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印红的姐姐叫印丽,一九六六届高中生,比妹妹高两届,个子比妹妹高一头,论模样……印丽站在人群中,即便是乱翻翻的大操场,谁都会一眼就看到她。高挑,头昂着,有两道男人似的浓眉,额前一排披披妹儿,衬得眼珠子巨大,水汪汪的,却故意微虚着,显出一丝睥睨。论成绩,她不算顶拔尖,但读书多,同学读《红岩》《青春之歌》《家》,她已在读《红楼梦》、鲁迅文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而且文笔好,她写的读书札记《套中人醒醒吧》,发表在《中国青年报》上,很让全校师生震动了一回。她还是校女篮的主力;短跑100米创过13秒26的全市中学生记录,教育局长、体委主任联合给她颁的奖。她是很可以骄傲的,也颇有几个女生甘愿做她的跟屁虫。男生呢,仰慕是自然的,爱慕呢,就不敢了。
同学们晓得她爸在市委工作,就问具体担任何职?她谦虚一笑,说:“这个,就不值得说了。”啥都没说,也就更神秘,高不可攀了。悄悄为她写了情书的,也就悄悄撕掉了事。偏偏有个戴黑框眼镜的才子,知难而上。他是个军队子弟,雅好写诗,自视也高,就仿雪莱体给印丽写了首情诗,但诗递过去,石沉大海……这,是让他颇为饮恨的。
红卫兵初起,印丽是全校的组织者,草绿军便服,白色大翻领,头发扎成一股结实的粗辫子,袖子挽到胳膊肘,总是置身于人群的中央,鼓动、演说、呼口号,活像五四运动的青年领袖。只不过,五四青年的标志是,胸前搭一根白围巾,而她是戴一条鲜艳的红袖套。
有天下午,印丽顶了烈日,率一拨红卫兵,闯进了贡米巷27号市委家属院。这是座院中套院的大院落,住着从书记到部长、处长的百余户家属,屋后簇拥着皂荚、银杏,门前种着向日葵、喇叭花,木格子窗户挂着翠绿的帘子。印丽看着,嘴角就浮起一丝丝冷笑。她下令揪斗宣传部的一个副部长,但他已被另一拨造反派揪走了。她就亲手把他女儿拖出来,剃了阴阳头。
那女儿哇哇大哭,又踢又咬,印丽骂了声:“×你妈!”反手就是两耳光,把自己的手都扇肿了。
那时候,印家还挤在西御河沿街的棚户里,冬冷、夏潮,父母、小弟住楼下;姐妹二人住阁楼,一张床,两人同挤。但印丽情愿打地铺。紧挨着地铺的,是一摞摞堆放整齐的书,小说、历史,中文、俄文,过期的《大众电影》。枕头下,塞着日记本。
印红偶尔抽本书出来看看,印丽见了就呵斥:“不准动!一动就乱了。”
印红把书默默放回去,还低头把书仔细码一遍,看不出一丝动过的痕迹。
那些书,除了《青春之歌》《卓娅和舒拉》是印丽攒零花钱买的,其他都是找人借的,借了没还。不算赖,书主人也没催,还告诉她,好书耐得读,读一回、二回还不够。
书主人姓佟,学生们习惯称之为佟大娘。佟大娘不老,三十几岁吧,但个矮、精瘦,加上背微驼、头发花白,就显老了。她原是南方大学数学系最年轻的讲师,五七年被划为右派,本该发配农场改造的,因为是家中幺女,父亲又是四川医学院的牙科专家(据说曾给毛主席拔过牙),两个哥哥则在研制战斗机的9C98信箱做工程师,组织上网开一面,把她搁到了这所中学来。
佟的身份不是教师,也不是厨师、门卫、清洁工……很模糊,算打杂。譬如,高二的数学老师分娩了,她去顶两个月课。初三的物理老师去师院进修了,顶课的也是她。她还顶过英语课、化学课、音乐课……她嗓子有点哑,音量不大,唱德沃夏克的《妈妈教我的歌》,却把所有学生都镇住了。佟的名声在师生中口口相传,而她却迅速地老了。夹在她鼻梁上的眼镜,厚如瓶底,成了老的象征。佟大娘的称号,也就从那时被叫了起来。
私下里,佟大娘不跟同事往来;也没有学生下了课还环绕身边。她漠然的表情,似乎也在告诉别人,就这样吧。
