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星期六,印红刨了几口晚饭,就骑了父亲的公车去学校看望佟大娘。公车,即公家的自行车,机关借给干部使用的,用杂牌零部件拼装,结实到又笨又重,轮子全是二八圈的,大得像蒸汽机时代的火车轮。印红当初学骑公车时,踩到底了,脚尖还够不着踏板呢。虽然这样,骑在车上,她还是能体会到少有的速度感、飘飘然。家里的油、盐、柴、米、肉、菜,都是她骑了公车去买的。
印丽从不骑公车,嫌丑。还说了句风凉话:“幸好是公车,压不垮。”印红半天才回过神,她是嘲笑自己胖。
校园里光线还好,西边还有太阳的余光,月亮却已浮在天上了。天色薄蓝,晴得很正。除了到处贴满了大字报,四周都还很安静。操场上,孤单单一男生,拿着木头大刀东挥、西舞,正是印红的同桌白伙食。
白伙食冲她叫了声:“逍遥派!”
她不搭理。
他又说:“明天大游行,我走头排……你来吗?”
“波,我有事。”
“有事?这么晚了还往学校跑。”
她脚下使劲一踩,嗖地就过去了。
宿舍楼里外也都贴着标语、大字报。很多人家吃完了晚饭,在洗碗刷锅,听收音机。佟大娘的门大开着,标语、大字报一直贴进了屋里,几面墙、床头、柜子上,都有。但,屋子收拾得很整洁。靠窗的藤椅上,佟大娘戴了顶男式灰帽,闭眼坐着,没茶、没书,手里夹着一根烟卷。印红刚一跨入,她就察觉到了。
“印红吧?”
“嗯。”
“坐吧。”
印红在床沿坐下来。
“是她叫你来看望我的吧?她还记得我……我还好,除了头发剪掉了,书只剩下了一本,啥都没有变。”佟大娘声音平静,但嗓子被烟呛了,很费劲地咳嗽了几声,“经历过变化的人,变化也就是一种平常了。”她又咳了几声,没有痰。
印红似乎听懂了,但不晓得怎么接她的话。
枕头边,还塞着那本黑壳的精装书。
那顶男帽下,佟大娘脸上的表情、皱纹、伤痕,都看不大清楚,但印红却能感觉到,她眼睑下的肌肉在不停地抽搐。
“他们打了你吗?”
“用皮带抽。”
印红吸了口冷气。
“还好……她没有动手。”
动手的,是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小头头。佟大娘被踢在地上,他用皮带抽,抽累了,就研究枕边那本黑壳的精装书。书里没一个中文。小头头成绩不坏,很快认出,这不是英文。他问印丽:“是俄文吧?”印丽看都不看,就说:“不是。”其他人凑过来,优等生、劣等生,都不认识。黑框眼镜火了,他把书向佟大娘扬了扬。
“这是啥子文?你说。”
“德文。”佟大娘跪着回答。
“内容?”
“圣经。”
黑框眼镜哈哈大笑。“难怪啊!你的心就是泡着这种黑书泡黑的。”他在书上吐了泡痰,再一把扔在地上,用脚使劲地踩。踩了不过瘾,再一脚踢到佟大娘跟前。“念!”
佟大娘双手捧起书,从封面开始,念了一段德语。
“翻译出来!”
“《资本论》第一卷,作者:卡尔·马克思。”
屋子里冷得像冰箱。所有人的目光,都刀子般盯着黑框眼镜。他怒号:“你刚才还说是圣经!”
“全世界共产主义者的圣经。”佟大娘说着,把书放到床上。封面还留着黑框眼镜的痰,扉页上有乌七八糟的脚印。
“骗子,疯子……你说,你说了谎!”黑框眼镜的声音开始发抖。
“可以拿到专政机关去鉴定。”佟大娘很坚定地回答。
大家都看着印丽,等她一句话。
她说:“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敢说谎?”
几个男生冲上去,把黑框眼镜扑倒了。女生开始呼口号。胳膊被扭断的声音,很清脆……他跪在佟大娘身边,放声大哭。
印红把《资本论》拿在手里抚摸着。“你天天晚上都读吗?”
“怎么会。读了,也读不懂。”
“你波懂德文么?”
“我懂。可是,这就像人们读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即便每个字都懂,可还是读不懂。”
“可,为啥还要放在枕边呢?”
“因为……它成了我唯一的守护神。”
“那一天的事,你已经预见了?”
佟大娘不答,换了个话题。“她还好吗?”
“走了,大串联去了。”
她哦了声,默然好久,咕哝着:“走了好,走了好……走了,就不必见我了。”
印红想起印丽的话:“她活不了多久了。”可看起来,倒还不至于。
佟大娘抽完一根烟,又点燃一根。“可,我还真想看看她……的家呢,当然只是个奢望了。”
强烈的烟味让印红有点头晕。她说:“可以。”
“怎么会可以?”
“我爸陪我妈带弟弟回外婆家去了,明天才回来。”
“这个,听起来有点偷偷摸摸啊。”
“没啥啊,你又不偷东西。”
佟大娘愣了下,哈哈大笑,差点被自己的笑声噎住了,随后就使劲地咳嗽。“印红啊,再没人有你瓜啊,金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