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飞越东非大裂谷
“你晒黑了,不过黑得很有格调。”翰文看着站在面前的雪颢说。
“我是不是看起来和当地的黑妹妹一样丰满动人了?”雪颢放下两只手拉着的拉杆箱,张开双臂转了一圈,笑意盈盈地问翰文。她头顶架着一副防紫外线的墨镜,短发长长了稍许,许久都没有修剪,看起来有点乱。也许是山区气温偏低的缘故,雪颢今天在“拯救大象组织”T恤衫和紧身长裤外套了一件米黄色风衣。转身之间,衣角飘飞,翰文觉得他内心深处某个隐秘的水塘被投进了一颗小石子,荡起了一圈圈涟漪,直至最坚硬的外壳。
“哈哈,还差那么一点点。当地人说最美的黑妹妹要能做到站立时在臀部放得稳一杯牛奶。我带你去吃烤肉和乌嘎利,继续你的增肥计划怎么样?”
翰文想起了有一次带着查洛一起去内罗毕大学孔子学院拍摄汉语演讲比赛的情形。比赛选手中有好几位黑人姑娘,有的会唱汉语歌曲,有的会用汉语演讲,还有的穿着红色的旗袍。翰文问查洛最喜欢哪位选手。查洛选的是最胖的那位,而翰文自己心里则觉得那位来自蒙巴萨、身材苗条、肤色较浅的姑娘最好看。
“不要,我在野外吃太多烤肉和乌嘎利了。我最想念的是小河咖啡馆放了肉桂粉的摩卡咖啡,还有松花江中餐馆那位东北大姐做的水饺、豆腐白菜汤和延边泡菜。”
真是个特立独行的姑娘。翰文把箱子放进丰田越野车的后备厢,拉开前排左侧车门,请雪颢上车。他把车开出机场外的停车场,往城里方向开。路口遇到一个当地人赶着一群羊过马路,他不得不停下来耐心等着羊儿们一只接一只地过马路。
“那我们顺路去中餐馆买上水饺,带到小河咖啡馆,就着咖啡吃水饺如何?”
“记者大哥,你的混搭品味果然不同凡响。不过我们还是改天专门去吃水饺吧。在车上放久了,水饺会板结在一起,就不好吃了。我们直接开车去小河咖啡馆,那里的意式通心粉也不错的。”
越野车穿过内罗毕市中心,沿着蜿蜒的山间道路往城东北的基格里区开去。道路两旁,绿树参天。夕阳斜照,能够看见有些树枝上已经冒出零零星星的花骨朵。东非大地快要进入雨季了,又将呈现一派繁花似锦的景象,让人产生每一天都是春天、每一刻都在伊甸园的错觉。
翰文打开车载收音机,播放的是莎拉·布莱曼演唱的Only an Ocean Away(召唤海洋之心)。
翰文正为布莱曼那优美的声线陶醉时,雪颢说话了:“如此美景,这么忧郁的歌曲多不合适啊。换个台吧,记者大哥。”
翰文换了个台,播放的是Lady Gaga的 Poker Face(扑克脸)。
“嗯,这该符合你们小女孩的口味了。”
“这个勉强可以,其实我更喜欢泰勒·斯威夫特和玛丽亚·亚瑞唐多。”
“我还真没有这两位女神的歌曲,回头去买两张碟放在车上给你备着吧。”
“你喜欢什么样的歌手?”
“如果我告诉你我喜欢布莱恩·亚当斯、菲尔·科林斯,还有埃里克·克莱普顿,你会不会觉得我和你有很深很深的代沟?”
“不会啊!我还喜欢披头士和鲍勃·迪伦呢!”
