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

印丽每次借了书回来,都会很兴奋,然而也很沉默。晚上坐在地铺上,背靠墙,想自己的心事。忍不住的时候,也讲给印红听。

“佟大娘这种女人,最适合做啥呢?她说我就像当年的她,那我又该做啥呢?反正我不做右派。何况她那么丑,我咋个会像她!笑话。”

印红低头听了,默然。印丽并不想听回答,只是需要跟个人说话。

默然和低头,是印红在姐姐跟前习惯的姿态。姐妹同校,印红不止一次听同学说她:“你简直不像印丽的妹妹。”她听得懂同学的潜台词,很想反问,不像妹妹,那你说像啥?但她也只默然一笑。像啥、不像啥,又咋样了呢,姐妹俩依然在一口锅里舀饭吃,在一间阁楼上睡觉。姐姐宛如一团强光,亮得人睁不开眼睛,头晕,害怕。印红就常躲着她,上学、放学咋个也不一块走。印丽在台上领奖、发言、接受哗哗掌声时,印红显出心不在焉的神态,尽量把自己收缩起来……收缩到悄无声息。

但,这也是很不容易的。她虽说比姐姐矮一头,却比姐姐胖一圈,十五岁后,她总肚子饿,一顿饭要吃三大碗。母亲说:“幸喜得,三年灾荒年过了,要波然,只有当饿死鬼算毬了。”干饭把她的身体撑大了,丰满而结实。她的头埋得低,胸脯却比姐姐、也比所有女同学挺得高。尤其是,她的衣服,都是姐姐穿旧的,姐姐合身,她则紧绷得膨胀。上课被老师点起来发言时,她嘴笨、成绩又一般,常磨蹭半天找不到话说,只好傻站着。而且,她跟母亲在乡下住过些年,乡音始终没丢干净,那儿虽距省城只有几十里,但在岷江以西,属南路话,口音重,“不”就总是念成“波”,老遭人取笑。这也是她不到非说不可,就宁可闭口的原因。

老师、同学都盯着她,教室里静静的,背后有女生叽咕:“不长脑子,只长那儿。”“那儿再长,会炸开扣子吧?”她脸烧红,觉得自己要哭了,眼窝却干干的,到底没有哭。

好在她发言机会少。主动举手,这是从未有过的。

同桌的男生,对她还不错。可他长得像个瘦猴子,姓白,绰号白伙食,白伙食就是白吃饭、不长心、乱说话的傻瓜蛋。他父亲是钟表匠,他就吹嘘是中将;他母亲在耀华食品厂当工人,这个还好,家里不缺糖吃。他常塞给印红两颗硬糖、酥心糖。印红有点忸怩,但还是吃了。

要好的女生,也有两个,但只限于放学路上讨论下炒醋溜莲花白、干煸四季豆。她们都是长女,放下书包就做家务事。印丽是个例外,不做饭、不洗碗,连衣服都是印红给她搓。这个,印红也不晓得咋回事,好像从来就是这样的,天经地义。幺儿出生,老印夫妇也算老来得子,视为传家宝。可一家人,高高在上的,还是印丽。老印不大敢跟大女儿说话;印嬢倒是要说,可说得心虚,生怕没说对,大女儿瞪她一眼,鼻子里轻蔑地哼一声。

印红夹在姐姐和小弟弟中间,早已认命。她叫印红,可心里把自己改叫了印灰。不是灰颜色,是烧成了灰烬的灰。

印红有晚睡了一觉醒来,听见印丽还在地铺上翻过来、滚过去,就伸了头去看:正看见印丽瞪着大眼在看她。吓了她一跳。

“我入团遇到问题了。”印丽说。

“……”

“说我跟摘帽右派走得太近了。纯粹是嫉妒……是陷害。”

阁楼上长久的沉默。印红破例回应了一句:“姐,波怕。”

印丽扑哧一下笑了:“波怕?是不怕。我只怕你永远改不了。怕啥呢?印家根正苗红,爸爸当过革命军人,现在还……把守着革命的大门呢。他们算老几!”

过会儿,印丽长叹一口气:“不过,我还是避一避,入了团再说。佟大娘给我留了本书,你明天帮我跑一趟。拿了书就走,啊?”

印红黑暗中赶紧点头,怕她没看见,又嗯了声。这是印丽头一回有求于自己。

佟大娘开了门,见是印红,也不惊讶,一手夹着烟卷,一手在小床上捡了本书递过去。印红莫名退了半步,很恭敬地叫了声:

“佟老师。”

“是她的妹妹吧?我这儿,就她来过,她不来,自然是她妹妹了……你不是她姐姐吧?”

“我是……印红。”

佟大娘笑了下;她是难得一笑的。“印红,你有意思。”她挪过来一把硬椅子,顺手倒了杯水放在矮柜上,自己坐到床沿去,安静地抽烟。

矮柜上有只青花瓷盘,摁着许多的烟头。女人抽烟的虽不多,但印红不奇怪。随母亲住乡下时,外婆也是早晚抽烟的,一手端了水烟袋,一手拿草纸捻子,不停地吹燃、点烟、吹熄、再吹燃……外婆青瘦,眼窝红红的,颧骨也红红的,戴顶黑丝绒小帽,帽前嵌了块绿翡翠,双腿间还夹一只竹烘篮,很像电影里的老地主婆。这话,印红不敢说。佟大娘抽烟的样子,跟外婆是很不相同的,也像在哪儿见过的,但不是电影,也不是生活中,然而很熟悉,就是她设想中,女人抽烟应该的样子吧,很有文化,又有点邪味,人还是好人,却让人不大看得透。

印红摩挲着手里的书,她该走了,但她还想再坐会儿。这间小屋,她听印丽说过无数次,感觉很神秘,也离自己很遥远。此刻就坐在小屋中,近是近了,可感觉它依然像个谜。墙刷得很白,窗帘半拉,也是白色的,两张小床,一张被子折叠整齐,一张码着书。墙上没挂画,却用图钉钉了一幅字:

读书破一卷,

下笔如有人。

这让印红很困惑,但又不敢问。枕头边,放了本黑壳精装的旧书,她自然也不敢拿过来看看。

屋里飘溢着浓浓的烟味,却不呛人。印红吸了口气,莫名暖融融的。

一个人不说话,一个人找不到话说。

长久的沉默后,印红磨蹭着,站了起来。

佟大娘也站了起来。她指着那杯水:“喝了吧。”

印红把水都喝干了,看看佟大娘,觉得她瘦小得像用一把谷草扎成的,轻飘飘,可以随手拎着走。不过,她头发虽已花白,却相当旺盛,一丝不乱,厚实而有光泽,似乎是跟她很不相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