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王小路小名乐乐,音乐的乐。有时也被叫成快乐的乐。本城口音,乐、落同音,就成了落落。

金小良的母亲评过一句:“落落寡欢,难听死了。”

金小良的母亲是人事科副科长。严肃,话少,从不串门,也没人上门,除了她娘家的穷亲戚。落落寡欢不适合她,适合她的是落落寡合。多年后,金小良清点母亲的遗物,翻到她年轻时的一张旧照片,脸光滑如瓷,五官精美得宛如描画。然而,在灰色的双排扣列宁装和一顶男式军便帽遮盖下,她的美不惹眼,也不自知。金小良自记事起,母亲就是个灰衣素色的中年妇女,忧心忡忡,时常叹息。

金小良的父亲也是一个长。27号大院的人,不带长的很少。“文革”中,他是班长,也可以叫团长,在五七干校炊事班又名伙食团,做一把手,手下有七八个老弱病残。他已过了四十岁,可还算年轻力壮的。干校在五百公里外的大凉山,他去了两年,因为干得好,煮饭不夹生、炒菜有盐味,就又多干了好几年。

两口子都是西南革命大学出来的,比王而慷小五六岁,没打过仗。

王小路的父亲自然也是长,统战部副部长。早就应该转正的,因为他总爱自夸“咱是个大老粗”,这正字就搁下了。统战部长,常跟文人、名流打交道,咋说也得是个半吊子文人吧,他不是。不是也行,但得藏拙,可他偏不。老粗和贫雇农一样,都是可以炫耀的。他小名王二娃,爹娘早死,睡破窑洞长大,七岁就给财主在黄河滩放羊。有年冬天来了拨八路军,是护送一个诗人四处采风的。诗人姓何,有个像女人的名字,何其芬或是何其香,也穿军服,可手伸出来,又白又软,捏了捏二娃的脸。二娃应邀干号了几段信天游,诗人听得啪嗒嗒直掉泪蛋蛋。

“可怜的娃啊,干革命吧,吃饱饭。”

“中。”

二娃把放羊鞭往裤带一插,扔下羊群就走了。

先干儿童团,再做小八路,侦察、放风、暗送鸡毛信……多次涉险,又屡屡立功。传说(仅仅是传说),少年英雄王二小的原型,就是王二娃。只不过,二小牺牲了,二娃却活着进了城,穿军装、骑白马、戴红花。就在这一片热气腾腾中,他跟那位姓何的军旅诗人重逢了。诗人说:“二娃啊,你该改个名字了。”“改啥呢?总不能叫王大栓、王富贵吧?都城里人了嘛。”“就叫而慷吧,毛主席有句诗,天翻地覆慨而慷!”王二娃不懂诗,可佩服那诗人,从此就成了王而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