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

印丽入了团。接下来就是考大学,首个意愿是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

她在学校图书室偷偷撕了张画报,贴在自家的阁楼上:哈军工巍峨的苏式主楼,宽广的大操场,队列整齐、全身戎装的年轻学员正在晨练……红太阳在远方升起。晚上复习功课时,她会不时瞟上一眼,心里很踏实。

哈军工的首任院长,是大将陈赓,可见其门槛之高。跨得进去的,必备三个条件:出身好、成绩好、身体好。这三个条件,她自忖条条符合。

她告诉印红:“进了哈军工就是军队的人,管吃、管住、管穿,就连裤衩都是军绿色,毕业就是女科学家、女军官……可惜军衔制刚刚取消了,不然咋个也是个中尉吧。反正比爸强,他转业才是个少尉呢,一辈子挤在这个穷旮旯。你说对不对?”

印红自然是沉默。然而,她没有。她说:“波对。”

印丽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错。“波对?啥子是不对?”

印红从书堆中抽出一本杰克·伦敦的《马丁·伊登》。“这些书都算白读了?当初,还说要当作家呢。”

“你敢翻我的书!”

“波是翻……我是读。反正,你也莫用了。”

印丽严厉地看着印红,慢慢笑了起来:“你瓜!佟大娘还没当作家呢,就当右派了。要是当了作家,戴十顶右派帽子都不够。”

“帽子早就摘了嘛。”

“所以说你瓜。”

瓜就是傻。印丽很不傻,然而,大学还是成了泡影了。临近高考,高考却被取消了。

不过,印丽倒一点不沮丧。校园里红旗招展,她虽没上成哈军工,却穿了身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戴了红袖套,做了红卫兵头头,每天都带着一拨人造反,忙得很。

印红问她:“你咋那么高兴呢?好像天天在过节。”

“造反嘛,咋不高兴。造了反,我们才有出头的日子。”

“造哪个的反?”

“帝修反、封资修、官老爷,一切压在我们头上的不是东西的东西。”

印红默然一会儿,忽然说:“姐,你后颈窝是波是有颗痣?”

印丽很吃惊地瞪着她。

“我想看一眼。”

“呸!谁也别想看我的身子,除了我的爱人。”

“爱人?”印红很迷惑地咕哝一声。

“爱人咋个了!闹革命也要有爱人,有家庭,还要生娃娃。”印丽说着红了脸,是激动,并不羞涩。

“闹革命?”印红又咕哝一声,继而笑出了声,“说得硬像还在打仗似的。”

“你瓜。比打仗还要激烈,你不会懂的。”

印红承认是很不懂;同时也很疑惑。她是想上大学的,就算考不上,念个师专也可以,嘴笨当不了老师,就去图书馆做个管理员也不错,可以不花钱读很多书。学校已经停课了,印丽每天忙着造反的时候,印红就躲在阁楼上读被她冷落的书。耐心读过两三页之后,居然就能跟着人物往故事深处走。

高尔基的《人间》,她读了两遍了,还忍不住再读。人名长了的确不好记,她就抄写在一本旧作文本的背面,再补充点人物的简介和经历,偶尔还有自己的几句感想,结果越写越长,差不多成了浓缩版和札记本,想忘也都忘不了。

《人间》中有三个女人,她印象是最深的。一个是慈祥、坚强的外祖母。一个是借书给少年主人公看的裁缝的妻子,她像个瓷人儿,却开启了他的文学之门。另一个也是借书给主人公看的寡妇,她美丽、奢华,而且很放荡,却被主人公暗称为玛尔果皇后,通过她的手,他读到了普希金的诗。书中引用的两句,印红也在心里反复念叨着:

那边,在人迹不到的小路上,

印着人们没有见过的野兽的足迹……

她从诗里,看到了外婆家门外的河滩、大沼泽。

阁楼外已经乱到沸腾了,印红充耳不闻,沉溺在书中,偶尔傻笑一声……哭,这倒是没有。

印丽相当不满。“印红这回是真的瓜了。”吃晚饭时,她对父母说。

父亲自然不敢开腔。母亲却难得地替二女儿抵挡了一下:“瓜人有瓜福嘛,管她呢。”

印红埋头吃饭,好像说的跟她无关。

而印丽也很少回家吃饭了。她常跟红卫兵在外边吃革命大锅饭。

印红觉得这样过日子也不错。她快把阁楼上的书读完时,印家搬入了废弃的天主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