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以为这插曲就算过去了。

有一天正上课，空袭警报拉响了，学校的师生都哗哗地出了校门，朝着南边的郊野跑。川西坝子的四月，稻田的稻子已经抽穗，或者灌浆，青一片、黄一片，无边无际的。有沟渠纵横其间，有竹林拢着星星点点的农舍，若不是有凄厉的警报在响，的确就像诗歌中的桃源。我父亲跃过一条水沟，朝一棵铺展得很开的板栗树奔去，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啊呀！”急回头，正看见余文年小姐一只腿陷在稻田里。她看着他，也不求援，也不惊慌，就这么看着他。他赶紧跑过去，使劲帮她把腿拔出来。稻田的湿地粘得像胶泥，拔得文年泪花盈盈的，一条腿也成了泥腿子。父亲把她扶来坐在板栗树下，把泥腿放水沟里边冲，把白袜子放在流水中间漂，像是在漂一匹纱。父亲说：“疼吧？”文年不说疼，大骂都是姐姐作的孽，她感冒住在家里，却让自己来宿舍替她取本书，哪晓得正碰上躲警报。父亲说：“别骂她，她也是没办法。”文年说：“你心好。姐姐其实也心好。”父亲说：“哦，怎么个好法呢？”文年说：“好得像我妈。”父亲又哦了声。她说：“你把我姐姐娶了吧，你当我姐夫。”父亲说：“那，俺不就像你爹了吗？”她笑起来，睫毛上还挂着几颗泪花子：“我是有爸的，我缺一个哥。”父亲不吭声。她又说：“你要不娶她，游小韧就要把她娶走了。”父亲不知道游小韧是谁，但是他不问。她说：“游小韧是爸爸的学生，追我姐姐追得紧，幸好他在重庆念国际关系学，不然天天都要跑过来。你说讨厌不讨厌？”说完她就看着父亲，很耐心地要听他的一句话。

父亲动了动嘴唇，想说一句什么话，市区那边传来隆隆的爆炸声，日本飞机开始投弹了，浓烟滚滚，不晓得成都又添了多少家破人亡的惨象。

空袭警报解除后，父亲坚持要送文年回家去。文年试着走了几步，竟然有些瘸，叹口气，伸手挽住了父亲的胳膊。到了文庙前街，正巧遇见也是躲警报的英年和余先生回来了，英年的容长脸上是确有病容的，憔悴而微黄，胳膊被一个西装青年有力地架着。文年“咦”了一声，像是很惊讶，父亲立刻听出来，那青年就是游小韧。英年脸红了红，见妹妹也挽着一个青年的胳膊，想要问什么，但文年却大大方方招呼游小韧，问：“游大哥咋个跑回来了呢”？游小韧说：“陪都闹学潮，我回来躲几天。”

晚饭是英年扶着病体做出来的，一碗蒜苗回锅肉、一盘青椒炒肉丝、一碟香肠、一碟油酥花生米、一钵番茄煎蛋汤。另有一小碗凉拌萝卜丝是她自己的，她吃素。余先生给游小韧和我父亲都倒了一盅乌红的药酒，泡有枸杞、红枣、三七、当归、四脚蛇。余先生问：“学潮都闹什么呢？”游小韧笑：“无非敦促蒋委员长跟日本人血战，早日光复河山嘛。”余先生说：“倒真是一腔热血呢。那你咋个看？”游小韧说：“日本人船坚炮利，我们除了以逸待劳，也没别的好办法。”余先生又问：“重庆整个的情形怎么样？”游小韧很小心地摸摸三七的分头，说：“陪都的整个情形嘛，就是乱得很。”余先生把一盅酒喝下去，不再说话。游小韧夹了一片回锅肉，在筷子上轻轻抖了抖，说：“在陪都就吃不到这么好的回锅肉。这个靠水码头聚起来的城市，说到底，是不懂得食不厌精的。”英年矜持地哼了一声，说：“重庆人都像你这么会说话？”游小韧诚恳道：“我哪会说话呢，言为心声罢了。”文年忽然扑哧笑出来，把嘴里的番茄汤都喷了一点在他脸上。文年说：“游大哥，你晓得我姐姐最爱吃啥子？”游小韧忙问是啥子，文年说：“就吃你这一套啊！”游小韧愣了愣，夸张地哈哈大笑着。我父亲瞟了眼英年，想她该要发作了，但她只淡淡说了三个字：“没规矩。”我父亲几乎没说话，他被青椒辣得嗞嗞地叫。

后来父亲去余家的次数多起来，有时候是余家姐妹邀请他，有时候是他自己主动去。文庙前街，就在文庙的前边，汉代的蜀郡守文翁曾在这儿筑石房子，教孩子们念书，今天的历史教科书记载，这就是全世界最早的地方官办校。现在这儿还有一所石室中学，校史已经二千一百四十八年了。文庙前街往南去，过两条小街，就到了南河了。南河，古时候叫锦江，堤岸上种植过二十里芙蓉和梅花，是杜甫、陆游曾经骑驴吟诗的去处。文庙这一片，多的是深墙黑门的院落，还有一棵棵嵯峨的大树。父亲喜欢余家的那棵朴树，常在树下盘桓。这树粗而挺直，叶和树干总湿湿的，感觉像个人，饱满、有气力。余先生说父亲，“你和这棵树，倒是很配的。”父亲听了，木木地笑一笑。文年就对我父亲说：“我爸喜欢你，想把你招来做女婿。”父亲不说话。文年又说：“我姐漂亮吗？”父亲心里说，是的，漂亮，也严肃。文年说：“你不说，其实还是看得出我姐漂亮的。可游小韧要把她娶走了。”父亲摇摇头，心想，怎么可能呢，一个油头粉面的小白脸。文年说：“我姐像个修女呢，除了我爸，身边从没有男人，她肯定要嫁给第一个求婚者。”父亲哦了声，心里想，难道真的就是游小韧？文年说：“你要喜欢我姐姐，我去跟她说。”父亲发窘，红了脸。文年说：“脸红就是喜欢呀，你当我姐夫多好，我替你表白吧，啊？”父亲心乱，他发觉自己见了英年总有些发怵。发怵是不是就是有点喜欢呢？他不知道。他是学习教育别人的，不懂得研究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