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19 非洲的青山
19 非洲的青山

“如此寂静,如此荒凉,如果是度假,这真是个放松身心的好地方。”雪颢喝了一口杯子里的大象酒说。

天气太过炎热,翰文没有要甜腻的大象酒,喝的是肯尼亚产的塔斯卡啤酒。这种啤酒据说是德国殖民者传下来的工艺,清冽甘醇,口感极好。

可是他们哪能真正放松呢,心里都在想着不知身在何处的萨陶。但愿萨陶仍然一如既往地在草原上驰骋,金象帮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它的踪迹。

“你说海明威到底有没有登上过乞力马扎罗山的顶峰?”翰文问。

“嗯?海明威?”雪颢有点蒙,翰文的问题跟此情此景或者他们心里想的事情没有一点关系。

“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做过解释。”翰文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雪峰说:“就像很多文艺青年一样,我也能背诵海明威写的这段话。但我总是怀疑这位硬汉自己并没有登上过乞力马扎罗的顶峰。”

察沃狩猎旅馆位于面朝西南的山坡上,由二十多间相互间隔几十米的简易帐篷房组成。也许在海明威时代,这里就是狩猎者驻扎的营地。旅馆四周围了一圈铁丝网,可能是为了防止半夜再次上演察沃食人狮的故事。

翰文和雪颢坐着的地方视野非常开阔,能够看到山脚下有个小水塘,时不时有动物过来喝水,有羚羊、野猪、斑马、长颈鹿。前台的服务员说每天黄昏都会有一大群狮子过来喝水。

干旱的红色沙土上,野草并不茂密,灌木丛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非洲最高峰的山脚下,从那里往上5895米,是白雪覆盖、银光闪闪的死火山。

在斯瓦希里语中,乞力马扎罗的意思是“灿烂发光”。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天神降临到这座高耸入云的高山,赐福山下的居民。盘踞在山中的妖魔鬼怪为了赶走天神,在山腹内部点起一把大火,滚烫的熔岩随着熊熊烈火喷涌而出。妖魔鬼怪的举动激怒了天神,他呼来雷鸣闪电瓢泼大雨扑灭大火,又招来飞雪冰雹填满冒烟的山口,把妖魔鬼怪封堵在山腹里。居民在山脚顶礼膜拜,称这座山为灿烂发光的神山。

“你的意思是说没有登上乞力马扎罗顶峰的硬汉不是真正的硬汉。那你去登顶吧,做一个真正的硬汉。”

“无论如何,海明威的确是我决定来非洲的一个重要因素。我已经做过攻略,像我们这种不是专业登山运动员的门外汉,走马兰古路线,经过曼达拉营地、汉伦博营地、基博营地,抵达乌呼鲁峰后原路返回,大约需要五天时间,也不会有严重的高山反应。”

“你拍完这部大象的纪录片之后就可以去了。”雪颢说,“我们组个团一起去吧。”她的声音比以往都要温柔。

“我曾经说过要和她一起去,但那是永远不可能的事了。”沉浸在往日回忆的翰文发觉自己说漏了嘴,便打住了,把头转向另一边,望着空旷寂寥的原野。

“我发觉你的内心就像乞力马扎罗山一样,总是包着一层坚硬而冰冷的壳。”雪颢伸手握住了翰文的手,“不管是伤痛,还是遗憾,我都愿意倾听。像我一样,讲出那些令人伤感的往事,也许就能放下心中的重担,继续往前走。”

雪颢的手很温暖,她的目光像小火苗一样,灼灼定格在他的脸庞。远远的天边,夕阳就要西下,晚霞仿佛丝绸飘带,缠绕在乞力马扎罗的半山腰上。

虽然没有觉得心里的坚冰正在雪颢的灼灼目光下碎裂融化,但翰文不想再对她隐藏。他开始讲述那段一直深埋在心里的往事。

在北京大学读书期间,学斯瓦希里语的他喜欢摄影,在一次学生会组织的秋季摄影活动中认识了学电视制作的莉雅。他注意到这个长发披肩、苗条清秀的姑娘独特的一面:她的内心同外表很不一致,勇敢、固执、倔强、敢闯。他觉得她很有趣,便找她要电话号码。

