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6 十六
十六

王而慷跟女儿说到金家父子的关系。“哪有当爸不管儿子的?这孩子不挺可怜嘛。”

王小路伸手指了下窗外。“你看他样子可怜吗?”

核桃树下,金小良躺在他爸的马架子上读小说。趿着拖鞋,脚边还放了口大搪瓷茶缸,泡着粗枝大叶的老鹰茶。如果树上再吊个鸟笼,他空余的手心捏两颗核桃,简直就是晚清的遗少。

王而慷笑得喷口水。“他小时候傻瓜傻瓜的,现在倒成了书呆子……看不出来。”

王小路撇嘴。“他现在还是傻。有天他捧着书上厕所,进去了才听见女生一片尖叫声!幸好他那天看的是《金光大道》,不然他惨了。”

“那咋处理呢?”

“工宣队把他扣在学校不准走,打电话让他妈妈来接人。他妈妈搁下电话,转身一忙,就忘了。金小良缩在值班室的床上,苦等到天黑。”

“天黑他妈妈才去啊?”

“他妈妈没有去。我去了。”

“你?”

“是啊。我代表家长检讨了管教不严,又督促着他写了两百多字的认错书,深挖了下灵魂深处阶级斗争观念太薄弱的问题。”

“这跟阶级斗争……”

“阶级斗争观念薄弱了,对自己的要求就松懈了,只看书,不看路,看路也是‘白专道路’,一不留神,错误的路就把他引进了错误的门。”王小路说完,哈哈大笑!

王而慷很少见到女儿大笑。她笑起来很好看,有点任性、撒野的样子,不再是柔顺的乖娃娃。

“说你给小良当姐都不够,是当妈……他要没你帮着,那才是惨了。”

“他也帮我啊。有一年春节,家家团圆,院子里放鞭炮,街上高音喇叭唱敬爱的毛主席……我想爸爸,想得心痛,就钻进锅炉房的破窗户,用粉笔在墙上写了一句反标。”

“反标!你写了啥?”王而慷吓出一身汗。

“我写了‘打倒×××!’”

“×××?”

“是啊,就是×××。他们晓得我要打倒谁。”

“出口气?”

“不是。我要他们抓我送到山里去劳改,这样就可以和爸爸团圆了。”

“……”

“我先去了居委会,向主任婆婆报告了。婆婆赶紧汇报给派出所,所长亲自带了警察、警犬去锅炉房……”

王而慷瞪大眼,连气都不敢出。

“结果,反标不见了,留下湿漉漉的一汪水。婆婆说,这娃娃脑子出问题了,没做过的事也乱说。下回不敢了,啊?”

“他们就把你放了?”

“不。我说我就是写了的,不晓得咋个没有了。那窗眼儿只有娃娃才进得来,所长就把大院里的所有娃娃都召集到了锅炉房。问谁见过反标的?没有人回答。又问,那谁之前见过这汪水?金小良就说他见过。所长问,你咋会见到的?他说,是我撒的尿,躲猫猫,逼急了,一泡尿就冲了上去了。所长又问,那看见反标没有呢?他说,来不及看,只管尿,好舒服哦。所长气得差点扇他一耳光。”

“他们这下把你放了吧?”

“不。所长说我家庭有政治问题,要拘留了审查。婆婆不答应,说这女娃早就是单亲家庭了,她妈妈是大批判组红人;她眉间那颗红痣,是他老人家亲手点过的,当初半个城都晓得。你不晓得?你回去问问你老妈。”

王小路说完又大笑。王而慷忍了又忍,才把眼泪忍了回去。

过了几天,王小路跟父亲要钱买白衬衣,说宣传队又要演出了。她拿了钱,却买了副黑框眼镜戴回来。“眼睛有点近视了,上课看不清黑板,老抄别人的笔记……”眼镜很大,几乎遮了她半个脸,睫毛、眼窝都看不清楚了。王而慷看着她,木木的,鼻子发酸。

“很丑吧?”

“丑得有点像你妈妈了。”

王小路鼻子里哼了一声。

再给钱买衬衣,女儿说不必了,她仔细看了看旧衬衣,还能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