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一辆板车也是像白胭脂的大轮子,碾着青石板噼噼啪啪地回到了过街楼。我们跟在后边跑了几步,就怅然无趣地停下来了。车上的床单严严地裹着一个人,就像裹着一节朽木头。白胭脂跟在车后,低了头默默地走。她妈妈走在另一侧,半张了嘴巴,满脸的木然。她的嘴唇要比女儿厚实很多,张开来就像是熟透的杧果,杧果切成了两个瓣。
我们看着板车走远,走过了过街楼。我说的过街楼不是街,就是那座拱桥一样的老房子。板车穿过的时候,就像穿过一部画面抖动的旧电影,一直走进了二胡咿咿呀呀着的城门洞。我们是平行看过去的,板车越看越远。还有一个人是俯瞰过去的,在他的眼睛里,板车就越看越小。那个母亲是丰腴的,那个女儿是娇弱的,他看着看着,咽了唾沫,有了笑容,嘴里可能还说了妈的×。他不是在骂人,是在谢谢这老天爷带来的好运气。当然,这是他的好运气。
这个人就住在过街楼上。过街楼那拱桥一样的房子,都是他一个人的天下,而他却不是过街楼的人。他甚至不是我们这座城市我们这个省份的人。他来自很远的地方,说不太好懂的北方话,我们都叫他河南人。但是他说他是山西人,他租住了过街楼,在过街楼外边开了一个小馆子,专卖山西刀削面。他是老板,也是秃头,把一团湿面顶在秃头上,运起两把刀子飞快地削,面皮飞快地飞到滚水里,看得让人胆战心惊。他卖刀削面,也顿顿都吃刀削面,他的嘴里热烘烘的,满嘴都是蒜味和醋味,牙齿上无数的焦黄焦黑的斑点,他说是山西的氟水咬出来的,娘娘的,是氟水。不过我们还是叫他河南人。我们这座城市的人,把说北方话的人都叫作河南人。很多年前,黑衣黑裤的河南人在我们这儿走街串巷,挑担子卖电孵的鸡仔,用黑黢黢的机器爆米花和苞谷花。河南人的口音,我们听起来就是一统天下的北方口音。或者说,河南话就是北方话,普通话就是北京话,而卷了舌头的北京话却成了越说越糊涂的糊涂话。
我们都叫那个人是河南人。天晓得河南人是从谁手里租了过街楼。他说他要把老婆、孩子都接来,他说在老家他和老婆、孩子都睡一条炕。我们都等着他在过街楼上筑炕呢,在过街楼上筑炕,简直就像在天上筑炕,我们都等着看他们一家横在天炕上的样子,是不是和电影里边一个样。可是他终究还是一个人,他睡在破破烂烂的过街楼上,睡得鼾声轰轰地响,响得一条巷子都能听得见。
河南人见了谁都要笑一笑,是那种北方人心宽体胖的笑。过街楼的人去吃他的刀削面,他总是双手不停刀子,嘴里吆喝着多加一点姜葱蒜。我们说,可不可以多加一点臊子?他就说可以可以,多加一点臊子!小工就应一声,听到了,多加一点臊子!我们端了面呼噜噜地刨着,天晓得是不是加了臊子。大人们经常说,河南人不是人,是精。我们不明白,河南人还能是妖精?妖精总是很漂亮的,白胭脂不像妖精,白胭脂的妈妈是有些像的,可是……她还妖得不够妖。
白胭脂的家里静得就像一孔窑,她不说话,她妈妈不说话,她爸爸只能用眼睛说话。高考只有一个多月了,她妈妈可能已经忘了高考这回事情呢,她爸爸是惦记着的,他一直都惦记着高考,因为过街楼的所有人都晓得,他女儿要去读清华或者是北大。他用眼睛提醒女儿,娃娃、娃娃、娃娃,你要考大学,清华北大、北大清华……可是白胭脂哪里听得见。那时候白胭脂也许什么都听不见了,只听得见过街楼的蟋蟀声、老鼠声,过街楼上河南人的呼噜声。真他妈的不可思议,六月的过街楼,就像吹着冷飕飕的西北风。
白胭脂依旧骑了大轮子去上学,大轮子碾在青石板上绵啧啧地响,就像轮子瘪了气。她背上的书包重得如同一袋水泥,压得她的身体随时都会散了架。她放学穿过我们中间时,我们还是叫着白胭脂白胭脂……叫得有气无力的,就像白胭脂有气无力的蔫样子。
有一天晚上,很多人都端了椅子、凳子,坐在院坝里乘凉。其实天气还没有热起来,但是六月了,六月就是乘凉的季节,芭蕉扇叭叭叭地响起来,没有蚊子、没有炎热,也还是像夏天真的来了。河南人就在这个冷飕飕的夏夜里,扛了一纸箱鸭梨去探望白胭脂的爸爸。鸭梨是天津的鸭梨,纸箱是水果摊流行的纸箱,很普通但又很庞大,扛在肩上很惹眼。很惹眼但是又很谦虚,因为鸭梨早已不稀罕,而且很便宜。给一个瘫痪病人送鸭梨,给一个贫困的家庭送鸭梨,就是两箱、十箱,也就像那句什么成语,给一辆燃烧的东风车,只浇了小小的一杯水。
河南人去探望白胭脂的爸爸,换句话说,他其实是去探望白胭脂的妈妈。因为她的爸爸已经不能说话,探望也就是远远地望一望。他在白家坐了一会儿,不算久不算短,该要说的都说了。后来他出来,白胭脂的妈妈送到门外,说了几句话。院坝里的人都在黑暗里支起耳朵听,却听不清她说了几句什么话,因为她的声音叽叽咕咕的,忸忸怩怩的。我们都没有想到,那个当了母亲的女人,一身茶叶味道的女人,一个忘了哭的女人,也会用忸忸怩怩的声音来说话。我们还看到,白胭脂就站在她妈妈的身后边,不说话不忸怩,只是定定地看着河南人在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