她没有给他,而是说,如果他在年底学生会组织的摄影大赛中进前三,她就跟他交往。

“我作弊了。我选了几张拍得很好的照片,找教摄影的老师做了后期处理,有一张关于男生宿舍生活的照片甚至按照老师的建议重新摆拍了一次。”他得了铜奖,颁奖人正是莉雅,原来她是摄影大咖,这次活动她是组织者兼评委。翰文问她是不是只跟摄影前三名交往,无论男女俊丑。她说这只是针对他设定的考验,如果这次他失败了,她还会给他两次机会,但考验的难度会一次比一次大。

长城、故宫、北海、天坛、雁栖湖、避暑山庄……他和莉雅背着照相机四处游走,度过了一段伊甸园似的大学时光。毕业时,她选择去华夏电视台工作,当一位著名电视制片人的助手。他也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给华夏电视台投了简历,招聘人员看他既会讲斯瓦希里语也会讲英语,便把他招进了新闻频道,做外国新闻的编辑工作。

“也是在一片草原上,我和她决定开始一段新的人生历程。”毕业后第三年,他们去乌兰布统草原旅游。在红山脚下,满天晚霞五彩缤纷的时刻,他一时冲动向莉雅求婚。他既没准备钻戒,也没有布置浪漫的场景,话说出口就觉得不好。出乎意料的是,莉雅没有拒绝,也没有再给他设置考验。

婚后的生活充实而浪漫。才华横溢的莉雅当上了副制片人,带团队独立制作一些小型的电视纪录片,他编辑的新闻节目也得到了主持人和频道主任的肯定。他们都很忙碌,有时一周也见不到彼此,但他们总是用短信或纸条分享彼此的收获和想法。每年他们会一起休假,去大理、稻城、梅里雪山等地方旅游,拍摄美轮美奂的照片。

“如果她来制作这部大象的纪录片,效果肯定很好。”说完翰文陷入了沉默,目光望向了前面远方的虚空里。雪颢不敢问能不能请莉雅来当制片人,她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许多海誓山盟的爱情故事结尾并不像童话那般美好,她亲身体验过那种失去的痛苦,就像心脏被人挖去一块一样疼入骨髓,久久不能愈合。

停顿了好一会儿,翰文摇摇头,接着说:“她再也不能制作纪录片了,永远不能了。”

三年前,她在一次例行体检中查出乳房有肿块,去医院复查说是乳腺癌。他们原本都打算放慢节奏,要个小孩了,因此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厄运会降临到他们头上。他们又去三家北京最好的医院做了详细的检查,结果仍是一样。医生说大城市的女性工作压力大、熬夜多、空气差等因素导致这几年乳腺癌发病率不断上升。

做切除手术、化疗、吃药,翰文说他不想讲这个痛苦戮心的过程。眼见满头青丝掉光、清秀面庞眼窝深陷,翰文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崩溃,反倒是坚强的莉雅不时安慰他,说病愈后就跟他一起去非洲斯瓦希里文化发源地——拉穆岛骑毛驴,还要一起登上乞力马扎罗山的雪山之巅。

“很遗憾我们没能一起去登乞力马扎罗山的雪峰。”接受了两年多治疗,经受了很多痛苦,癌细胞最终还是扩散了。躺在重症监护室、形如枯槁的莉雅对他说,她此生已足够幸运,能认识他,和他一起走过三千多个日日夜夜,很抱歉不能陪他走下去了。她最后请求他把家里所有她的照片、衣物全部处理掉,忘掉她,开始新的生活。

