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5 十五
十五

公安局通过各校的工宣队,从中学生中搜缴了一大批黄色手抄本。宣传部调了两箱过来审查。郑处长午饭后溜达到宣传部找老乡吹牛,顺带包了一摞回来,说供批判和打发时间用。

王而慷随手捡起一个作文本,封面贴了张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检阅红卫兵的彩色照,翻开来,竟然是《少女之心》。这书名气最大,被称为黄中之黄。他读了一半,抬头瞟一眼,郑处长也正在瞟他。两人读的都是《少女之心》,同一个故事,不一样的手迹:一个歪歪扭扭,一个娟秀妩媚。两人无话,接着再读。读完了,互递一根香烟,默默抽了几口,这才说话。

“毒性真有那么大?听说有的中学生白天读了,当晚就犯了流氓罪。”

“毒性是有点。我儿子有一阵萎靡不振,蔫嗒嗒的,我在他枕头下就翻出一叠手抄本……”郑处长摇头,长吁一口气,“现在没事了,都当爸了嘛。”

王而慷却是心里一紧,郁郁不乐。

晚饭时,他问王小路,“同学中有没有私看黄色手抄本的呢?”

王小路夹着菜,想都没想就回答:“有的。”

“不能看。看了要坏事。”

“我晓得。”

“晓得?那你……到底看没看呢?”

“没看。”

“那咋不看呢?”

“文学性太差。”

“没看,咋晓得文学性太差?”

“瞟了几眼。”

“瞟过几眼?”

“爸。”

“终归还是看了。”

“手抄本,我咋看得起。妈妈从小拿了那么多苏联小说给我打底子。”

“又是苏联!”话一出口,他立刻就后悔了。

父女俩默默吃饭。王而慷的头低得很低,努力不去看女儿凹陷的眼窝和卷曲的睫毛。

王而慷下星期天去割肉,天不亮就起床,叫了金小良同去。金小良排队,他就去买了包子、油条,两人站着大嚼。金小良在念初一,俗称戴帽子,相当于小学六年级,要到下年才正式升中学。课程很少,平日的主业,反倒是滚铁环,带弟弟,抱本小说傻乎乎地读。

豆浆喝完,金小良用袖子抹把嘴巴,就摸了本书出来读。封面是张牛皮纸,没字,黑腻腻的,不知已经了多少人的手。王而慷问是啥书呢,鬼鬼祟祟的?他压底嗓音,几乎像耳语:“有点黄。”

王而慷脸一黑。

他赶紧把书递过来,翻开牛皮纸,里边竟然没封面,开头就是第十几页。王而慷瞟了瞟,写着:“林道静离开家并没有回学校。回学校有什么用呢,她发誓要永远离开这个可恨的家庭……”他似曾相识,但又不敢确定。

《青春之歌》,金小良补充道。

对了,是这个名字,孟小阳带回家,读完了给他讲过的。她读了两三天,每晚读到深夜,时而激动得绕屋踱步,时而摘了眼镜抹泪,长叹几声。他问她,如果你遇上卢嘉川,会做林道静吗?

孟小阳回答,不会。我畏惧政治风暴,怕坐牢,怕刑讯拷打……我会受不了。

王而慷十分震惊。他说,你要当叛徒?

孟小阳摇头。不,我只是会当逃兵。可能刚踏上革命之路两三步,就赶紧缩回自己的阁楼了,写作、画画、弹钢琴……可惜我成不了艺术家。

王而慷觉得女人书读多了,脑子就会乱。想骂她一顿,又舍不得骂,就叮嘱她这些话不能拿到外边说。

如今,就连这本书也成了黄书、毒草,不能拿到外边看了。王而慷感慨多,疑惑也多。他问金小良:“你读啥书,你爸爸管不管?”

“不管。”

“问不问?”

“不问。”

“他要是在你枕头下搜出手抄本,不臭打你一顿?”

“他从不进我的小屋子。”

王而慷记起亲眼所见的一件事:金小良有天出大院,他爸爸进大院,父子俩不打招呼,就像谁也没有看见谁。那是春节期间,老金从干校回家耍探亲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