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德仁胡同老八号
德仁胡同老八号

秋深了,父亲早回了山里的干校。蟋蟀儿在墙根、屋角鸣叫。金东风半夜醒来,只觉那鸣叫声铺天盖地,充满了伤心,不甘心。

同屋的金小良也醒了,光着脚去寻了杯凉水喝。听到弟弟翻身、咳嗽、叹气,就问他:“你脑壳里头想啥呢?还多愁善感的。”

“我想到那个知青了……好可怜。”

“可怜的人多得很……蟋蟀儿声还让一个人掉了脑壳呢。”

“吹……”金东风咕哝着,又睡着了。他梦见大姐姐柔顺地听从那知青的摆布,任由他给自己画肖像。

大姐姐交给金小良一条刚织完的围巾,一纸袋白糖,一纸袋花生,一纸袋炒胡豆,还有一瓶江津白酒。围巾是芭茅色的,也用牛皮纸包着。还有一封信。她托他送到德仁胡同老八号,那是她已故男友的父母家。

金东风也要跟着去。晚饭后,金小良骑了父亲的自行车,金东风抱着一堆东西,坐后座。那车是机关行政处给每个干部配置的,叫作公车,二八圈,高大黑壮,用的人都懒得保养,也不擦洗,坏了就推到行政处的小车间修理。金小良瘦弱,骑在公车上,略有点吃力,脚踏板踩到底,脚尖还有点够不着。不过,那样子也挺风光的,像游牧少年跨了高头大马。

德仁胡同也在少城内。

金小良载着弟弟从贡米巷27号出来,右拐上了王府正街,驶过市委大门,一箭之外,就上了东城根街。这街是推倒少城东城墙后新建的,有点新气象,植了两排爆虼蚤树,立着二层的红砖居民楼。夜色降下来,路灯一团团亮了,有小娃娃在灯下用鞭子抽牛牛儿,即陀螺,啪啪声有如枪响。还有人在捡撞灯而死的水爬虫,装入搪瓷缸,拿回家喂鸡。

“大姐姐咋不自己去送呢?”金东风问他哥。

“怕见了老人,难受,说不出话。”

“还会流泪吧?”

“眼泪,有时候是最不值钱的。”

“你还想过拿眼泪卖钱啊?”

“闭嘴。到了那儿少说话。”

“……”

车龙头向右一偏,就进德仁胡同了。这是条黑黢黢的小巷子,隔老远才有一盏屁亮屁亮的路灯,钉在木头电杆上,昏黄的光,还没落到地上就散了。死寂寂的,没个人影,金东风有点发毛。金小良突然一个急刹车。

“咋个了?”

“你看。”

金东风缩着脖子,探头探脑看了看,是一间公厕。“有啥看的?”

“看字。”金小良一指。

公厕墙上,写着一排大字:

破坏公共卫生乱屙屎尿死全家!

光线暗暗的,那行字却历历可见,清晰得让人骇然:东倒西歪,横行霸道。像一个疯子用破扫帚蘸了浓墨,胡乱扫上去的。

“这字咋样?”

这字,怪。但金东风怕挨骂,就不吭声。

但金小良兴致却颇高:“你还记得龙大画家吗?就是站在你背后看你画画的龙院长。有天他带了一帮人来德仁胡同指导居民画漫画,走到这儿看到这排字,脸都吓白了,掉头就走了。你猜为啥子?”

金东风眼珠子吃力地转了一圈,恍然大悟,笑道:“他怕死全家。”

“死你个毬!”

他立刻闭嘴。

“因为,龙院长看出,这字写得实在太霸道了,他再练半辈子也不得行。”

“哦……他咋看得出来呢?”

“废话,他是大画家,他看不出来?都像你!写这些字的人,就是他老师。”

“他老师?他就住这条小巷巷儿?”

金小良朝公厕对面一指。院门口钉了块牌子:“德仁胡同老八号”。

金东风差点叫起来。他刚要问,金小良踢了他一脚。他赶紧闭了嘴。

院坝是不规则的长条形,从前是独门独户,现在是五六户杂居,都搭了一间半间做厨房,屋檐下还有三棵树,一架葡萄藤,相当的拥挤,光线也很暗。家家的门倒是都半掩着,但泄出的灯光,也是屁亮屁亮的,反增添了模糊和迷惑。

金小良指了指左边院角。那家在放收音机,正唱着京戏《海港》。四下冷清。金小良叫了声:

“庄爷爷。”

