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

文年果然在一个星期天的晚饭后,代替父亲向她姐姐求婚了,而且是当着余先生的面。母亲后来告诉我,那已是阳历六月的下旬了,三个人坐在廊檐下歇凉,求婚的事情一出口,忽然都没了话,只听到芭蕉扇在胳膊上、腿上啪啪地拍。后来,余先生望着朴树说了一句话,“他木是木讷些,倒是靠得住的好娃娃。”文年笑起来,拿手圈了英年的颈子,说:“而且他是第一个向你求婚的男人,姐。”

英年不说话,把文年的手擀下去,转身进了自己的闺房。当她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封信,放在桌子上。她轻声轻气说:“是我昨天收到的,游小韧正式向我求婚了。”她也许脸红了,不过在麻麻黑的光线里,没人看得清。余先生点燃叶子烟,温暖、呛人的烟味在院子里飘着,烟头发亮的时候,照出信封上三行清俊而妩媚的毛笔字,分别写着余英年的学校、专业、班级、她的芳名,以及他在陪都的地址。文年哼了一声,把信封拿起来,又摔下去,她说:“爸,人家都说我姐骄傲得像公主,结果呢,有一个男人跟她一求婚,她也就脑子发昏了。”余先生喝道:“没规矩!”英年倒是不吭声,只是幽幽地看着她们的父亲。余先生叹口气,说:“是难以取舍吧?我都难以取舍呢,小韧也不错,是一个才子。”英年不回答,大概算是默认了。

文年噘了嘴,说:“那就比武招亲嘛,看哪个的拳头硬。”余先生笑起来:“你也太偏心了,成都的文弱书生,咋个打得赢山东大汉呢?!我看就比试书法吧,反正都是读书人。”文年连连摆手,说:“现在国难当头,书生都在投笔从戎,我们还拿书法来招亲,多丢人。”余先生瞟了英年一眼,说:“那我们就比试钓鱼吧,钓鱼没窍门,就比个耐心加运气,钓得大鱼的,就做余家的大女婿?”文年想了想,拍拍巴巴掌,说:“爸爸还是偏心自家的学生,俗话说,游刃有余嘛。不过,这样不文不武也挺好。你说呢,姐?”也许开始都是在说笑,可说到这一步,英年却在沉默一会儿后,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要得。”

时间的确定,是期末考试完、游小韧从重庆回到成都后的7月27日。

我父亲一脸的苦笑,他对文年说:“俺,是北方人,既不会游泳,更不会钓鱼,干脆叫你姐径直嫁了小韧吧。”但文年自有主张,她说鱼哪里需要去钓呢,偷偷去集市上买一条最大的,事情也就解决了。父亲听着偷偷两个字很刺耳,说:“那不成了作假了?俺,不干。”文年说:“游小韧天生一副作假相,你要不作假这一回,我姐就受他作假一辈子。”父亲叹口气,算是答应了。

到了27日的清晨,他还是觉得不踏实。不过,在雨中绕了大圈子,还是绕到了余家来。游小韧已比我父亲先到了,父亲见了他,有一点尴尬,而他却是满脸的神气和肃然。我不晓得父亲和游小韧是怎么求婚的,事隔六十年多年,他讲起来还是有些羞涩的,吞吞吐吐的,只是说,英年用盖碗给他俩每人泡了碗茉莉花茶,味道现在还记得,是十分清香的。反正,后来英年一撩帘子,进了另一间房。余先生也有点紧张吧,不住摩挲着黄铜的叶子烟杆,傻傻地笑。只有文年是胸有成竹的样子,把备下的钓鱼竿、水桶,还有红色油纸伞,都一式两份分给了他们俩。文年悄悄对父亲说:“但愿你回来的时候,已是我的半个姐夫了。”

雨已经停了,他们出门还没把文庙前街走到头,第一遍空袭警报拉响了。在被雨水洗净的天空里,警报声特别的尖厉。父亲愣在那儿不动,游小韧撇撇嘴,说:“别管它,只怕又是闹虚惊。”两人走到汪家拐,各自都不见了。