在北京,他无法开始新的生活。无论多累,只要回到家中,他都会想起她的身影、声音和笑容。有时候他会在沙发上坐到半夜,觉得她会像往常一样开门进来,说对不起,剪片子回来晚了。

华夏电视台招人赴非洲建记者站,他第一个报名。电视台要派人去北非、中非、西非的战地采访,他也是第一个申请。在这辽阔的非洲草原上,在那些炮火纷飞的时刻,他会不那么想莉雅。但他仍然不敢去登乞力马扎罗山,他怕自己在雪山之巅会情不自禁地捶胸顿足、号啕大哭,会大声咒骂天神为何如此不公,要把莉雅从他身边夺走,留下他独自一人在这个世界东游西荡。

雪颢一直觉得翰文眼底那抹尖锐的痛背后有个伤感的故事,但没有想到这个故事是如此令人心碎。她的眼眶湿润了,如果不强行忍住,眼泪就掉下来了。

“你并不是独自一人了。我愿意跟你一起去登乞力马扎罗山,愿意跟你一起去任何地方。”最后半句声音细不可闻,雪颢不知道翰文有没有听见。

雪颢伸出右手,抱住了翰文的头。她的目光与他的目光交融了,她的唇找到了他的唇,又似乎是他们的唇找到了彼此。

良久良久,他们的唇分开了,他们的心灵却想要融入彼此。

翰文抱起雪颢。她依偎在他胸前,觉得自己真是一头小花豹,狼大哥的怀抱是那么温暖,那么安稳。

夕阳透过帐篷的缝隙照进室内,洒下丝丝金线。雪颢觉得自己就像一朵石缝里的玫瑰,竭尽所能向上挺拔,完完全全绽放自己,与丝丝金线紧紧缠绕在一起。

翰文觉得自己像是辽阔草原上的一棵树,用尽所有力气把根扎入土壤里,茂密的枝叶还在向着天空伸展,想要去触摸那高高的蓝天。

月光皎皎,四野偶尔传来一声动物的嚎叫。

“狼大哥,我已经准备好放下过去了。我们一起开始新的旅程吧。你准备好了吗?”雪颢俯视着翰文问,她的眼睛明亮如同天上的星星。

“我不知道。”翰文说,透过帐篷的缝隙,他仿佛看见了莉雅。她在向他点头微笑。最终时刻,她曾要求他去寻找新的幸福。

“说你准备好了。”她语气不容反驳,目光燃烧如炬,似乎要穿透他的灵魂。

“我准备好了。”翰文抬头吻住雪颢的唇。

翰文睡得并不安稳,也许是不习惯身边多了一个人,也许是一直惦念着不知身在何处的萨陶。

迷迷糊糊中,他仿佛听见手机响了一声。他下了床,拿起书桌上的手机。果然是卡茅发来的消息:close,还有一个地图坐标。

翰文站在黑暗中,听见床上传来雪颢均匀的呼吸声。他犹豫了一会儿,轻手轻脚穿好衣服,拎着自己的背包出了门。

翰文开车走了好远,眼见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找了个有信号的地方给雪颢发了条短信,说前路太危险,他先一个人去寻找萨陶,她去找察沃野保组织的人和警察,带他们来抓金象帮的盗猎分子。他把地图坐标也转给她。发完短信后,他从包里找出一张纸制地图,用红色铅笔标出行驶路线,以免待会儿手机没有信号。

雪颢做梦了。她走在蒙巴萨海边的沙滩上。海水湛蓝,沙子又白又细。她赤着双脚,穿着一袭洁白衣裙,风吹着裙裾,凉爽又舒适。远远的,翰文向着她走过来。他精神焕发,眉间不再有忧郁,眼睛带着笑意看着她。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好大好圆的五彩贝壳。她向他跑过去,伸手去接贝壳,却没接着,贝壳掉在沙地上,碎成了好几块。

