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

白胭脂参加高考的前几天,她妈妈正式从茶叶商店下了岗。所有的营业员都下了岗,因为商店关门了。进了七月,天气一下子热得要我们的命,太阳烤着雾蒙蒙的空气,雾蒙蒙的空气裹着一城晒蔫的房屋、树木、汽车,还有我们老百姓,湿渍渍的,汗腻腻的,半夜睡醒了过来,汗水就像小虫子爬满了脖子。白胭脂的妈妈在黑夜中哭着,咿咿呀呀地哭着,跟二胡似的,跟一只鸟似的,她这一回是哭出来了。她的持续的哭声,让别人忘记了家里还躺着不能说话的瘫子,还有一个正在参加高考的女儿。那些天,汽车都不能鸣喇叭,建筑工地都歇了工,只有考生的笔尖沙沙地响着,只有白胭脂妈妈的哭声咿咿呀呀地响着。

但我们还是晓得白胭脂正在考清华,或者她要上北大。过街楼等了三十年,等的就是一个白胭脂啊,我们的父母对我们说,白胭脂不是过街楼的人,她是别处的一滴雨,太阳一出来,她还要回到别处去。

太阳藏在雾蒙蒙的空气里,将要出来又没有出来。白胭脂的确是要走了,却又不像是要走的样子。我们依旧在巷子里边滚铁环,赌香烟盒,还学着二流子在嘴角叼着一根烟。严格地说,是半根烟,往往是路过的大人扔下的烟屁股,还冒着一丝丝青烟,将要熄却还没有熄。白胭脂骑着两只大轮子回来了,骑在巷子的中间,没有一点点的声音。我们把烟屁股藏起来,我们不愿意让白胭脂被我们吓住了。她会被吓住吧,谁晓得呢,反正她没有看见过。她没有背书包,看起来却像比背了书包还疲倦,耷着脑袋,耷在平平的胸口上,差不多都要睡着了。校服是夏季的校服,洗得发白的天蓝色T恤衫,胸口上印着两个字:四中。后背也印着两个字:四中。

她从我们中间骑过去,慢得车子都难以平稳了。没有哪个张口去喊白胭脂,这个时候喊白胭脂,才真成了他妈的瓜娃子。我们望着她,她望着车龙头,在眼皮底下转动的大轮子,大轮子转着,把她转出去,又转回来。她慢慢地走远了,就像一首歌大声地唱到尾子,累了,困了,哑了,变成了气,气变成了风,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白胭脂的家里有了笑声,是压住嗓门发出的笑声,后来还有了歌声,也是压住嗓门发出的歌声。因为是压住了嗓门,那声音就格外地撩人,撩得人心头发痒,憋闷,恨不得让那声音痛痛快快地喊出来。后来那压抑的歌声就成了哼哼了,像哼一支歌,反复是几个词,但又不太像,因为就是娇滴滴的哼哼哼……我们都听到了,大人们也听到了,大人们就像没有听到一样。我们觉得很奇怪,声音很像是,或者说应该是,那个别处飞来的雨点子白胭脂,可千真万确的,她是白胭脂的妈妈呢。她妈妈的,居然是她呢!

有一天白胭脂回家推不开门,她就坐在门外的台阶上静静地等。那一天好像就是她高考的最后一天吧,她不着急,有耐心,等了十几年的高考都过去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她埋着头睡着了,下巴就靠在她支起的手掌上。湿渍渍的太阳落在她身上,浸出她一脸一身湿渍渍的汗水来。她睡着的时候,我们就围在她跟前看着,看着这个过街楼的白小凤。她真是瘦,真是累,也真是不快乐,睡着了嘴角都抿着、翘着,那么的不快乐。她的家门就在她的背后,家门紧紧地关着,家里有哼哼的声音,压低的哼哼哼的声音,谁知道是痛苦还是快乐啊?

