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

印红拿回的书,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很薄,七十来页。可印丽读了个开头,就倒扣在那摞书的最上边,像是趴着沉沉入睡了。这跟她从前借到书就手不释卷地阅读,大为不同。印红小心翼翼问她:“波好读?”

她回答:“不想读。”

再想问她为啥不想读,可是没敢问。

印红一个人在阁楼时,偷偷把《白夜》拿过来读了读。读得头痛。不是不想读,也不是不好读,而是读不懂。她唯一读过的小说,是《高玉宝》,听老师在早读课时逐日朗读的。其他的读物,都是课本上的短文。她把《白夜》很慎重地放回去,同时想到了佟大娘旺盛头发覆盖下的小脑袋,那里边该装着多少旁人不懂的学问啊!只有印丽,才能在那儿随意进出,和佟大娘谈笑交流。

可是,印丽不打算再去佟大娘的小屋了。过些天,她让印红把《白夜》还回去。“就说我很忙,谢谢她了。”

“你忙啥呢?”印红喃喃道。

印丽瞪了她一眼。

“那,你还借波借书呢?”

“这个……她拿给你,你就拿着吧。”

“入团的事,没问题了吗?”

印丽又瞪了她一眼。她赶紧闭嘴。

佟大娘看见印红来还书,似乎也没有惊讶。她手上还是夹着烟卷,一手掂着《白夜》。“喜欢不喜欢呢,印红?”她没有提印丽。

印红很为难地摇摇头。“读波懂……外国人的名字好长,记波住。”

佟大娘笑了下,有点像假笑。“我给你倒杯水吧。”说倒水,其实是泡了杯茉莉花茶。她把烟卷叼在嘴上,慢慢把茶叶抖进杯子,先倒了小半杯开水,轻轻浪了浪,再把杯子小心地斟满,放到矮柜上,朝印红那边推了下。

烟卷的烟子,可能熏到了佟大娘,她眼里有了泪水,在眼窝里酿着,终于没有流出来。

这是午后一点半,校园、宿舍都安静得很,楼梯口偶尔有个人打喷嚏,简直响亮如放炮,让人暗暗地心惊。印红端起茶杯大喝了一口,好烫!但她不叫、不吐,硬把茶水吞了下去。口腔、喉咙、肚子一股烧灼,痛得眼泪鼻涕一齐涌上来。

她和佟大娘相互看了看,泪眼对着泪眼,不觉都笑出了声。

“瓜女娃子。”

“她也老是骂我瓜。”

佟大娘吸完一根烟,又顺手点燃了一根。印红瞟了下烟盒,是中华牌。

“有点奢侈吧?我就这么点享受了……管他呢,呵呵。”佟大娘的嗓音,印红这才注意到,果然是传说中的破嗓子,慢,嘶哑而低沉。

印红傻笑了下,说:“她这段时间忙得很。”

“……”

“忙着准备考大学,每天睡得好晚哦。”这个理由不会错。

佟大娘不接这个话,只淡淡道:“她后颈窝那颗痣咋样了?”

“……”轮到了印红说不出话来。她从不晓得印丽后颈窝有颗痣。

佟大娘用下巴指了下小床。“上回来,她困了,就倒下来睡午觉,不晓得做了啥梦,半醒不醒地,就在后颈窝上抠,把那颗痣抠得血淋淋,黑痣都成红痣了……还流泪,又不哭出声。”说到这儿,黯然叹了一口气。

印红听得头皮发麻,肚子一阵抽搐,差点就要吐。

“我给她擦洗了,还给她吃了一片安眠药,这才消停了。只有睡眠才能让她温顺下来啊,睡熟了,蜷缩起来,就像一个……很乖、很乖的、初生的婴儿。”

印红愣愣地望着雪白的床单,折叠整齐的白铺盖,白枕头边半塞着一本黑壳精装的旧书……她简直想象不出,印丽蜷缩在这张小床上的样子。甚至,她记不起印丽睡在地铺上的任何细节了。

“你走吧。”佟大娘说。

“能波能,”印红吞吞吐吐说,“借本书给我,好懂的那种。”

“多读书,会把脑子读坏的,就像我……我的书,还有很多在她那儿,你应该可以找到本好懂的。”

“要还是读波懂,我可以来问你吗,佟老师?”

佟大娘虚眼把印红看了很久。她虽然近视,却是很少虚眼的。“不想入团了?争取顺当入个团,毕业了,也顺当找到个工作……今后再不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