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

白胭脂不叫白胭脂,白胭脂名叫白小凤。白小凤是她父母取的名字,白胭脂是我们取的名字。我们过街楼的男孩都叫她白胭脂,白胭脂的脸上,真就像擦了他妈的白胭脂。白胭脂的白是脂玉一样的白,厚实的,混浊的,不透明的,却又是有光泽的,从额头白到了嘴唇,白到了下巴、脖子,白到她的手臂和裙摆下露出来的小腿和脚背。白胭脂的眼睛有些近视,她看着我们的时候,眼睛里也就像有了脂玉一样的混浊。她笑起来的时候是喜气洋洋的,望着天空,嘴巴张得很大,发出咯咯咯咯声音,就像十一二岁的姑娘。实际上,她已经二十五六了,比我们至少大了七八岁。

七八年前,白胭脂是我们过街楼的才女,在四中校本部念书。四中是全市最好的中学,在很多的大城市里,四中都是最好的中学,北京、成都,也许武汉、广州、上海都是这样的,谁知道呢。反正,我们这座城市是这样的。过街楼能出一个在四中念书的女孩,三十年也就出了这么一个,所以,在过街楼,白胭脂是了不起的女孩子。至少,那时候她是了不起的吧。

过街楼是一种空中的楼阁,像拱桥一样从小街的这边架到小街的那边。过街楼其实也只是一种老房子,有灰瓦、屋檐,有雕花的门和雕花的窗户。在我们这一片古城区,有很多这样的过街楼,我们小街的过街楼特别得多,或者是特别得大,过街楼也就成了我们小街的名字。过街楼和这儿的青砖瓦屋,和皂荚树、核桃树、石榴树、枇杷树、泡桐树一起,铺成一片灰蒙蒙的、湿乎乎的街景,它们高矮不一,就像一群老人默默地坐在一起,喝茶、吸烟、沉默,他们看起来总是高矮不一的,是寡言寡语的。是啊,这儿长年四季都是灰蒙蒙的,湿乎乎的,屋顶上的泥尘长出了密密实实的草杆,树根糊满了发腻的青苔,而贴着墙角开放的车前草、蛇心果、野菊花,还有一种很怪的名字,打破碗花花,都可以证明,过街楼是多么的破旧和安静。

挨着那些杂花野草的,是一条铺着青石板的阴沟。每天早上小街里雾气弥漫,白胭脂背着一只很重的书包,骑着一辆很大的自行车去上学,那个样子,很像一百年前的人骑着最早的自行车,自行车不是自行车,而是两只大轮子。白胭脂总是靠墙角边骑车,她的大轮子也就总是把青石板碾出一片噼噼啪啪的响声来。那时候,我们还在被窝里赖着,那噼啪的声音听起来清脆又混乱,如同隐蔽的坦克在黎明前开出了过街楼。

白胭脂长年都穿着一件肥大的四中校服,校服是深蓝色的,这就衬得她的脸更加的白腻和文静。那时候她是很少笑的,总是耷着眼皮,见了人把头低一低,属于那种见了人就要低头的女人。等我们长大了以后才知道,低头的女人是不谦卑的,谦卑里是有着一点羞涩的,羞涩里是有着一点骄傲的。白胭脂就是这种又羞涩又骄傲的低头的女孩子。她放学的时候,自然也是骑着她巨大的轮子,而我们正在街边拖着鼻涕滚铁环,或者赌博香烟、糖果的包装纸。她的巨大的轮子依然碾在阴沟的青石板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来。那种声音现在已经没有了,整个过街楼都听不到了,但在我们的回忆里,那真是一种不安宁的声音啊。

我们听见白胭脂的轮子碾过来了,就装着没看见一样,四下布开来挡住她的道。她就下了车,低了头,从我们中间慢慢地插过去。我们在她后边叫着,白小凤,白小凤,白小凤!她低头吃吃地笑笑,轻声骂一句,瓜娃子。瓜娃子的意思就是傻瓜蛋,但从白胭脂的口里说出来,就有了一点亲亲热热的意思了。

不晓得从哪一天开始,我们中有一个瓜娃子开始叫她白胭脂。白胭脂?白胭脂第一回听到这个称呼吃了一惊,她回过头,抬起头,瞪着我们,她说,白胭脂?你说啥子是白胭脂?

我们也吃了一惊,白胭脂的脸那么白,眼珠子那么黑,她的一向温和的眼珠子瞪着我们,把我们吓了一跳。我们都用黑黢黢的手指着那个瓜娃子,我们说,不是我说的,是这个瓜娃子说的。他说你是白胭脂。

白胭脂很温和地,也是很坚决地问那个瓜娃子。她说,啥子是白胭脂呢?

那个瓜娃子低了头,用黑黢黢的手去擦另一只黑黢黢的手,声音嗫嗫嚅嚅的,嗫嚅到别人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白胭脂很平静地把车子架好,两只巨大的轮子靠在斑驳的黑墙上,真像是古老的水车啊。水车成了她的背景,成了她平静、坚定的一种依靠。她把手伸出来,托住那个瓜娃子的下巴,把它很执拗地托起来。她的手臂从四中的校服中露出白腻的一小段,就跟脂玉一样白腻、好看的一小段。她说,瓜娃子,你说啥子是白胭脂呢?

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瓜娃子忽然抽抽泣泣地哭了起来,泪珠子滚到白胭脂的手上,他嘴里依然是嗫嗫嚅嚅的,不晓得说了些什么话。

但是白胭脂并不把手收回去,她不依不饶地保持着这个姿态,等候着他的答复。她的个子很高,高得就像比我们高出一两个脑袋了,然而她的身子依然很单薄,至少在四中校服里她的身子是单薄的。那时候天气已经有些冷了,大树上的树叶正在耷下去,屋顶、墙角的草也在耷下去,但还没有枯死和飘落。她说话的时候呼出白汽来,白汽呼到我们的脸上,我们都觉得有好闻的味道,是大女孩子的味道。说嘛,我们对那个瓜娃子说,因为我们对长久的僵持不耐烦了,而且我们也不想让白胭脂太失望。

那个瓜娃子做出心一横的样子,一巴掌把白胭脂的手打脱,他说,妈的×,你就是白胭脂白胭脂白胭脂,我妈妈就说你是白胭脂白胭脂白胭脂,白得就像是他妈的白胭脂,你要咋个嘛?!

我们都愣了,看着白胭脂。白胭脂也愣了一会儿,忽然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她说,好耍好耍,世界上还有白胭脂……她回身推了车,嘴里还在念叨着白胭脂白胭脂,世界上还有胭脂是白的……她就慢慢地走掉了。

我们哗啦啦地叫起来,一齐喊:白胭脂!白胭脂!

后来,我们都叫白胭脂是白胭脂了。过街楼的大人、孩子都这么叫她,她就不是白小凤了。她听见别人叫她白胭脂,也不应声,也不生气,依然是低了头,自己走路,自己做事情。脸上的表情,有时候是笑眯眯的,有时候红了一下子,就像在洗衣盆里,白内衣不留神染上了红内衣的颜色,红得羞答答的,红得真是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