雪颢惊醒了。她伸出手去,却摸了个空。她坐起来,打开灯,见地板上少了翰文的鞋子和背包。她拿起手机,看见了他的信息,是一个小时前发来的。她打电话给他,发现已经接不通了。

她急急忙忙冲出房间,摇醒还在睡觉的服务员,要他无论如何都要找一辆车给她,并立刻把离这里最近的警察找来。她打电话给察沃野保组织的人,也打不通。她只好发信息让他们快点赶到地图坐标指定的地方去找萨陶。

草原上的小路实在太过颠簸,翰文猛踩油门,速度也无法达到20公里/小时,车身晃荡得仿佛要散架。

他翻过一座山坡,穿过一片灌木丛,沿着地图上的路线往西开。原野越来越平坦,乞力马扎罗山的雪峰越来越清晰,他感觉快到西察沃公园的边界了。出了边界,穿过一片狭长的居民区,就进入乞力马扎罗山所在的国家公园安博塞利了。萨陶是要去爬乞力马扎罗山吗?

翰文心里琢磨,金象帮租了直升机从空中侦察,动作就是比野保组织快。这里的警察装备很差,很多警局的办公场所就是两三间铁皮房子,连一辆跑得平稳的车都没有。这些生活在广袤原野上的大象的命运真的是堪忧啊。

已经开了快三个小时,太阳从斜后方照进车里,翰文的脖子火辣辣的疼,肚子也开始咕咕叫了。他一只手握方向盘,一只手拿出包里的饼干,吃了几块,又喝了一瓶矿泉水。

他不停拿起手机看,都没有信号。不过,他觉得快要靠近卡茅标注的地点了。这片区域有很多水洼,应该是前几天下过大雨。在干旱的察沃地区,雨水是大象的最爱,萨陶肯定也会来这里。

他停下车,取出包里的摄像机,装好电池,打开镜头盖,放在副座上,以便随时能够拍摄。

他继续往前开,同时不时用望远镜前后左右搜索。没有踪影,萨陶在哪里呢?

又开了好一阵。灌木越来越稀疏,野草越来越茂密。

突然,他听到了一声吼叫,是成年大象的声音,而且明显是受到了威胁后发出的怒吼。

他睁大眼睛看声音传来的方向,什么也没看见。他停下车,用双手举起望远镜仔细搜索。

那一定是萨陶,著名的非洲大象之王,从那对又粗又长一直垂到地面的象牙就能看出来。它独自站在一片水洼边上,身上满是察沃公园的红土,两只耳朵像两把大蒲扇一样不停前后扇动,巨大的身体在不停颤抖,长长的鼻子举起又放下,时不时发出怒吼。看起来它非常生气。

翰文移动望远镜,看见有几个黑人站在水洼另一边,举着枪瞄准萨陶,但他们似乎没有开枪的意思,而是在等待什么。

离得太远,望远镜里看不清人的长相。翰文不知道卡茅在不在其中。但他觉得这伙人肯定是金象帮。

为什么萨陶不转身逃跑呢?虽然大象体型巨大,但全力奔跑,速度也能达到30公里/小时,暂时甩掉盗猎分子应该不成问题。

最有可能的是,萨陶受了严重的伤,或者是中了毒箭,已经无法行走,金象帮包围了萨陶,在等待它支撑不住自己倒下,因为这里靠近公园边界,金象帮不想开枪引来警察。

萨陶危在旦夕,翰文心里无比愤怒。他放下望远镜,猛踩油门。他想冲过去,赶走盗猎分子,守在萨陶身边,也许雪颢和警察很快就能赶过来了,野保组织的人也会到来,帮萨陶治伤或是清除毒素。

翰文感觉到身体一歪,车子停了下来,使劲踩油门也不往前走。他把头伸出窗外,看见右侧前轮陷入了沙坑,越使劲越往下沉。

怎么办?翰文抬头看,离萨陶还有一公里多的距离。他抓起摄像机,打开车门,下了车就往前跑。在桑布鲁就是因为路断了没赶上拯救萨陶的女儿阿沙卡,难道这种事又要发生了吗?

