你也配说白胭脂,白胭脂就是疯了也是白胭脂!
白胭脂正站在院坝当中嚼桑叶,深秋的桑叶又大又厚又老又毛,她嚼了一片又一片,就像一头老牛在反刍。她好像没有听到她们的话,也好像是听到了,可听到了也就是听到了。她望着长方形的天空出神,因为院坝是长方形的,所以我们的天空就成了长方形了。她翻出眼白望着风和云,眼白上落下几颗被风吹落的泪珠子……
邻居都劝过白胭脂的妈妈带女儿去治疗,但是她妈妈说,白胭脂是千不肯万不肯。她说,死活没有办法,真的,是死活没有办法。我拿她没有办法,我拿她有办法了,她还会是疯子吗?
白胭脂的妈妈从前就像白胭脂的姐姐,现在很像是白胭脂的妈妈了。她说话越来越像了,打扮也越来越像了。她身上没有了好闻的茶叶味道,她身上有了很浓的香水味道。她走过院坝,走过巷子,那儿就久久地留着她的味道。不知道是河南人送给她香水,还是送给她一些钱。反正,在过街楼,她是不缺钱的女人了。她的头发烫成了一团刨花,耳朵上坠着金黄的金子,她的发胖的双腿挤在有弹性的裤管里,再伸进溜尖的高跟鞋。她越打扮,就越像是白胭脂的妈妈了。河南人总是在午后来找她,因为面馆正是长长的休息时。小工在长凳上困觉,懒猫在灶头上困觉,河南人让白胭脂的妈妈陪着睡觉。
邻居们也许议论过这件事情,但是没有谁干涉这件事情。我们有什么权力干涉呢,干涉了又怎么样呢?你拿钱给瘫子治病,给疯子吃饭,给那个女人梳妆打扮?你既然不能,你就怎么想都他妈的想不透,真是想都懒得去想了。
白家只有两间房,也只有两张床。一间是父母的,一间是女儿的。河南人来了,不在这间,就在那间。小床是女儿的闺床,大床上躺着女儿的父亲。河南人来了,不是这间就是那间,谁他妈的晓得呢?
那一天是星期天,星期天的过街楼要比平时热闹好多倍。上班的人都在家里待着,缺钱的人也要杀一只鸡炖上半锅汤。院坝里的味道是油荤的味道,还有洗发水的味道,女人们蹲在屋檐下,伸长了脖子在洗头发。洗发水流到地里咕咕地响,很多蚯蚓被逼出来,逼得满地乱窜呢。那一天和深秋所有的一天都相似,星期天的下午还吹着风。白胭脂就在院坝里边东游西逛着,抱着自己的双臂,双臂抱着自己胸膛,跟个寒冷的影子似的,哆哆嗦嗦地游逛着。
有一个男人正蹲在桑树下杀鸡。这个男人我们都叫他幺伯,因为幺伯是个好脾气的人,幺伯从前当兵,后来当保安,在下岗之前还烧过锅炉。但他还是下岗了,因为一把铁锁把厂门锁了,不需要保安,也不需要锅炉了。幺伯摆了一个修车摊,修车摊没有多少生意,幺伯说,也还可以,可以喝稀饭。
幺伯杀鸡是用的一把刺刀,那种从步枪上卸下来的刺刀,不寒光闪闪,也不锋芒毕露,只是它的刀尖是可怕的尖。天晓得幺伯是从哪里弄来的,就好像他生来就跟刺刀在一起。他已经把鸡的脖子割开了,再把鸡的脖子和腿倒拎着,那鸡越挣扎,血就流得越舒畅。血顺着黄色的鸡毛往下流,流到一只品碗里。白胭脂笑嘻嘻地晃过来,她说,幺伯,好大一碗红胭脂。
幺伯吃了一惊。幺伯后来说,白胭脂虽然是笑着,眼睛里的表情却冷得吓死人。她的两只眼睛,就像是冬天的两滴雨水,突然落在后颈窝,冷得要人的命。幺伯还是笑起来,他说,胭脂胭脂,你把胭脂端走吧,让妈妈给你烧一碗鸡血旺。
白胭脂也是咯咯一声笑,她说,幺伯,我就端走了?
幺伯嗯了一声。鸡在他手中挣扎着,他骂了一句,妈的×,你还没有死!
幺伯抬起头,白胭脂已经不见了,那盛满鸡血的品碗还搁在地上呢。他却觉得不对头,把鸡扔了,满地地找,没有找到;又满院坝找,还是没有找到。他又喊他的老婆、孩子,喂喂喂,给我找一找!屋子里应着,你要找什么?幺伯唔唔的,说不出来,是啊,我到底想要找什么呢?
猛然地,从白家屋里传出一声嗥叫来,震得幺伯的心尖子都在跟着颤!叫声并不很大,但是是惊恐的、闷闷的、不舒服的,不舒服得就像是哮喘病人愤怒的咕哝。幺伯一下子心头雪亮了,他丢了那把他心爱的刺刀了。
河南人光着身子出现在白家的门口,他的身子是让人意外的庞大、黝黑和光滑。他的眼里全是迷惑,嘴里全是咕哝,他好像是在咕哝着,闷闷不乐地咕哝着。谁晓得他咕哝什么呢,我们又不是河南人,或者山西人。我们只是看着他,很诧异地看着他,好像看见一头拔了毛的黑熊钻出了笼。
河南人是光着身子的,但他用他的双手抱住了他的小腹,就像白胭脂用双臂抱住自家的胸脯。他小腹那儿堆满了鲜血,就像是兑了泡沫的红酒。他慢慢走到院坝里,每一步都走得很踏实。他很踏实地走着,手里的泡沫越堆越多。他朝着幺伯笑了一声,这一回我们听清了,的确是他妈的河南或者山西腔。他说,娘娘的,她给了老子一家伙。
他说着,慢慢出了院坝门,走回他的过街楼。白胭脂跟在后边,谁都没有看清她什么时候跟在了后边,她摇摇摆摆地,和河南人隔着一胳膊远的距离。她伸起胳膊来,刺刀就在河南人背上又捅了一下子。河南人也不回头,他只是咕哝着,娘娘的,她又给了老子一家伙。
刺刀抽出来,一点儿血迹也没有,只是明晃晃地亮。那时候我们就晓得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是一句大空话。河南人稳稳地走着,白胭脂风似的跟着,他走一步,她的刀子就送一下,河南人的背上,就像种了无数的红豆。看热闹的人都看呆了,河南人像在抱怨,而白胭脂像在撒娇,这个世界上,哪兴这样杀人的?
后来河南人终于挨到了过街楼,步子重得如同气锤,楼梯咚咚地响着,仿佛人在告饶。白胭脂跟在后边,河南人的屁股就挂在她的眼前。她说,真无聊,就把刀子捅进去,使劲地一划。四中的学生几何都学得特别好,那一划划出很精确的一条缝,很均匀地裂开来,嘟出黏黏糊糊的血和肉。这一回,不是红色的泡沫了,不是红色的豆子了,那些都太他妈的小资了,这一回是黏黏糊糊的血和肉。河南人的一只手捂住屁股,想要把裂缝再合上,一只手吊住门把,想把自己吊进去。白胭脂咯咯咯咯地笑,她数着,一﹑二……河南人身子一歪,压垮了栏杆,带着很多碎屑和泥灰,轰隆隆地栽倒在地面上。
白胭脂俯瞰了好一阵,她喊了一声幺伯,她喊,幺伯幺伯,拿品碗来,我还你一碗红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