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

文年是一个人坐黄包车去的华西坝,她瘦瘦高高的,乌黑的刘海,白袜子裹着两条长腿,虽然只有十一岁,晃眼看去却像大学的预科生。华西坝在红照壁以南,南河的那一端,是成都最僻静的一块地,在草坪、银杏和藤蔓之间,虚掩着三十几幢中西合璧的洋楼房,青砖灰瓦,暗红的飞檐,早晚都有些烟雨迷蒙的感觉。海明威讲演的地方,是一排树后的小礼堂。文年在路上吃了碗担担面,来得就晚了,礼堂早被人堵得水泄不通的,就连窗台上都坐满了人。她踮脚看不到,就拨开别人的腰杆朝里瞄,瞄见一个杀猪似的黑汉子在说最后一句话,接着是暴风雨般的巴巴掌把什么都淹没了,然后人潮发声吼,决堤一般地向后涌,簇拥着那黑汉子出来了:他举起长了猪鬃一样的手臂,很沉着地挥动着。文年看见她姐姐紧随在他左侧,激动得满脸在淌汗。在一个拐弯处,黑汉子拿空着的左手在姐姐的书上签了一个名,动作花哨得像莎士比亚在挥动鹅毛笔。文年觉得很好耍,人潮卷过来,她就一边笑着一边退,不觉就退到了钟楼下的池塘边。

池塘边有片紫薇林,一个青年双手抄在裤兜里,两眼迷茫,盯着池塘的浮萍在发呆。她啊呀了一声,拍拍他的背,他没反应。她又扯扯他袖子,他还是不吭声。她急了,说,“你是不是想要自杀哦?”青年慢慢把头转过来,盯着文年看了老半天,说:“俺,干吗要自杀?俺还有娘呢。”这人就是我父亲。文年说:“既然不自杀,咋个不进去听海明威?”父亲说:“俺,不懂得海明威。”文年说:“我也不懂海明威,懂来做啥子?哎,你读过《金粉世家》《啼笑因缘》没有呢?”父亲摇摇头。她说:“哦,你是不是想娘了?”

“不想。”父亲慢吞吞回答说,“不想是假话。”

文年扑哧笑了,她说,“你这个北方佬好好耍。”

父亲也跟着木木地笑了笑,他不晓得自己有啥好耍的。

文年看了他半天,说:“你长得真高大。”父亲又木木地笑一笑,心想俺有啥高大的,高大的男人山东多的是。文年说:“你喜欢啥子呢?”父亲想了想,说:“也没啥喜欢的……喜欢早些能回家。”文年说:“那,喜不喜欢担担面?”父亲说:“太辣了。”文年抬头看着树冠的一枝紫薇花,粉嘟嘟,娇嫩,她说:“能不能替我摘下来?”父亲一扬手,就把花摘来递给了她。她说:“你真好,你当我哥哥吧,我一直想有一个哥哥呢。”父亲嗯了嗯,说:“可俺不是你哥哥。”文年说:“好吧,那你当我姐夫吧,姐夫跟哥哥也差不多。”父亲红了脸,正色道:“你多大?你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文年却不急:“我当然晓得我在说啥子,反正我姐姐也要嫁人的。”她说着,噘了嘴,“你把她管住,免得她管我。”父亲说:“你知道嫁人是怎么一回事?”文年哼了哼,说:“张恨水的书,不都说的这些事情嘛?可惜你是没读过。”父亲苦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这时候,英年忽然不知从哪儿跑过来,一把拽住文年,呵斥说,“你就躲到这儿来听海明威?”文年指指我父亲,说:“他不是海明威。他是……请问您是?”父亲大窘,不情愿地报上姓名、学校、专业和班级,像要证明自己的无辜与清白。英年松了手,也报上自己的姓名、学校、专业和班级,像要表示自己是知书达理的闺秀。文年跟姐姐走出几步远,还回头朝父亲挤挤眼,又拿指头指了指姐姐的后脑勺,大概意思是:看好了,就是这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