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白胭脂疯了,我们还是叫她白胭脂。
但是白胭脂斜了眼睛瞟着我们,她说,不要叫我白胭脂,不要叫我白胭脂,你们叫我活死鬼吧。
我们吓了一大跳,死鬼还有活着的死鬼?我们看着白胭脂,白胭脂白着一张脸皮,嘴唇涂得血红,血红的嘴唇在苍白的脸皮上,就像一条破开的伤口,她不痛不叫,只是笑嘻嘻地看着我们。日怪了,我们心里发毛,真像是白天活见了什么鬼?我们说,什么鬼,你说你是什么鬼吗?
白胭脂就斜了眼睛笑,她说他们都说爸爸是活死鬼,我当然也是活死鬼。真的,她说,他们,他们说爸爸是活死鬼,其实我才是活死鬼。她把血红的嘴唇努了努,就像是为口红广告作秀的模特儿,她说,不信,你来试一试?
我们说,试试?什么叫试试?是人是鬼还试得出来吗?你真是疯了啊。
白胭脂说,是啊,我不是疯了吗,我是疯了啊,我疯了我就成了活死鬼了。他们就说爸爸是活死鬼啊。
有一个瓜娃子就说,是人是鬼一摸就晓得。我奶奶说,鬼的脸是冰的,鬼的肉是假的,衣服穿在鬼的身上,就像是衣服挂在衣架上。是人是鬼,瓜娃子咽了一大口清口水,他说,是一摸就晓得的。
白胭脂还是嘻嘻笑,她说,你来摸嘛!
那个瓜娃子上前一步,伸手就往白胭脂的脸上抓。白胭脂十八岁,瓜娃子十二岁,瓜娃子踮了脚,嘴巴也只能碰到白胭脂的下巴尖。瓜娃子的手抓过来,白胭脂也不退,也不叫,她用手抓住瓜娃子的手,一掀,他就朝后倒下去,摔在石板上。石板啪啪啪地响,白胭脂说,摸嘛摸嘛你摸嘛,你们来摸嘛!
我们不敢动,那个瓜娃子撑起来,看着白胭脂的胸口,胸口上写着两个字,四中。他看着看着,忽然很邪气地笑了笑,跟个真正的二流子一样,很邪气地,也像是很撒娇地说,我要上四中,我要上四中,我要上四中嘛……他说着说着,又伸手往白胭脂的胸口上摸。他的手爪黑黢黢的,她的胸口平板板的,他一下子就抓住了那个四中的中,但他抓住的也只是T恤衫的一层布。
白胭脂又把他掀倒在地上。她说,摸嘛,摸嘛,她转了头问我们,你们也想不想摸呢?
我们咽着清口水,看了看自己黑黢黢的手爪子,闭着嘴巴不说话。不说话等于就是说了话,哪个瓜娃子才不想摸呢。
白胭脂又笑了笑,这一回她也笑得很邪气,她还是第一回笑得邪气,嘴角斜向一侧勾了勾,就像电影里的女特务。她说,你们都把眼睛蒙住,我也把眼睛蒙住,哪个摸到了就让哪个来摸,要不要得呢?她说着说着,摸出一根手帕来,迎着太阳抖了一抖。雨季过后的太阳,明晃晃的,干净又干净得不得了,手帕是浅灰色的,抖一抖,抖出太阳的发痒的味道来,白胭脂响亮地打着喷嚏,跟狗一样打着喷嚏。可是即便她疯了,她的手帕还是清清白白的。她拿手帕把眼睛蒙上,我们都拿黑黢黢的手爪把眼睛蒙上。
刚刚蒙上,忽然听到有人大叫摸到了摸到了我摸到了!我们赶紧撒了手,看见先前那个瓜娃子正把手从白胭脂的校服下边摸进去。白胭脂吼着放开放开你放开!但是瓜娃子哪里肯放呢,一边叫着摸到了摸到了,一边奋不顾身地往里钻。
白胭脂挣了几挣,没有挣脱,她咯咯咯笑起来,就张开双臂把瓜娃子抱在怀里,在他的左边腮帮子上咬了一小口,亲热地、歹毒地咬下了小小的一口肉!瓜娃子跟子弹一样倒着飞出去,撞在黑墙上!他一边跺脚一边哭号,他想拿手去摸伤口,伤口却像烧红的炭,哪里能摸啊。我们看着白胭脂,她的嘴唇红通通的,血淋淋的,好像是咬破了好多好多的红草莓。她咯咯咯咯地笑着,她说,瓜娃子,摸嘛摸嘛,怎么不摸了呢?
我们你看我我看你,就像得了传染病,都跟着那个瓜娃子一起哭起来。
那个瓜娃子的左脸被咬掉一口肉,那儿就永远留下了一个坑,就像被子弹射出的一个孔。那个孔把他的脸可怕地歪斜了一点点,他后来的性格就变得可怕的阴沉。我们就叫他子弹,或者是弹孔,谁这么喊他他都会答应,他说妈的×,有子弹就会有弹孔,子弹总不会白白射击吧。
他妈妈是不准别人这么喊他的,可是他一点都无所谓。
他被咬的那天,他妈妈气呼呼地拉了他来找白胭脂。进了院坝,看见白胭脂正横在地上啃树皮。那是一棵桑树的树皮,被雨水泡得软软的,又被青苔涂得湿湿的,秋天的泥地上虫子在惶惶地搬家。白胭脂的嘴里堵满了树皮,一咀一嚼,见了他们母子,笑不出声,却是嘻嘻笑着的样子,那样子是说,摸吗,你也来摸吗?
那当妈妈的就叹口气,拉着瓜娃子转身走掉了。她扯着儿子的耳朵,骂着她的儿子,儿子就是后来享誉过街楼的子弹,她对子弹说,你离她远些,听到没有,你离她远些,疯子杀了人等于是杀了一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