门打开的时候,白胭脂还在睡着。也许她已经醒了,假装睡着,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看见。谁知道呢?河南人先出来,然后是白胭脂她妈妈的半边身子。他们的身上都湿淋淋的,好像刚从水缸里面捞出来。河南人低头看看白胭脂,抬头看看我们这些小孩子,我们都是刀削面馆的老熟人,他吭哧吭哧地笑着,像喘气不像是笑声,他就走远了,回他的过街楼上睡觉去了。

白胭脂就坐着睡在自家门外的台阶上,可是再怎么睡,也是要回家的。家里还有她的爸爸,她爸爸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却无法告诉她,唉,如果他真想告诉她,他也他妈的无法告诉她啊。我们趴在她家的窗台上,透过窗户缝子望里瞄。我们看见她站在她爸爸的病床边,那个废男人就躺在床上看着她。当然听不到一句话,因为有一个人千真万确是哑巴。但是哑巴也还有眼睛,眼睛是不能说话的,眼睛里却包满了满满的眼泪水。天在麻麻地黑了,院坝里的十几间厨房,还有白家的厨房,都哧溜哧溜地响,菜倒在锅里,铲子在飞快地翻,油和水就不住地爆炸,就像开枪的声音,一声一声地爆炸着。白胭脂的妈妈,这个一身茶叶味道的女人,就染了一身油腻腻的味道了。现在她总是炒一大盘臊子粉丝,是河南人给的刀削面臊子,羊肉臊子,这个菜我们叫作蚂蚁上树。应该是羊肉蚂蚁上树吧?

暑假结束了,我们的小学都开学了,白胭脂还留在家里,哪儿都没有去。漫长的雨天是和开学一起到来的,雨水把崭新的课本都蒸上了潮乎乎的霉味,瓦檐、树子、渗漏的屋顶,还有白胭脂的眼睛,随时都有水珠在一滴一滴地滴下来。白胭脂没有考上清华、北大,她也没有考上任何一所大学。据说白胭脂的同班同学中,只有两个女孩子没有上大学,一个是她;另一个没有高考,高考之前就移民去了加拿大。

白胭脂没有去四中领取高考成绩,是她的班主任带着班干部送到过街楼的。雨水依旧还在下着,从早稀稀落落地下到傍晚。班主任进院坝的时候,白胭脂正站在屋檐下发呆,当然,她也许不是在发呆,而是正在想事情。她没有考上大学,没有考上清华、北大,全过街楼的人都在想着、议论着这件事情,白胭脂怎么就会不想呢?

白胭脂没有把班主任请进自己的家,因为家门正好是关得严严的。屋檐低矮,而且狭窄,老师和同学收了雨伞,就挤在屋檐下和她说着话。她把成绩单双手捏在手里,看了又看,过了好久,就像是过了十年一百年,她忽然咯咯咯咯笑起来。班主任吓了一跳,怯生生地问:“白小凤,白小凤,你没有事吧?”

白胭脂的笑声停止了,但笑容还保留在脸上。她说:“老师,你说有什么事呢?会有什么事呢?”

“你拿倒了,”班主任说,“白小凤,你把成绩单拿倒了……”

白胭脂瞟了一眼成绩单,把眼睛瞪圆瞪大了,瞪得就像两只电灯泡,她说:“拿倒了?妈的×,老子是拿给你看的!”她扬起手来,一耳光扇在班主任的脸上。她下手真狠,班主任是五十来岁的斯文男人,这一耳光把他扇了一个踉跄,踉踉跄跄退到了雨地里。白胭脂咯咯咯咯地又笑了,把那张成绩单撕了一个稀巴烂,再揉成一团,塞进嘴里,一嚼一咀,腮帮子一鼓一动。

我们站在对面的屋檐下,隔着双层的雨帘子,看见白胭脂穿着四中的校服,又哭又笑。几个同学把她的胳膊、身子都揪紧了,她的脑袋就像拨浪鼓一样摇,又哭又笑。

白胭脂疯了。我们再是瓜娃子,我们也知道,白胭脂是真他妈的疯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