“很好啊!改天一起去松花江中餐馆的卡拉OK唱‘随风而逝’吧。”
“夜深时分,在野外的帐篷里,我喜欢一个人戴着耳机,听古典交响乐。在空旷无人的非洲大草原上,听那种史诗般的旋律真的是种奇妙无比的感受,比坐在国家大剧院听现场演奏都要棒一百倍。”
“晚上独自一人在公寓里剪辑视频时,我喜欢听卡努纳什的‘漫游者’、奥马尔·阿克拉姆的‘像鸟一样自由’、费罗伦·波尔的‘再梦一次’等新世纪音乐。在那种音乐氛围里,我能够放空心灵,专注做好工作。”还有一点翰文没有说,在听这种音乐时他才不会受过去痛苦的困扰。
停好车,穿过一排用铁丝做成的动物雕塑和一片种着各色小型绿植和花草的盆栽,翰文和雪颢在用高高的木柱子架起来的茅草棚下坐了下来,点了咖啡、意式通心粉和牛油果蔬菜沙拉。
“真是一个闹中带静的好地方。”翰文说,“一百多年前,这条小河边也许有大象在喝水,山坡上也许有羚羊在吃草,那边的大树下也许有狮子在睡觉。”
“如果没有我们这些聪明的人类,从这里到白雪皑皑的乞力马扎罗山,都将是动物的天堂。没有地球,人类就活不下去;没有了人类,地球也许会更好。”
“你这个想法有点极端。我们人类毕竟给地球带来了文明,让这个蓝色的星球变得更加多姿多彩。”
“关于文明?你是指冒着黑烟的蒸汽火车?还是高高耸立的石油钻井?或者是今天我们一刻也不能离手的手机?这些东西,如果从地球的角度来看,不但毫无用处,还带给它无穷无尽的污染。”
雪颢灼灼的目光让翰文感到心慌,好像自己坐在木头椅子上喝着香醇可口的阿拉比卡咖啡就是在干毁坏地球的勾当。
“我非常赞同你的观点,可是人类的存在是一个事实而且这个事实还将维持很长时间。我们不可能劝服人类搬离地球,只能尽力劝说人们爱护动物,爱护环境。所以,我可敬可佩又可爱的野保天使,我相信王阳明的知行合一,你能尽最大努力,帮我说服卡茅站在我的摄像机前面,拍一段冲击力特强的视频吗?”
“好,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要是他愿意我们一会儿就去见他。你把他的号码给我。”
“还是用我的电话打给他吧。你用陌生号码打过去,也许他会害怕,不敢接。”翰文拨通了卡茅的电话,问他最近木雕生意怎么样,然后说一个做野生动物保护的美女想和他通个话。
雪颢先用斯瓦希里语向卡茅问好,然后改用英语赞扬他出于良心停止猎杀大象,最后问他是否方便见个面聊聊。雪颢的语气非常甜蜜,声调非常温柔,仿佛是在劝说一个老是守在游戏机前面的英俊男孩出来和她约会。
卡茅就要说Yes了,翰文想,这么温柔甜蜜的声音,谁能拒绝呢。
出乎他俩意料的是,卡茅的回答是No,他说跟翰文讲完那些连家人都不知道的经历之后,他现在非常后怕。如果翰文报道出去,他和他的家人都会面临生命危险。
雪颢没有放弃,继续试图说服卡茅。卡茅问她为哪家野保组织工作,雪颢说是“拯救大象组织”。卡茅说他没见过道格,但听说过他的故事,很多肯尼亚人都说他是一个真正的好人,不像有些口是心非的“白魔鬼”。尽管如此,他仍然不敢和他们见面,很遗憾。
“别着急,多给卡茅一些时间,他会愿意站在镜头前面的。”翰文看见雪颢一脸不高兴地挂断电话,便安慰她。
“盗猎分子是不会多给大象或者我们更多时间的。我们做得越少,大象灭绝的速度就会越快。”
“是的,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雪颢没有回应,两眼直视着翰文,但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的脑袋,落入后方的虚空里。
“Hello,Are you OK?”翰文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雪颢说:“我想到了一个主意。你原本打算以盗猎分子为主角拍一部纪录片,向世人展示精美牙雕背后血淋淋的残酷,可是卡茅不愿意出镜,其他盗猎分子一时半会找不到,即使找到肯定也不愿接受采访。我在想,为什么我们不能转换角度呢?”
“你的建议是?”
“你为什么不拍一部大象家族的故事呢?主角就是萨陶,还有它遍布肯尼亚的家族成员。”
“萨陶?你是说大象孤儿院小象江波的父亲?那个生活在察沃国家公园、牙特别长的萨陶?”
“是的。在非洲,只有一头大象叫萨陶。它已经四十多岁了,是肯尼亚野生动物的象征。就像我们人类一样,大象也以家庭为单位生活在一起。它们重视家庭,会照顾年迈的大象,也会多年抚养年幼的小象。可是,由于我们人类的贪婪,萨陶的家族还有其他大象家族许多成员都被盗猎者杀死了,它们的家族正处在分崩离析的边缘。把这样一个令人悲伤的真实故事展示给大家,也许能唤起人们的同情心,减少人们对象牙的渴求。”雪颢的眼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
“这是个好主意。”翰文在心里把以大象萨陶为主角的纪录片情节过了一遍,“中国人的家庭观念很强,从家庭的角度来讲述大象萨陶的故事更容易在观众心里引起共鸣。”
“记者大哥是同意以大象为主角拍一部纪录片了,真是太好了。我先代那些可爱又可怜的大象们谢谢你了。”雪颢伸出手拍了拍翰文的胳膊说,“改天让大象孤儿院的小象们亲自感谢你吧。”雪颢的声音甜甜的,就像这个黄昏的微风,吹得翰文心旷神怡。
“怎么谢?把我用鼻子卷起来挂在树枝上?”
