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

然而白胭脂还是发了一回火,就像温驯的绵羊突然立起来,一口森森白牙也会让你心口咚咚跳。那天我们还在叫着白胭脂,我们已经上了小学了,我们见了白胭脂还像背功课一样叫着白胭脂白胭脂。白胭脂把车架好,回过头来,揪住最靠前的一个瓜娃子,甩手就是一耳光。她恶狠狠骂了一句:你妈的×,你妈才是白胭脂!

我们都瓜了,嘴巴和脚底都像粘了胶水,说不出话,也走不动路。打架和骂街,在过街楼是家常事,可白胭脂从来不像是过街楼的人,她不骂街,不打人,她低着头只做自己的事,因为她是白胭脂。白胭脂今天打了人,骂了妈的×。她的脸白得不像脂玉了,白得就像一张纸。那纸是白得透明的,透出里边蓝色的血管来,好像指头一捅就会破,就会颤抖,就会满脸溅血。我们都吓坏了,全都不吭气,就连吃了耳光的瓜娃子也捂了脸不敢哭。白胭脂咽了一口唾沫,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她呼气的时候,我们惊讶地看见,她的腰杆、胸脯都软软地弯了一个弯,她呼出的热气就像温水一样的,喷在了我们脸上,依然还是舒服的、好闻的,大姑娘的气。她呼出了那口气,她说,对不起。她跨上两只巨大的车轮子,青石板噼噼啪啪地响着,她就走远了。

那一天是四月的三十号,白胭脂的爸爸该拿五一奖金的前一天。他是东风货车的驾驶员,他急匆匆地开着,把货车开到了路基下。货车上运的全是成笼成笼的土鸭子,汽车在金黄的麦田里倒下去,鸭子嘎嘎地叫着,嘹亮地叫着,叫声响彻了四乡十八镇,上千的翅膀扑棱棱地翻腾,鸭绒满天飞舞,如同旧历年的雪花……白胭脂爸爸的身子没有出血,没有外伤,因为金黄的麦田就像是厚实的绒毯。但她爸爸的头刚好磕在一块干梆梆的黄土上,就那么磕了一下子,他就哑巴了,瘫痪了,成了一个废物,一个躺在床上只能张眼和张嘴的废男人。

他被送到医院住了一个月。白胭脂骑着两只大轮子跑来跑去服侍他。白胭脂的妈妈快下岗了,但还没有下岗,她在茶叶商店站柜台,站好国营商店的最后一班岗。她站在柜台后面很好看,因为她也是很白腻的,很文静的,很年轻的,就像是白胭脂的大姐姐。但白腻、文静、年轻都是没用的东西啊,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有发愣发呆,连哭都忘了哭。她不能不去上班啊,因为不上班就要扣工资,而女儿却可以不上学,因为不上学并不用加学费。于是她还是天天去上班,女儿天天去医院。她回来的时候一身茶叶的味道,白胭脂回家的时候全是药水的味道。白家的邻居每晚都可以听到,白胭脂问妈妈,妈妈,钱要不够了,我们该咋个办?妈妈说,我咋个晓得,我咋个晓得呢?

天晓得,她们还是拖过来了。好多事情你要么咬了牙,要么闭了眼,挺也挺过来了,拖也拖过来了,反正,那一个月之后,白胭脂的爸爸就被一辆板车拖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