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0

印红把佟大娘扶上公车后座。天色已经深灰转暗,白伙食还在操场握刀徘徊。看见印红的车过来,他喊了声:“明天大游行,你来嘛。”

印红拿一只脚支着车。“我有事。”

“你来嘛。”

“我波来。”

他看了看佟大娘,但啥也不问,只重复:“来嘛。”

印红叹口气,说:“我能来就来。”

他呵呵笑起来:“那就是要来了。你一向说话算话的。”

公车驶出校园,街灯斑驳,几个小娃娃在街沿边捡撞了灯泡落下的水爬虫,拿回去好喂鸡。佟大娘说:“明天你去嘛。”印红说:“我波去。他是个白伙食。”“他不是白伙食。他比哪个都聪明。”“咋个看得出来呢?”“这还需要看!听都听出来了……你去吧,他不坏。”印红不说话。

进了教堂的侧门,印红架好公车,伸手来扶佟大娘。她一把把她推开了。

印红还没回过神,她又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佟大娘的手冷汗涔涔的,不住地哆嗦。教堂里的建筑,黑黢黢的,园子上的那块夜空,则已从深灰暗黑,转而为湛蓝,厚实而又铮亮。月亮爬到了顶上,从屋角望上去,有如山高月小。

“对不起,”佟大娘说,“刚才有点心慌……这会儿好多了。”

她们在屋檐下的饭桌边坐下。印红给佟大娘倒了杯开水。菜畦里传来青涩的植物气息,还有弟娃淡淡的尿骚味,活像刚刚施了肥。鸡们在竹笼里咕噜噜喘息,大概是打呼噜吧。有只公鸡突然脖子一硬,喔喔长鸣!印红过去踢了一脚,骂道:“活颠倒了!”

佟大娘扑哧笑了,咯咯咯地。印红有点惊讶,没想到她会笑得像个小姑娘。

她指了指仓库:“是礼拜堂吧,小时候我来过,唱诗。”

“你是信天主的吧?”

“我只是爱唱诗,管风琴伴奏……好美的回忆。”佟大娘摸出一根烟,点燃,深深吸进去,慢慢、慢慢吐出来,“美的,我死活都爱……是有点贪心了。”

印红默然无语。

佟大娘把烟抽完,喝了半杯水。印红扶着她,进了自己的房间。

灯光下,两张小床,白色床单,恍然有点像跨进了佟大娘的宿舍。佟大娘看着那张没有铺盖的床,轻声道:“这是她睡的?”印红点点头。

佟大娘很难得地把眼虚起来,似乎是要看得清晰些。随后,脸上就有了舒坦的笑纹。“我好像看见,她就睡在床上的。”

印红哆嗦了一下,感觉好冷。

佟大娘走向空床,坐到床沿,再侧身慢慢躺上去。她把两腿舒展开,脸贴在床单上,吸了口气,像抽烟,但更轻些,也更深长些。

“再也看不到她了。”

“她串联回来了,我就跟她一起来看你。”

佟大娘脸上又漾起了笑纹。“我那些书,你都读过了?”

“读了些,我笨,读得慢,一本书要读几遍,半懂波懂的……”印红的脸烧起来,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忸怩。

“你还写了点什么没有呢?”

印红把一摞作文本递过去,说:“写在背面的。”

佟大娘依旧侧躺着。她把本子从前面读,读完了,才读背面的。读得很仔细,读着、读着,她坐了起来。

印红听到“啵”的一声!这一声很轻微,却在后来的记忆中,愈来愈清晰。

佟大娘的一颗眼泪落在了本子上。

她读完了一本,没有再读,把一摞本子递还给了印红。

印红想问什么,话到嘴边,却换了。“你的书,等过了这阵,我再还你。”

佟大娘摇摇头。“你留着吧……我啥也不再需要了。我要死了。”

“……”

“乳腺癌晚期。”佟大娘又笑了笑。笑声跟刚才不同,很干涩,像只老鸡婆。“好笑吧,偏偏是乳腺癌,我还没有……奶过娃娃呢。”

“……”

“想想这世上活得不甘心的人多的是,也就没啥不甘心的了,是不是?”

“波!”

“你哭了?”

印红呜呜地哭着,像小时候挨了母亲一顿鸡毛掸子,哭声不大,却相当委屈。

“算了、算了,我都无所谓,你伤心啥呢?送我回去吧。”

佟大娘握住印红的手,站起来,却好一阵没有把手抽出来。她盯着印红的眼睛,缓缓道:“你会成为一个作家的。”

“我……”

“我不会看错的。”

“你逗我。”

“我只逗过她……一个人。”

公鸡又在鸡笼中喔、喔、喔——地叫起来!印红扑哧笑了,笑着抹了抹眼泪,眼泪咋个也抹不完。

佟大娘出了门,又回头看了看,嘴里喃喃道:“我的天,整整一段幸福的时光……难道这对人的一生来说,还嫌短吗?”

印红还要过些年,才会蓦然发现,佟大娘最后所念的,是《白夜》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