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

我父亲正式向余英年小姐求婚的那个上午,成都飘着蒙蒙的细雨。他借了同学的自行车,出华西坝,撇开沿河的捷径,一路朝北去。过万里桥的时候,看见一排黝黑的光屁股娃娃站在桥墩往下跳,下边有日本飞机炸出的炸弹坑,水深得像是跳水池。父亲骑过了南大街、红照壁,到皇城坝又折而往西,经东城根街,碾过半边桥,兜了近半个城的大圈子,才慢吞吞拐进文庙前街,到了那扇撑着一棵大朴树的院门外。他后来告诉我,之所以磨蹭,是为了缓解心里的不安。而据我母亲的回忆,那天一早是清风鸦静的,她父亲余外庐先生伏在书房撰写《成都城垣考》,牵牛花的藤蔓绕过湿地,向廊檐下慢慢爬过来。佛堂里燃着细香,供着观音菩萨和已故的余夫人。母亲说,当院门敲响的时候,一窝野鸽子正扑噜噜地腾起来。父亲推车站在院门口,头顶着滴水的衬衣,像一个孤身长旅的古人。

母亲问:“你咋个才来呢?”

父亲嗫嚅说:“俺,迷路了。”

那是1941年7月27日的事情。给父亲开门的是余英年小姐和她妹妹余文年。英年对父亲莞尔地一笑,她的容长脸是适合莞尔一笑的,但她的嘴唇坚定地抿着,这种坚定总让父亲对她有一点发怵。文年也朝父亲笑了笑,还挤了挤左眼,意思是这就全看你的了。父亲埋了头,像是没看见,径直上书房去给余先生请安。

父亲是从山东流亡过来的学生。那时的华西坝,除了五所基督教会合办的华西协和大学外,还有内迁的金陵大学、金陵女子大学、燕京大学、中央大学医学院和齐鲁大学,父亲就在齐鲁的教育系念大三,而英年在华西的家政系念大一,本来彼此不相识,是文年牵的线。文年十一岁,比我父亲和她姐姐都小十多岁,最喜欢的事情有两件:看张恨水的小说、吃街边上的担担面。英年骂她没出息,她不服气,反问:“当好太太就算有出息啦?”英年气得脸发白,要拧她的嘴,只碍她小自己太多了,下不了手。华西的家政系是培养太太的,至少成都人都是这么说,那儿的女娃儿摆弄得琴棋书画,还会说英文、煮咖啡、沏好茶,是为相夫教子准备的。英年说:“都是一派胡言。”但众口铄金,没人会听她辩解的。

四月的一天,英年回家告诉文年,美国的欧内斯特·海明威已从重庆飞到成都了,要到华西坝来演讲,你一定要来听一听,开一开眼界,你总不能一辈子做个小家碧玉吧。但文年不想去,说自己不晓得海明威是哪个,更没读过他的书。英年就耐了性子说,海明威是全世界有名的大作家,专写战争题材的,最著名的是《永别了,武器》。文年又问:“他跑到中国来干什么,他不晓得这儿到处都在打仗吗?”英年说:“他就是来考察中国的抗战啊。”文年扑哧笑起来,说:“还说什么永别呢,这家伙离了武器还能咋个活?”英年扭头看看她们的父亲,余先生干咳一声,拿茶盖在盖碗茶里擀了擀,茉莉花茶的香味在屋子里飘着,他说:“姐说好,听一听也好嘛,啊?”余先生是成都第二师范的教务长,三年前夫人去世后,他以修纂《成都城垣考》自娱,把家政都交给了大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