翰文一边奔跑一边用英语大喊:“Stop,stop,don’t kill the elephant!”他不确定这伙人能不能听到,也来不及想把对方逼急了会发生什么事,更没有想草原上随时会有狮子或猎豹窜出,而他手上除了一台摄像机,手无寸铁。他只是想不能让悲剧在眼前发生。

“Kiongozi,有人来了。”一个盗猎分子对大胡子科斯盖说。

“我听见了,望远镜给我。”科斯盖放下手中的枪,举起望远镜看了看说,“没事,就一个人,好像是个游客。等他过来把他抓住,绑起来。我们干完活就走。”

“可能是记者,我看见他手里有摄像机。”从冲锋枪瞄准镜里看的矮个子班达说。

科斯盖又举起望远镜看了看:“还是个姆松古,真麻烦。”

“他说不定拍下我们了。我把他干掉。”说着,班达瞄准翰文开了一枪,又开了第二枪。

“不要杀人!”卡茅冲过来猛抬班达的胳膊。

距离大象只有几百米了,翰文都能看见科斯盖的胡子了。他听见“砰”“砰”两声枪响,感觉到自己的腹部像是被钻头钻过一般剧痛,站立不住,头向后仰倒在了地上。

科斯盖从望远镜看见来人倒下了,转头对班达说:“你个蠢货,开枪会招来警察的。”他挠了挠光头,指着萨陶对呆呆站在一旁的盗猎分子说:“大家快把它放倒,割下象牙,赶紧撤。”

翰文躺在沙地上,阳光直射,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听到一阵枪声,然后是萨陶凄惨的吼叫。萨陶完了。非洲象牙最长的大象之王就这样倒在盗猎分子的枪下了。他为自己没能拯救它感到万分歉意。

他伸手去摸腹部剧痛的地方,发觉鲜血在汩汩往外流。

“你去把他的摄像设备取回来。”科斯盖对班达说,“其他人都去割象牙,快点。”盗猎分子蹚过水洼,朝着还在血泊中挣扎、鼻子不停挥舞的萨陶冲了过去,卡茅也只好跟在后面。

翰文听到有人走过来,但他无法睁眼,也无法动弹。他感觉到来人从脖子上取下了摄像机。然后,脚步声远去,四野重归寂静。

“Kiongozi,我看这个记者像中国人。怎么会有中国人跑来这荒山野岭做采访。这事很蹊跷。”班达把摄像机递给科斯盖。

科斯盖没有接摄像机,而是看着在大象旁边忙碌的盗猎分子说:“我们中间出了叛徒。只有卡茅在内罗毕卖木雕,认识这些外国佬,待会儿你把他绑起来,我们找个僻静地方好好审审他。”

卡茅装作帮其他人抬象牙,实际上一直在注意科斯盖这边的动静。他隐约听见“中国人”、“叛徒”、“木雕”几个字,知道自己暴露了。

卡茅弓着身子绕过盗猎分子,转到大象身后,回头看大家都没注意,站起来撒开腿猛跑。仅仅片刻,身后传来了密集的枪声。他绕着一个又一个灌木丛,一直跑到喘不过气来才敢停下往后看。

班达开了好几枪都没打中,问科斯盖要不要追,科斯盖说赶紧离开,回头去内罗毕卡茅家候着他,谅他也跑不到中国去。

卡茅在草原上坐了好久,他很担心翰文又不敢回去。一直过了一个多小时他才鼓起勇气回去找翰文。

卡茅看见翰文躺在沙地上,腹部仍然在流血,腰旁边的地上一大摊血迹。翰文双眼紧闭,脸色既有失血过多的苍白,也有被太阳曝晒的紫红。

卡茅跪在地上,头靠近翰文,感觉到翰文还有气息。他不知道如何帮翰文止血,只好伸手摁在翰文盖在伤口的手上,血却从他的手指间渗出来了。

“对不起,翰文,我不该把你拖进这趟浑水。”卡茅觉得自己的罪孽更加深重了,不但没能破坏金象帮猎杀萨陶的行动,还害得这位中国记者挨了一枪。此时此刻,他宁愿自己下地狱去换回翰文完好无损。