“不是啦,它们会用鼻子给你全身涂上泥浆,让你洗个快快乐乐的泥巴澡。这是小象开心的时候最喜欢干的事情。”
“啊?!这个还是你自己享受吧。我给你摄像好了。”
“那我们先去桑布鲁拍萨陶的女儿阿沙卡一家吧。正好你也可以见一见大名鼎鼎的道格,我们‘拯救大象组织’的创始人。”
晚上,翰文正在编辑视频的时候,接到了雪颢的电话。她说她刚刚得到一条消息,几个索马里人在东边的伊斯特利区利用一个便利店的掩护偷偷卖象牙制品,她想明天去探探虚实。
“你一个人去?那太危险了。如果他们认出你是‘拯救大象组织’的人你就麻烦了。为什么不直接带着警察去,把他们抓住,让警察好好审审?”
“我最信任的瓦松加警官去蒙巴萨出差了。如果我告诉其他警察可能会走漏风声。我想明天先一个人去店里看看是不是真有象牙,然后再找瓦松加带着警察去抓他们。”
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翰文心说。他曾经去伊斯特利区做过采访。那里住着好多索马里的移民,他们喜欢贩卖各种货物,合法不合法的都有。他们民风彪悍,喜欢拿着弯刀挥来舞去,连肯尼亚的警察都怯他们三分。这个姑娘真是不要命了。
“这样吧,我明天陪你一起去。”翰文想了想说,“我俩假扮成来肯尼亚旅游的日本人,我是牙雕艺术家,你是我的助手。我们跟他们约定要买几根上等的整牙,三天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到时让瓦松加带警察埋伏在旁边,把他们都抓起来。”
第二天早晨,翰文找出一顶米黄色的帆布牛仔帽、一副平光黑框眼镜和一件平常不怎么穿的花衬衣。穿戴整齐后,还去浴室的镜子前照了照。他把一台小型摄像机塞进一个腰包里,用剪刀在腰包前面剪了一个小圆洞,露出镜头。他又打电话叫查洛今天陪他去伊斯特利区一趟。
从宿舍楼里走出来的雪颢看见翰文的越野车里坐了个黑人,眉头皱了起来,用眼神问站在车旁的翰文这是怎么回事。
“查洛是我在电视台的助理,他也是个环保主义者,跟你一样痛恨那些盗猎大象的人。我们带上他,如果有什么事,毕竟他是当地人,能帮上忙的。”
雪颢的眉头舒展开了,“那今天他当司机兼导游吧。你这样还真有点像日本游客,要是在上唇贴上一条小胡子就更像了。”
雪颢今天没穿那件“拯救大象组织”T恤,也没穿她标志性的骑马装,而是像个普通游客一样戴着棒球帽、穿着圆领T恤、运动裤和跑步鞋。
是想待会儿被坏人追赶时跑得快吗?难道她不知道非洲人天生就是跑步高手吗?翰文看着雪颢的装扮暗暗想笑,旋即又后悔自己今天穿了又厚又沉的登山靴出门。在非洲游客中广泛流传的一个笑话是,你不需要跑得过狮子,但一定要跑得过你的同伴。看来,自己是未跑先输了啊。
查洛开着车,穿过内罗毕的主干道,拐上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又穿过老旧的窄轨铁道,经过一片破破烂烂的棚户区,走上了一条稍微干净一点的街道。
“快到了。就是那家Mogamatt。”雪颢指着右前方的街对面说。
“商店名字就叫Mogamatt,摆明了是摩加迪沙来的索马里人开的。”翰文说,“是想吓唬警察走远点,千万别惹我吗?”