收音机停了。一个老人在咳嗽。金东风的心咚咚跳:反革命!他今晚跟过来,就是好奇,要看一眼这个老反革命。

老头子坐在饭桌前抽烟。他头顶秃了,脸窄得像一把刀,高颧骨,长眉毛,耷着三角眼,很萎靡,跟那死去的知青看不出像父子。桌上用筲箕扣着吃剩的菜碗。矮凳上坐了个老婆婆,仰脖子望着墙上小儿子的照片在发呆。里屋有几个男女、娃娃压低嗓门在说话。大约是他的大儿子、儿媳和孙孙。

兄弟俩把大姐姐托交的东西堆在饭桌上。老头子瞟了一眼,单把信挑出来细读了好久。其实也就写了不到半页纸。信封是崭新的,印着鲜红的宋体字:中共市委统战部。信纸也是公用笺,抬头印着相同的字样。他的嘴角,一直咬着快要燃尽的烟头。终于读完了,他把信仔细折叠好,放回信封,这才把烟头摘下来掐灭,放在桌沿上。他说:“难为王女子还记得我生日……回去替我好生感谢她,小朋友。”

金小良连连点头:“庄爷爷放心。”

金东风看见老头子的左手放在桌上,指头轻轻地敲,就暗想,反革命晚上是不是要给台湾发报呢?

有一刻的冷场,兄弟俩刚想告辞,老头子忽然用左手把江津白酒打开了。“小朋友吃夜饭没有呢?”“吃了吃了。”金小良边说,边看了看发呆的老婆婆。

“她脑壳坏了……”老头子叹口气,喝了一大口酒。又喝了一大口酒。他把酒瓶向兄弟俩让了让。金小良忙摆手,金东风连摆手也忘了。

“不喝酒?那喜欢做啥子?”

金小良指着金东风:“他喜欢画画。”

金东风差点要疯了,受过的耻辱一下涌到脑门子。

老头子哦了声,把信封翻过来,从饭桌的阴影里抓出根毛笔,笔尖伸到嘴里舔了舔,递给金东风。“来,画耍。”

金东风浑身发抖,但忍着。金小良推了他一把:“画嘛。你让庄爷爷干等?”

金东风心一横,画嘛。

老头子把酒瓶顿在桌上。“就画这个,随便画几笔。”

金东风握住笔,莫名地,心竟然平静了。他瞟了眼酒瓶,埋头自顾自画起来。画完了,也不多说,站到一边去。

金小良哈哈大笑,拍着弟弟的大脑壳。“酒瓶?你喝醉了!”

画出来的酒瓶,像一根歪瓜。

老头子把酒瓶抓起来,又喝了口,连连叹息:“不容易。对着酒瓶画歪瓜,太不容易了。”他指着金东风,“你喜欢画画?”

金东风有点害怕。老头子喝了酒,三角眼睁开,眼白发红,眼珠炯炯有神。他不敢不点头,暗想,这老反革命好凶,他就像在审问我。

老头子用左手把笔握住,又舔了舔,飞快地画了一朵花,插在酒瓶上。又飞快地写了几行字:

一瓶白酒、一根歪瓜、外加一朵花,

吃饭、吃胡豆、吃茶,

老子乐哈哈。

写完把笔一丢,哈哈大笑。

金东风注意到,老头子用的都是左手,右手一直揣在裤兜里。

小小的信封背面,又是画,又是字,却一点不拥挤。字都东倒西歪,却又十分有力,像一群攀缘中的猴子,手牵、脚蹬,相互提携。金东风再傻,也能看得出,这笔法跟公厕墙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金小良故意压低嗓门道:“那位龙大画家,是庄爷爷的学生吧?”

“呸!”老头子猛拍桌子。两兄弟吓了一跳,就连发呆的老婆婆也掉头瞅了一眼。

“他算我的学生?呸!”

“那,哪个才算你的学生呢?”

老头子咧嘴笑了,露出一颗大门牙。他把左手按在金东风的脑壳上,拍了拍。

他的手有如浸透凉水的枯藤,金东风大气不敢出。

“就是这个大脑壳。”

金东风的泪蛋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金小良却又多了句嘴:“庄爷爷,你是不是左撇子?”

“你啥意思?”

“我想晓得,我弟弟跟你学画,是不是也得用左手?”

庄爷爷怒目一睁,随即化成了嘿嘿的笑:“红卫兵把老子的右手打残了,以为我再也不能画画了。太小看人。老子就算只剩两根指头了,照画。”说着,把左手很舒展地摆在了桌子上。

那手就像不是老头子的手,纤细、优雅,虽然布满皱纹,饱经忧患,却没有倦容与颓丧。金东风暗暗把这手与那知青画的手比较,感觉它俩才更酷似一对父子,或者说,是孪生的兄弟,但一个烈,一个柔。

周五下午的兴趣小组时间,金东风就去跟庄爷爷学画画。

饭桌移到葡萄架下,就成画案了,一老一小,各坐一方。院里搭架房多了,挤得慌,不时有人推了自行车经过,他们还得起身让一让。葡萄叶枯了,落到桌上,老人摊在手心,爱怜地摸了摸,递给金东风。