翰文的嘴唇微动,似乎要说什么,但没有声音。

原野上扬起一阵沙尘,卡茅站起来,看见不远处警车闪烁,他拼命挥手大喊:“Help,help,man shot,help!”

雪颢不等警车停稳就跳下车狂奔过来。她趴在翰文的耳边说:“翰文,你是最勇敢的狼大哥,你一定要坚持住。警察来救你了。”

警察拿着急救箱过来了。翰文嘴唇动了动,雪颢明白了他的意思,抬头对卡茅说“Water”。卡茅跑去车里找了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递给雪颢。

雪颢轻轻抬起翰文的头,喂他喝水。警察拿开翰文的手,用纱布包扎伤口。

“他失血太多了。我们得以最快的速度送他去内罗毕的大医院,否则非常危险。”警察对雪颢说。

“从这里开车回内罗毕要好几个小时,而且一路颠簸,肯定不行。”雪颢绝望了。

“我去用车上的对讲机联系警察局,看他们能不能找总部派一架直升机来。”

“你快去,请他们一定派直升机来,多少钱都行。”

“不是钱的问题,我们只有三架直升机,如果都出勤了就派不出来。”警察快步往警车走去。

卡茅意识到自己如果不跑掉,待会儿警察肯定会把他抓起来,追究他的盗猎罪行。可他又不想抛下翰文和雪颢,只好纠结地坐在沙地上。

“雪颢……”翰文的声音非常微弱。

“翰文,你不要说话,直升机很快就来了。”

“我恐怕不行了。很抱歉没能拯救萨陶。金象帮把它杀死了。”阳光灼灼,翰文却觉得身体越来越冷。他知道自己体内的血快流光了。

“你是最勇敢的狼大哥,你一定能挺过去的。你还要带我去爬乞力马扎罗山呢!”雪颢好想放声大哭,为死去的萨陶,为受伤的翰文,为人生的无力感,为不可避免的悲剧,但此时此刻,她必须强忍住泪水。

“等你好了我带你们去抓科斯盖。”卡茅想通了,即使坐牢也要抓住金象帮这伙残忍的盗猎分子。

“很遗憾我不能和你一起去爬乞力马扎罗山了。我真的是……”翰文觉得胸膛像被大石块压住一般,停了好久才勉强说出“准备好了”。

“你不要说话了。以后我们有很多时间的。”雪颢带着哭腔说。

“我很高兴遇见你,在蓝花楹树下。”翰文用尽力气说,他知道自己一旦停下恐怕就没有机会了,“也很开心跟你一起来到这里。在非洲度过美好一天,胜过在其他地方虚度一生。”

“我们会有很多个开心美好的一天的。”

“你扶我起来,我想看看乞力马扎罗山。”

雪颢拗不过他,只好轻轻扶起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腿上。翰文睁开眼睛看看远处的雪山,又看了看雪颢。

“非洲,真的很美。你就把我葬在非洲的青山下吧。我想看着小象自由自在地在草原上行走。”翰文慢慢闭上了眼睛。

“不要说傻话。我们一定会爬上乞力马扎罗的雪山之巅的。”雪颢说。

翰文没有说话,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了。

“翰文,翰文,你醒醒!”她大声喊道。

雪颢抱着翰文放声大哭。乞力马扎罗山、察沃草原一如既往静默不语,太阳一如既往在天空缓慢移动。

远处传来了直升机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