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0

王而慷就是被红卫兵抓走的。他们驾着一台解放牌卡车,硬是曲里拐弯,轰着大油门,嘭地停在他的家门口!他刚坐下跟王小路吃午饭。孟小阳被南大召去住校了,日夜忙着大批判,出墙报。他已经挨过了几回斗,还剃了阴阳头。怕吓着女儿,翻出十几年前的旧军帽扣在脑袋上。红卫兵一进门,就把他的军帽摘了一把扔到院子里。

王而慷叹口气,但不吭声,继续吃热腾腾的麻婆豆腐。

王小路看着父亲的阴阳头,也叹了一口气。她起身出门去捡父亲的军帽。军帽已握在金小良手中,他赶紧递过去。但帽子刚一戴上,立刻又被扔飞了。扔帽子的是红卫兵头头,白皙瘦削,黑框眼镜,像个文质彬彬的学生,但脸上抽搐的肌肉显出八分焦躁、十分不耐烦。王小路转身又出门,金小良已捡了帽子进来,直接戴在了王而慷头上。

头头一耳光把金小良扇倒在地板上。“你爸是哪个?是不是黑五类?”

王而慷大怒。“他爸是你爷!”

头头一泡痰喷在王而慷脸上。“叛徒!内奸!反革命!”

王而慷抄起麻婆豆腐连碗一齐砸过去。红卫兵一下子乱了,男生一片乱骂,女生挥着小红旗喊:“打倒!”头头哇哇叫了两声,解下皮带朝王而慷抽去。

王小路替父亲挡住了。皮带扣猛打在她的左脸上,她叫了声“爸”,撞着椅背,一齐倒下了。

王而慷傻了。屋内一片死寂。金小良递给他一样东西,是挂在门后的羊鞭。这个家的旮旮旯旯,金小良都熟悉。

王而慷一鞭子抽飞了头头的眼镜,再一鞭子,把他眼睛抽出了鲜血。

头头的双眼都瞎了。

王而慷从前的老上级,即那位郑处长(他一直是个正处长),在牛棚中向红卫兵揭发,王而慷曾酒后吐真言,说自己送鸡毛信,是在八路和鬼子两边占便宜,两边吃香喝辣。红卫兵去抓他,两鞭子下来,他从叛徒内奸,又成了刑事犯。

被判无期徒刑,他去了大凉山劳改农场。那儿,距金小良父亲做团长的五七干校,仅隔一座山、两条谷。

三个月后,王而慷收到孟小阳的信。她提出离婚,为了女儿的前途。他默默流了半夜的泪。过几天,写了回信,答应离婚。他舍不得离婚,但自忖,为女儿命都舍得的,何况是已经无望的婚姻。好在,离了婚,女儿终究是女儿,仿佛是冰雪天独行在外,家里还存了一盆火。

但信写好了,一直拖着没寄出。先是舍不得寄出去,后来是重感冒了一场,拖下了。等他要寄的那天,却又收到了孟小阳发来的第二封信。她担心他不肯离,要死了他的心,就坦言相告:

女儿并非是你亲生的。乐乐的生父,另有其人,是留苏归国的作曲家谢觉,他还有个俄文名字谢辽沙,创作过交响组诗《从韶山到北京》,曾在人民大会堂公演,跟江青同志握过手。我和乐乐如今就跟他生活在一起。你和乐乐,虽无亲情,但还有感情,为了让她摆脱反革命、杀人犯父亲的包袱,恳请你答应离婚吧。

王而慷以为自己要疯了。

然而,他没有。他觉得眼前一片雪亮,终于看见乐乐凹陷的眼窝中深藏的秘密。

从这天起,他是没有老婆、没有女儿、没有尽头的劳改刑事犯,啥都没有了,天塌下来,也就砸不死他了。

他把孟小阳的信很耐心地撕碎,嚼到嘴里,吞下肚子去。这天是打石头,他打的比平日多一倍,用来打造一座石屋都嫌多。他累瘫了,趴着动不了,可是没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