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

印嬢对新居的热情,活像古代的朝臣告老返乡,终于又踏上了故土。她脱了鞋袜,光脚挥锄,在神父的园子里育秧种菜。幺儿跟在母亲屁股后边,她点好一窝种子,他就撒上一泡尿。天晓得他的尿咋会有那么多。印嬢兴头上来,还会冲大屋里叫一声:“印红!”

印红抱着一本书,蔫耷耷地走出来,眼珠子迷茫地转一转。

“你也撒泡尿,来!”印嬢指着一畦刚开紫花的茄子。

印红过了一会儿才听懂,脸烧红,咕哝声“有病啊”,转回屋去。身后,印嬢响亮地大笑着,幺儿也拖着清鼻涕傻笑。

印丽对搬入教堂,表现得相当漠然。两姐妹的房间宽敞多了,她不必再打地铺,然而,并无喜色。每天早晨,她穿着没领章、帽徽的军服,戴了鲜红的袖套,走出教堂,去造反、闹革命……她自己也觉得,这有点滑稽。

印红不然,嘴上不说,对以教堂为家的享受,实在比她母亲还多一些。每天,她有很多时间趴在窗前,或屋檐下读书。故藩王府前的广场上,红卫兵、造反派的游行日夜不停,锣鼓、口号、鞭炮声隐隐传入教堂来,印红觉得日子更安静,也更安逸了。印丽的心思,她不明白,也没敢去过问。

学校的校长,这是当权派,印丽他们已经批斗过了。随后列了一个教师名单,都是教学权威,跟权沾边的,也挨着斗。

把这些权威都斗了一遍后,戴黑框眼镜的红卫兵小头头就说:“还漏了一个,佟大娘!不仅要斗,还要剃阴阳头,坐喷气式飞机。”

印丽反对。“凭什么?她不是权威,就连正式老师也不是。她当过右派,但帽子已经摘了。”

“摘帽右派,等于隐形右派,就更该批斗了。可见她隐藏得多深,人有多黑,毒害有多大。”

“这是啥逻辑?”

黑框眼镜笑而不答。他穿的军装,没有印丽的新,却是他父亲穿过的,四个兜的干部服,军帽也是洗旧了,还故意戴斜点,眼镜后的眼睛,也略斜着看人,仿佛有种能洞穿秘密的微笑。他说:“我早就看出来,你中佟大娘的毒,比谁都深。”

印丽脑子蒙了下,强笑道:“污蔑战友是犯罪的……我印丽根正苗红。”

黑框眼镜也笑道:“你不是印丽。”

印丽呸了一声,很想直接甩他一耳光。

“你也不是玛丽,你是玛丽亚!”他顿了顿,看着印丽的脸发白,有汗粒从额角、鼻尖渗出来。“圣母玛丽亚!你中毒太深了。那套资产阶级的慈悲心,还是放到天主教堂去祈祷最合适。”

印丽自念书起,就以父亲的出身为骄傲,又以父亲的工作为秘密。她不邀请同学到家玩,家庭住址秘而不宣,有时候放学回家,还会故意兜圈子,迷惑同学的视线。搬入教堂守仓库,更是三缄其口的。黑框眼镜的话,故意说一半,留一半,似乎是迫使她承认,自己是那么的虚弱。她做出很坚定的神态,问他:“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我想说,去把佟大娘揪出来,打倒,再踏上一只脚。”

“你说到做到,你去啊。”

“不,你带领我们去。我们从来都跟你走,对不对?”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向了印丽。

印丽哈哈大笑,突然打住。“跟我走?!红卫兵只有一个统帅,就是毛主席。我们只跟毛主席走!”所有人的目光,又齐刷刷朝向了黑框眼镜。

印丽得理不饶人,厉声追问道:“请问,你是什么意思?阴阳怪气,转移视线,想把我们往哪条歧路上带?不错,你父亲是革命军人,可你的母亲呢?你的外公、外婆呢?查三代、查八代,经不经得起查?!毛主席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不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你就会被你隐藏的、自己都不晓得的阶级偏见、阶级歧视,甚至阶级仇恨所蒙蔽,最终走向革命的反面!”

大家都听得一头雾水,似乎又豁然开朗。黑框眼镜脸上忽红忽白,汗也出来了,于是摘下眼镜,拿手帕仔细擦了,缓过气来,冷笑道:“我是什么人,等会儿看我如何对付反革命分子就晓得了。”他喝了声“走”,径直就奔教师宿舍而去。几个人追在他屁股后。印丽犹豫了一阵,也带人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