她也很少回父母家,怕自己的身份连累了家人。平日,她住在校内单身宿舍里。那是一幢红砖筒子楼底层的单间,光线暗,也潮湿,还放了两张小床,和一个教政治的年轻女老师合住。好在政治老师已在谈婚论嫁,未婚夫是个老红军的儿子,面善、好心肠,但轻微智障,说话就淌清口水……她还有一点点犹豫。老红军家住独院,房子多的是,专门让保姆给她收拾了一间。未婚同居是非法的,居委会、派出所都要严管。但此事颇为例外,一则并非未婚同房,二则老红军门前谁敢来放屁!她也就乐得夜不归宿了。
佟大娘书多,自己床下堆满了,就扔在政治老师的床上。
过了几年,她的右派帽子摘了。校长在大会宣布时,她当众把眼镜也摘了,一脚踩成粉碎。所有人都看呆了。印丽后来问过她为什么?她说:“摘了帽,脑子轻松;摘了眼镜,让鼻梁也轻松……平等吧。”印丽简直听糊涂了。
踩了眼镜的佟大娘,看什么都是模糊的,可她不虚眼,眼里也没迷茫。看不清对面走过的人是谁,又有啥关系呢,反正,她也没几个人要招呼。
印丽认识佟大娘,是念高一下期时,语文老师得了急性肺炎,佟大娘来顶课。头一堂是点评语文老师患病前布置的作文:《我的美丽家乡》。印丽语文一向很好,作文尤其出色,每有佳作,语文老师都会抢着拿到各个班去念。佟大娘似乎也有耳闻,所以就首先点了印丽的名,让她朗读自己的文章。
印丽读完,一片安静,几个跟屁虫还拍了巴巴掌。印丽站在那儿,得意而又故作谦虚,眼巴巴看着佟大娘,等待着表扬。
佟大娘淡淡一笑:“我听不出你的家乡美丽在哪儿,全是形容词,空洞的抒情,废话连篇。我甚至听不出,你的家乡和别人的家乡,区别在哪儿。重写吧。”
全班炸开了,嗡嗡乱响。印丽先是吃惊,继而眼窝噙满泪水,差点大喊:“你这个摘帽右派!”但她拳头攥出汗水,还是忍住了。佟大娘等教室安静了,又说:“印丽同学尚且如此,其他的估计也好不了。统统都重写。”
“那你说咋个写?”印丽咬牙道。
“大题小做。写窗台下,你每天浇灌的一棵树;街边露天茶铺里,喝茉莉花茶的几个老大爷;或者,你妈妈星期天炒的蒜苗回锅肉,加了太和豆豉、郫县豆瓣,坐墩肉炒到起灯盏窝儿……这些细细碎碎,才构成了你家乡的美丽。”说着,她用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时已快中午十二点,大家都饿了,蒜苗回锅肉的香味似乎就在教室里漂浮,好多同学嘴里都冒出了清口水。
印丽把从前的作文本都撕了。她重写了《我的美丽家乡》,描述从自家阁楼上望出去:狭窄马路和低矮棚户之间,站着一棵高出屋檐的老泡桐,树皮粗糙,像斑斑裂痕的手背。可一到春天,它就会在绿叶生长前,开出粉嘟嘟的紫花,一串串的,挂满枝梢,把阴黢黢的西御河沿街,全都映亮了。老泡桐后边,隔了小街是另一家阁楼,每天清早,窗户会嘭地推开!一个揉着眼屎的少年放出一窝灰鸽子。鸽毛会飘到这边来,脏兮兮的,还有股鸽粪味,很讨厌。但是,鸽哨把人的视线带得很远,到天际线的那边,这却是叫人喜悦的。
佟大娘说她:“有进步,你相当不傻嘛……只是路子走偏了。”把她叫到单身宿舍,奖励了一本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丰子恺翻译,还是1955年的初版。佟大娘说:“1955年,我大学毕业还不久,刚在中科院院刊发表了《论圆周率的无限和有限》,又在《人民文学》发表了诗歌《短歌行》,还以为自己可以做很多的梦……真的是做梦。”
印丽就问她咋成为右派的?她看了下印丽,眼睛刀子般一闪。“那时的我,就像今天的你,咋个都会成为右派的。有啥道理呢?没道理。”
印丽打了个寒战。这间阴潮的小屋,让她冷得像泡在冷水里。
但,这之后,她还是常去找佟大娘借书。每次去,佟大娘好像都正等着她,书都挑选好了,进屋就递过去,也不让坐、倒水,意思是:反正你也不久留,拿了书就走。
不过,也颇有些例外。印丽读了不懂的,也只有跟佟大娘交流。“安娜·卡列尼娜,她是好女人,还是坏女人?”
佟大娘斟酌着字句。“应该说,是个悲剧的女人。”
“她的死,值得不值得?”
“我也说不清。但她为自己活过,这是值得的。”
“她是不是很像扑火的飞蛾?”
“不。她就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