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1 十一
十一

国庆节前一个傍晚。风嗖嗖的,倒还不冷。

金小良吃过晚饭,带着弟弟金东风在锅炉房门口滚铁环。烟囱早就不冒烟了,冷冰冰的锅炉和盘绕的管道,就像史前动物遗留的骨架。这儿成了躲猫猫的一个好去处。今晚就连躲猫猫的伙伴也一个不见了,市委小礼堂放映《闪闪的红星》,他们全都赶去了。金小良没去,因为他去就得带上金东风。

他告诉母亲:“东风胆小,听见枪子儿响就要尿裤子。”

母亲说:“胆小咋个了?胆子小,心肠软。”家里杀鸡、剖鱼,双手沾血的事,母亲都交给他干。“我怕见血,东风随我。”他不反对,却有小疑,那我随父亲?父亲在干校做伙食团团长,不说鸡鸭鱼,砍下的猪头怕已数不清楚了。这就叫心肠硬?他想跟父亲谈谈,但总没有机会,见面少;见了面也不晓得如何谈。

唯一缠着他的,是金东风,就像从前他总给王小路当小跟班:要他讲故事、要他带着躲猫猫、要他教会滚铁环。

铁环,配一根前端拧弯的铁丝,就可以赶着一直滚,就像赶着一只小狗狗上路。不滚铁环的男生,就像不跳绳的女生,都是活宝或怪物。母亲给了兄弟俩一只铁环,直径只有碗口大,是她下班路上从废品店两分钱买的。金小良把它戴在金东风脖子上做了项圈,另外以每天讲一节《水浒》的代价,向同学借了只大铁环,立起来相当于金东风的身高。金东风身细头大,活像豆芽顶了个西瓜,走路摇摇晃晃,滚着大铁环,仿佛小人国国王推了蒸汽火车轮。

锅炉房和27号大门之间,是一道略微起伏的缓坡,金东风把大铁环滚上去,铁环突然加速,反射着路灯的黄光,离他飞了出去……他伸手去抓,一个趔趄,大脑袋猛撞向贴满大字报的红砖墙!金小良远远地叫了声苦,腿都软了。

一只手臂拦在了大字报和金东风之间。

金东风一抬头,哇哇大哭。

那人魁伟得像一头直立的大熊。满脸络腮胡,虽还不到深秋,却穿了件带毛领的军大衣,蹬了双翻毛大皮靴。看见金东风挣脱而跑,他似乎有点怔怔的。

金小良已经认出了他。“王叔叔。”他走过去,像个老伙计一样,用拳头擂了擂王而慷的胸口。“王叔叔,我是小良啊。”

王而慷“啊”了一声,又愣了半晌,嘿嘿笑了,把手叉到他双腋下,高高举起来。几年不见了,王而慷举他,还跟举一片树叶似轻巧。

王而慷是无罪释放的。起因是被王而慷抽瞎的红卫兵头头家里出了事,他父亲做过地下党,后来被人揭发在监狱中秘密叛变了。这一来,头头就成了叛徒的儿子,他抓王而慷,就是叛徒儿子对革命功臣的迫害。至于揭发过王而慷的郑处长,则因为他揭发的领导越来越多、地位越来越高,反而为他设立了专案组,严逼他拿出证据、说出动机来。前者他拿不出,后者他不敢说,居然活活逼疯了。跳了两次楼,都没死,都跳在自家阳台上。

这两跳,把被他揭发的人都解套了。王而慷离开农场的前夜,老场长请他喝了一台烧酒。老场长说:“英雄都有落魄时,林冲、杨志……多了。”王而慷说:“我算啥英雄。”老场长说:“谦虚了。我看过王二小放羊的故事,我晓得你很了不起。”王而慷说:“我不是王二小……”老场长打断他的话,说喝吧!先把自己喝翻了。王而慷只抿了一小口,冷得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