成都人可能也真是跑警报跑疲了,到处都还见到慢吞吞的人,有个卖担担面的老头冲父亲吆喝了一声,父亲说:“俺,怕辣。”老头说:“嘿,外省人!”父亲笑起来,想起文年的嘴馋,觉得挺温暖。南河涨了水,沿河有好多人在扳罾,鱼在网里蹦跳着,鱼鳞泛着明亮的阳光。父亲顺堤往西去,他想再是作假,也得先寻个回水沱做做样子吧,似乎这样可以先骗一骗自己。但他走了好一阵,哪儿的河水都是又多又急的,根本没个地方可垂钓。他过了一座桥,又拣了小路去找水沟或堰塘,弯弯拐拐,却已经到了一处乡场了。才放眼一看,眼前就是卖鱼的:两条大鲤鱼盛在一只木盆里,似乎正是耐心等着他到来。一条是金色的,足有五斤多重呢,肚子鼓鼓的,似乎怀满了卵,额头还有一块环形的白斑,像是高贵的王冠。另一条是灰色的,稍稍小一些,大概也有三斤以上吧。父亲先挑了金色的,踌躇一小会儿,还是买了稍小的。他心里说,作假不要胆子太大了。

父亲找避人处,把鱼钩扎进鱼嘴里,急急提了水桶朝回走。这回是真的迷路了,东问西问,走得口干舌燥,才隔河望见余家那棵朴树的树梢。这时候,呼啸而至的日本飞机在天上投弹了:绵绵不绝的炸弹就跟羊屎一样多,好像永远没个完。在持续的爆炸声中,巨大的气浪把一排排屋顶和大树都掀翻了。我在撰写本文时,读到了成都七旬老翁流沙河新著《老成都·芙蓉秋梦》,江苏美术出版社2004年3月第一版,记载抗战八年中,日本军机轰炸我成都二十二次,伤同胞二千零二十八人,死同胞一千三百九十人。而以1941年7月27日为最惨烈,伤同胞九百零五人,死同胞六百九十八人,这一天,对成都人来说,是烈火地狱的一场大恐怖。

父亲回到余家,已是午后了。他走过还在冒烟的颓垣断壁,跨过身首异处的尸体,树枝上挂着肠肠肚肚。到了余家,他才惊奇,自己手里还好端端提着水桶。看见他的回来,余家的姐妹、余先生,还有游小韧,都带着惊慌的喜悦,真正的劫后余生。朴树细碎的叶子震落下来,铺满了院坝和屋顶,把乱翻翻的景象虚掩了。游小韧的桶已经搁在院中央,父亲把桶并过去。他说:“俺,不相亲了。俺,这就报名去打仗。”大家都沉默着。余先生抽了一袋叶子烟,哑声说:“成都就算炸平了,按着我的《城垣考》,也能再建一个成都来。我们还要活下去,该相亲也还要相亲,你去打仗吧,多一个牵挂,你就能活着回家来。”父亲木木地,不说话。所有人都走近水桶来,看了看两只桶里的鱼。游小韧钓到的,是一条金色的鲤鱼,至少有五斤来重的样子,额头有一块环形的白斑,像是尊贵的王冠。父亲叹口气,说:“俺输了。”

英年声色不动,定定地看着游小韧,说:“真是你钓的?”

游小韧说:“是的。”

“你敢对佛发个誓?”

“如果我作假,让鱼咬了我的脚。”

英年脸颊绯红了一小片,她低声骂了句:“有这么发誓的,鱼能咬了你的脚?!”

父亲告别余家的时候,文年陪他走了半条街。一棵炸断的泡桐树倒在街沿边,文年双脚踩上去,把父亲的脖子圈住了。她望着他,比他还是差了半个头。她说:“你去打仗吧,等你打仗回来了,我就嫁给你。”父亲笑起来:“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说:“我当然知道啊。我爸说,你多了个牵挂,你就能活着回来了。”父亲不说话。她把嘴凑到父亲的耳朵边,热气吹得他的耳朵痒痒的。她轻声轻气叫了声:“哥。”父亲没吭气。她又叫,“哥。”他说:“嗯。”她说:“你要活着回来啊。”他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