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金小良五岁,王小路念小学三年级。王小路放学回家,金小良老远见了,跑上去握她的手,还要甩两下,活像国家领导人接见外国元首。他还是胖,手伸出来,活像洗不干净的猪蹄子,这是孟小阳嘲讽的。王小路把他牵进屋,给他一颗大白兔奶糖、一支铅笔、一张公用笺,他就含着糖在纸上胡乱画,黏答答的口水不时滴几滴在纸上。孟小阳烦他打搅女儿学习,故意拧大留声机音量,放上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音乐一出来,金小良大叫一声,拔腿就跑。她揪住他,他仰天高声念诵,就像在念《将进酒》:

“打雷了!下雨了!楼上的马桶打倒了!”

这是市井里的儿歌,跟邻居老保姆学来的。

孟小阳哈哈大笑,差点在床上打滚。王小路揪住他的鼻子,厉言道:“不准装傻。”孟小阳说:“他是真傻。”“是装傻。”“是真傻。”王小路手上加劲,金小良出不了气,脸涨得通红,怪相百出,她一松手,他就咚一下仰天倒在地板上,人事不醒了。孟小阳被吓坏:“咋办?咋办?你把他弄晕死了!”王小路不吭声,掰了块沙琪玛塞进他嘴里,他眼也不睁,嚼了就吞进肚子里,吞完了,张嘴等着第二块。王小路骂了声:“呸!”孟小阳笑得抹泪珠子。“这傻儿子!他妈早晚要被他逗死的。”后来,她把金小良搂过来,在他脸上啵、啵地亲了两下,还塞了把大白兔在他口袋里。

金小良从没把母亲逗笑过。

母亲的愁眉、淡漠,使他跟她总像隔着一张饭桌的距离,就像跟父亲隔着办公桌,后来跟老师隔着课桌,跟同桌隔着一条三八线。母亲回家已是傍晚,卷起袖子,弄个炝锅莲白、清水茄子,或者番茄炒嫩蛋,没滋没味,塞满一肚,算是吃了饭。父亲回家总在八九点之后。他给一个老爷爷做秘书,忙,开会、加班写发言稿……偶尔闲下来,就约两个人,可能是别的秘书,也可能是电工、木匠,走两条街去三义园吃牛肉焦饼、喝牛尾汤,再咂二两枸杞泡酒。三年自然灾害过去了,日子渐见小滋润。

母亲吃了晚饭,就在饭桌边织毛线。她给父亲织过一条围巾,织到一尺多长时,就变成了三角形,有点像红领巾,金小良站在几步外,很奇怪地看她。她就叹口气,自言自语道:“咋搞的呢?明天去问问她们。”她们是她的同事。织了拆,拆了织,织了半年,不了了之。偶尔,她也会把儿子招过去,拿毛线签在他身上比画一番,说要给他织件毛衣,这是母子俩贴得最近的时刻。完了,她又叹口气,把围巾、线团、竹签都搁在饭桌上。天黑了下来,她点燃一支烟,烟头红红、暗暗。邻居老保姆在屋外,伸出双手颤声叫唤:“啰、啰、啰……”叫唤她前年在老家饿死的小孙儿……金小良有点怕,就踮脚把电灯拉开了。

第二天晚饭桌上多了个男人,是他的舅舅,六个舅舅之一。母亲的六个弟弟,相貌都像姐,却都比姐矮,皮肤黄、表情木,吃饭看碗、走路看地、做事看手、睡觉脸朝下,活像一辈子没有抬过头。抬头做啥呢,太阳不值钱,天鹅吃不到,馅饼不会天上落……馅饼是有的,就在姐姐的口袋里。再过一天,舅舅拿了姐姐从工资中抠出的一沓钱,就搭早班车走了。

父亲不评论,要评论也等于是废话。母亲也不内疚,至少她不表示。要表示也是叽咕一句:“是嘛,皇帝也有穷亲戚……血浓于水。”

母亲的穷亲戚都淳朴。淳朴总是跟穷、纯善、天真、没机心联系在一起。金小良自幼记事起,舅舅就是定时的常客,直到他十七岁,考到南方大学历史系去念书。那时,他们两鬓斑白了,手巴掌都伸不直了,还在伸出来拿钱。他忍不住问过一回:“舅,你们就从不担心拿不到钱吗?”

“咋会呢?”舅舅憨厚一笑,“你爸不是开裁缝铺嘛。人活着总要穿衣服,人要穿衣服,裁缝铺就咋会莫得钱?”

金小良差点要哭了。父亲伺候的老爷爷退休后,他就落户财贸部,做了处长。而财贸部落实到亲戚嘴里,就成了裁缝铺。即便是开裁缝铺,牵起口袋接顾客的钱,可这口袋一直轻飘飘,钱大半拿去母亲的娘家了。母亲每回给儿子买衣服,总要买大两个码,再用针线把下摆收一截进去,等个子高了再放下。这样,金小良的衣服总是长短合适,却肥得像和尚的袍子,里边灌满了风。

父亲官运还顺,处长很快就升副部长。但组织上盖章的那个人急性阑尾炎,动手术,任命书拖了二十天发下来,刚好是一九六六年五月三十日,比“五一六通知”晚了半个月。“五一六”之后的任命,统统搁置了。他副部长做不成,去“五七干校”做了伙食团团长。部长跟团长哪个官大,金小良这辈子也不明白。多年后,父亲也成了一个老爷爷,说起这事当笑话,母亲则耿耿于怀。她计划拿给三弟(也可能是四弟或五弟)娶媳妇的钱泡汤了。

金小良十岁时,去外婆家过了回暑假,正逢六个舅舅闹分家。为了均分十三只猪崽,老二扇了老五一耳光,老四则扛了铡刀,差点把第十三只猪崽砍成六大块。十一年后,金小良在毕业论文《论玄武门之变》的结论处,写了七个字:

“血浓于水是屁话。”

指导老师摇头叹气,把这句话删了。

一九六六年秋天,母亲给金小良添了个弟弟,金东风。

家里没一丝东风吹拂的意思。母亲秋风黑脸,晚饭后抽支烟,屋里静得连东风都不敢哭。东风跟母亲像,漂亮而愁苦,倒是不哭。笑就更少了。

丈夫走了,儿子多了一个,母亲只得把邻居刚辞退的河南老保姆请了过来。老保姆依旧习惯把两手伸出去,唤着“啰……啰、啰……”但她老得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了。有天她背了东风去粮店买切面,被一拨开进大院的红卫兵撞翻在阴沟边,鼻子破了,鼻涕、口水全见了红。东风眼里两泡泪。没有人伸手拉一把。红卫兵觉得,这大院里的老少,全都是当权派、走资派、反动派,打倒在地,没踏上一只脚算是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