“吃葡萄的时候过了……你先画片叶子吧,娃娃。”

金东风对着叶子,画了一个多小时。

庄爷爷则埋头画扇面。他面前堆了十几把折扇,是为工艺厂出口创汇而画的,一个扇面八分钱。桌上还放了只盖碗茶,黄铜茶船亮晶晶的,茶碗却有了缺缺,茶盖也裂了,用两颗铜钉补了起来。他画着,偶尔去摸到茶碗,呷一口,放回去,眼不离扇子。“你也喝哈,娃娃。”

金东风哪敢。他终于画完了,嗫嚅道:“还是没画像。”

庄爷爷说:“像有啥意思,相片才值几角钱?那晚上我收你,就是你酒瓶子画得不像酒瓶子。不过,你也画得太烦琐了些。哪要这么麻烦呢?”他在纸上随便画了一个圈,又草草补了几笔,“你看像不像叶子?”

金东风老实说:“不像。但是……”

“说嘛。”

“画啥子,不像啥子,就是好画么?”

庄爷爷嘴里嗯嗯着,又画了一条曲线,又画了几个圆点。“拆开,都不像,放到一起,就对了。”金东风笑了,叶子、藤、葡萄全出来了。葡萄黑澄澄的,是红透发紫、紫而转黑的黑,还带着些湿润的光泽。

“懂了吗?”

金东风犹豫下,说:“懂了……一点点。”

庄爷爷叹口气,说:“你是个实诚娃,画得出来的。”他选了本字帖交给金东风,让他每天临一个小时,想两个小时。

“咋个想呢?”

“想,就是用你的脑壳临。”

那字帖很旧了,纸发黄,还留下了斑驳的手垢。字很有力量,也很庄严,跟庄爷爷的字完全不一样。但庄爷爷说:“这是《张迁碑》,我临了不下三十年。”

金东风问他哥,跟庄爷爷学画的事,该不该让母亲晓得呢?

“不必。她对画画没兴趣。她操心的事很多,有兴趣的事很少,说了给她添烦心。再说,庄爷爷又是个反革命。”

“我觉得,他不像反革命。”

“不像?除了电影里的反革命,你见过几个反革命。刘少奇、林彪,你看像不像反革命呢?”金东风不吭声。金小良又指着自己说,“那,你看我像不像反革命呢?”

“像。”

“啥子呢!”

“你演反革命,全大院的人都说你像得很。”

金小良差点扇老弟一耳光。

立冬后,坐院坝里画画有些僵脚了。屋里也是阴冷的,暗暗的,庄婆婆早晚坐在厨房里,盯着墙上小儿子的照片,发呆、发笑,念他的名字,叽叽咕咕……宛如一团幽魂。

庄爷爷说:“婆婆脑壳坏了,我们不要惹她。”

庄爷爷要查金东风的字,他赶紧把一摞裁剪过又写满字的报纸递过去。庄爷爷手一摆,要看他现写。他没纸,找庄爷爷要。

“不要浪费纸。要写字,咋个都能写。”庄爷爷顺手捡了根竹竿递给他。是邻居用来赶鸡的。

庄爷爷平日写字、画画,用的是毛边纸、草纸,就连包炒胡豆、炒花生的土纸,抽完烟的烟盒,他都积攒起来,用上了。画是没人买的,画个扇面换八分钱,说少,也够少了,不过买斤盐巴,买一包经济牌香烟,也还刚好够。他跟金东风说过:“盐金贵啊,烟也金贵啊,吊命就靠它们了,爷爷能活到一百岁呢,娃娃。”

金东风把竹竿拿在手里,用力在长了青苔的地上画:

君讳迁字公方陈留己吾人也

庄爷爷摆摆手,用脚把那些字全抹了。

“中规中矩,干巴巴的。写一个好吃的,你巴不得吃到嘴里的……写好了,爷爷请你吃。”

金东风每天路过一家小面馆,放学时老远就闻到一股猪肝面香味,嘴里顷刻涌满了清口水。他母亲从不会做猪肝面,父亲探亲倒是做过一回的,吃了反而更饿痨,却再没吃上过。这会儿想起来,头和手都有点晕,竹竿歪歪扭扭画出去,正是:猪肝面。

庄爷爷大笑。“这三个字嘛,有味道。”

“啥子味道?”

“一股馋味。”

一老一小走出老八号院门。小的甩着手走,老的背着手走。

金东风觉得庄爷爷像是七十岁,脖子上围了大姐姐织的围巾,背了手,驼起来,就更老了,像有八十岁。

冬天的阳光明晃晃的。走到阳光里,脸上会一烫,走到树荫中,又一冷,汗毛都立了。好多天没有下过雨,树叶都铺满了灰尘。

他指着公厕墙上的字问庄爷爷:“为啥要写死全家?”

