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

印红一家,住在一座天主教堂内。一九六六年夏天,神父被红卫兵赶走后,礼拜堂做了市委机关的大仓库,堆放办公桌、椅子、文件柜,还有可借给干部家用的床、茶几、方桌,以及自行车、开水瓶、洗脸盆、撮箕、扫把……上边都有块小标牌:行政处。

太阳天,阳光穿过脏兮兮的彩绘玻璃,仓库内气流旋转,五色迷离,一时宛如大剧院,人已散去,舞台灯光还落寞地亮着。

库门还是一百年前用老楠木打的,坚如城门,平日紧闭,挂了把大锁,万夫莫开。

印红的父亲,是仓库保管员,钥匙就吊在他的裤带上,足足七寸长,半截露到衣服下,一甩一甩,相当惹眼。

印家五口人,老印、印嬢、印红、姐姐印丽、弟弟印小军,就住在仓库边的一间大屋内。

教堂在明藩王府旧址的西侧,建于晚清,竣工已是民国,是罕见的中西合璧式,像一座南方私家园林再加公馆和碉楼,很肃穆,也很森然。红卫兵唱着歌,闯进教堂打砸、横扫了三遍,肃穆没有了,森然还在;屋顶、墙上长出荒草,还多了些萧索。随后,两堵新砌的红砖墙,把教堂圈成了三部分。

一部分成为仓库和印家的住宅。

一部分做了街道小厂,加工铁器,成天敲打声不断。

还有一大部分没人管,任随它荒芜,叫花子白天黑夜都可以进来睡大觉。却很少有人来:那种冷冽的荒芜,会钻到人的骨头里。

老印五十好几了,穷苦人出身,被抓了壮丁,起初当国民党的兵,淮海战役被俘,又当了共产党的兵。他上过朝鲜战场,还参加过中印边境还击战,但没放过枪,一直干后勤,做保管员。转业了,也做保管员。凡入库的家具,铁的、木的、纸的……均有公家的印戳,从没丢失过一件。就是老鼠钻进去了,不拿领导批的条子,也休想钻得出来。老印的同事、顶头的科长,都敬他,又有点怕他。他黑、矮、敦实,短脸大口,木木的,说话不好懂,有很重的乡音,像河南话,又像山西话,不像四川话,有人说可能是印度话,或者是印度支那话、印第安人话……总之,和他说话很费劲。他便干脆少说话。

那间五口同住的印家大屋,从前可能是神职人员的阅览室,或者教民休息处。老印用层板、纸板把它隔成四个小间,做父母的一间,两女儿一间,幺儿一间。还有一间空着,放了口军绿色的旧木箱,喷着部队的番号,可能是装弹药或压缩饼干的,算是老印的一个纪念品。印家没有厨房,一个蜂窝煤炉、一个自砌的柴火灶,还有一张很沉的四方桌,就搁在街沿上,做饭、吃饭都在这儿。屋檐有一丈多宽,避雨,透气,春夏秋三季还好。冬天吹风,很冷,但没别的法,就硬扛。扛过立春,人就舒展了。咋个说,比起从前挤在西御河沿街的棚户里,也是好多了。

街沿下是块花园,有两棵棕榈、一棵黄杏。树下种了茄子、扁豆、番茄、小葱和蒜苗……还有一群鸡在菜丛中游窜。鸡是印嬢养的。行政处照顾老印的关系,把她从七十里外的农村安置到炊事班打下手,洗菜、刷锅、熬稀饭、蒸馒头,还喂猪。食堂喂了三十多头猪儿,节庆日杀了,给黄皮寡瘦的干部们打牙祭。印嬢人高马大,动作利麻,事再多,没一件不做得服服贴贴的,猪儿一天天看着上膘,乌黑、溜圆。炊事班长不止一回夸她。她说:“芝麻小事,比起乡坝头,嗨!”

印嬢在机关喂猪,在家喂鸡,漆黑的是澳洲黑,白的是巴白鸡,全身金黄、肥嘟嘟的叫九斤黄,还有永远只有拳头大的河南电爆鸡儿,是用电孵化的,长不大,但精悍,而且母鸡不间歇地下蛋,终生不做鸡婆子。鸡屎撒在土里,菜都长得肥嫩。有天印嬢拔萝卜,萝卜须带出一枚有链子的十字架,她顺手就搭在了晾衣绳上。

晾衣绳挂在两棵棕榈之间,晾衣服、被单和幺儿的尿片。

幺儿八岁多了,短脸大口,酷似老印,但白胖了许多,吃得多、喝得多,每晚必尿床,尿了就大闹。老印再困,也必披衣起床,亲自给幺儿换尿片,换完了,还在幺儿屁股上啃一口,呵呵笑。幺儿大哭,哭得越响亮,老印越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