庄爷爷挤了下三角眼:“因为这年头,人们啥都不怕,只怕死全家。”

金东风听了很满意,笑了。又问:“爷爷真的是反革命?”

庄爷爷不生气,也不吃惊,淡淡答:“爷爷革命的时候,你爹妈还在尿床呢。”

这回金东风大吃了一惊,眼都瞪圆了。“爷爷革过北洋军阀的命,也打过日本人。”

“爷爷啥子党?”

“啥子党都不是。我的老长官,是北伐名将,抗日名将……现在在台北,他是反动派,我自然就成了反革命。”

“凭啥子呢,他又不是你爸爸。”

“论感情,情同父子,他就是我爸爸。红卫兵抄家,抄出两张我和他的合影,还有他写给我的信……我活该。”

“爷爷不像反革命。”金东风眼珠迟钝地转了下,又补充,“也不像画家。”

“像啥?”

金东风再咋个转眼珠,也想不出合适的词。

庄爷爷就走到一棵碗口粗的爆虼蚤树下,扬手一拳。树干、树枝纹丝不动,叶上的灰尘却纷纷抖落了下来。

金东风骇得嘴张着,合不回去。

“爷爷不会握笔的时候,就会耍刀。不会画画的时候,就会开枪……都过去了,过去了,呵呵。”

德仁胡同和东城根街的三岔口,有家肉铺子。下午三四点光景,门前没买主,架子上也没肉,只挂着一排排空铁钩。刀案上,插满了尖刀、片刀、砍刀,还有把斧头。卖肉伙计是个五短小伙子,趿了钉子靴,捏了根塑料水管在冲地。庄爷爷喊了声:“二娃!”

二娃转过来,满脸都是笑:“庄伯伯,肉卖完了。”

庄爷爷指了下刀案上一团报纸包。

二娃笑道:“就一副猪肝。”

庄爷爷不笑:“我要的就是猪肝。”

“给街道办张主任留的。”

“你娃学油了,开后门啊?”

“张主任也是给了钱、给了肉票的,前两天。”

庄爷爷摸了一角钱,塞在二娃手心里。“我只要猪肝上的小尖尖。”

二娃苦笑,去刀案上抓了把薄片子,展开报纸。

金东风翘起脚尖看,那真是一副好猪肝,厚墩墩、新鲜,用掌一拍,啪啪轻响。

二娃用指头拈住肝尖,刀子嗖地一响,侧身就递给了庄爷爷。

庄爷爷用手帕盛了肝尖,说声“谢了”,又侧身递给了金东风,嘀咕道:“这娃跟我学过几天拳,拳不长进,尽长心。”

肉铺隔了街,就是小面馆子,比肉铺更冷清。面馆主任在看《参考消息》,唯一一个伙计趴在桌上睡大觉。庄爷爷把猪肝尖尖,二两面粉票,递给主任。“弄一大碗面出来……面牌牌呢,拿来,我给你写嘛。”

柜台后边的墙上,钉了十几根钉子,挂了十几块五寸长的木牌牌:清汤小面八分,清汤杂酱一角二分,素椒杂酱一角四分……再过去,贴了一张发黄的毛主席语录:

我国是一个有六亿五千万人口的大国,吃饭是第一件大事。

主任亲自去做面,小伙计揉着睡眼,把牌牌取下来,用湿抹布把火柴棍一样的丑字都揩了,吹干,递给庄爷爷,一块块重写。金东风瞪眼看着,庄爷爷这回写的字,不东倒西歪,也不是张迁碑,是颜楷,开阔内敛,丰润大方。写到最后,剩一块红烧排骨面,递给金东风:“你来。”

金东风写了瘦棱棱的五个字。

庄爷爷笑道:“这排骨,也太吝啬了嘛,连丁点儿肉都不带。好!”

金东风松口大气,嘿嘿笑出了声。

猪肝面端上来,热腾腾一大品碗。猪肝片得很薄,用了熟油、豆瓣、泡椒、泡姜、蒜瓣一起熬炼,还撒了葱花,烫了一大把豌豆苗,香味喷起来,金东风拿筷子的手都在抖。他开始还忍住馋,小口吃,后来是呼噜噜急刨,满头大汗。面吃完,连汤汁也喝干了,打了个山响的饱嗝,瘫在椅子上,动不了了。

庄爷爷笑眯眯地看他吃,摸出一只小铁盒,取出吃剩的半截经济牌香烟,点燃了很惬意地抽一口,再抽一口,烟头烧到指头了,舍不得丢,又抽了一口。笑眯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