不过,除了Mogamatt那白底蓝字的招牌外,这家商店外表跟其他内罗毕的小商店没什么区别。外墙是褐色的石块垒成,木头门涂成浅绿色,门口竖着一块深绿色的广告牌,除了上面整齐的“safaricom”是印刷体,其他“bread(面包)”、“water(水)”、“daily goods(日常用品)”、“souvenir (纪念品)”等都是用白色的白板笔手写的。
查洛把车停在商店对面的街边,也要跟着他们下车。
“不,查洛,你把车往后倒一点,别让他们看见你。你就待在车里。要是听见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开车过来接我们。要是我们出不来,你就赶紧打电话给瓦松加警官,让他通知这附近的警察来救我们。”雪颢让查洛把瓦松加的号码输进手机,一旦有事就可以拨出去。
快走到门口时,雪颢才注意到翰文的腰包,“腰包里是什么?”她盯着翰文问,眉头又皱起来了。
“有些先令,还有一台小摄像机。”翰文说,“这是很好的素材,我得录下来。再说,我是日本人,带着摄像机到处拍不是很正常吗?”
“可是你怎么解释挖个洞偷拍?难道这也是日本人的爱好?”
“那怎么办?我们回去把摄像机放车里?”
“不行,来来去去他们会生疑的。你把腰包挪后面一点。”雪颢边说边帮翰文把腰包往后背挪了挪。
推开木门,翰文快速扫视了一圈,看见三面墙都是木头柱子和铁丝网做成的简易货架。货架上稀稀拉拉摆着一些面包、矿泉水、毛巾、牙刷等日常用品,还有一些印着动物图案和Safari字样的帽子和T恤、彩色的串珠项链和手链,看起来跟其他商店没有什么区别,并没有发现象牙制品。
坐在木头柜头后面的黑人青年没有像其他商店的店员那样站起来热情招呼,而是用冷冷的目光盯着他们。
“Jambo Bwana.”翰文刚想用流利的斯瓦希里语跟对方套近乎,又想起对方十有八九是索马里人,可能听不懂斯瓦希里语,便改用英语说他们是游客,手机充值用完了,想买Safaricom电信公司的充值卡。他说英语时装出很费劲的样子,心说,也许有些日本人就是这样的吧。
黑人青年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绿色的充值卡,放在柜台上,对他们说:“1000先令。”他的声音相当冷淡。
翰文正要掏钱递给他,雪颢按住了他的手。她说:“你这里的纪念品看起来不错,我们也买点吧。你把那几串项链递给我看看。”
黑人青年取过几串项链,放在柜台上。雪颢一串串地试戴,挑了两串套在手上,示意这两串她买了。然后,她伸长脖子,低声对黑人青年说:“你们有没有更好的纪念品,比如说象牙?”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黑人青年警惕地问。
“这是我的老板。他是日本有名的象牙雕刻大师,祖祖辈辈就干这个。”雪颢说着举起翰文的右手在黑人青年眼前晃了晃,“你看他的手,是不是很灵巧?他会雕出活灵活现的动物还有人物。你要是让他帮你照张相,他就能把你的头像雕在象牙上,就像活的一样。我们想买些象牙回去。”
“不,不能照相。”黑人青年又问,“你们自己来的?”
“是的,我们本来有个导游,但我们今天没有带他来。你也知道,这种事,不能让太多人知道的。”雪颢故意装作很神秘的样子。还真不愧是中央戏剧学院内罗毕分校毕业的呢。
“那你们跟我来吧,但你们要是看了货一定得买点什么,否则我的老板会很不高兴的。”黑人青年掀开柜台的搁板,让他们进去。
他们正在想去哪里,只见黑人青年移动正中的货架,拉开一扇跟褐色墙壁一样颜色的门,走了进去。
翰文和雪颢跟着走进去,看见昏暗的屋里还坐着一老一少两个黑人,看见他俩既不起身也不说话。
黑人青年低声用索马里语对两人说了一阵。黑人老头站起来,摁了一下墙上的开关,屋顶的灯亮了。翰文这才看清有一面墙边摆着跟外面一模一样的货架,上面全是象牙制作的工艺品,有手镯、项链、动物、鸟类,还有黑人雕像和东方的神话人物。
翰文取下一些工艺品,故意低下头仔细观看,又侧过身子,好让放在身后一直开着的摄像机能够录到这些。
看了一个,他摇摇头,放回货架,又拿起一个,看完再放回去。
黑人青年有点紧张,转头问雪颢:“怎么啦?这么多象牙制品,他一件也不喜欢吗?”
“他是象牙雕刻大师。他认为你们粗劣的雕工把上等的象牙毁了。”雪颢说,“你们有整牙吗?我们可以买整牙,他的雕工比你们好得多。”
“有,但不在这里。你们要是愿意等,我们可以找人送过来。”
“多少钱一根?我们先谈好价钱。你们不能送过来再狮子大开口。”
“5000美金一根,换成肯尼亚先令是40万。”
“这么贵?”
“贵?你要是带回日本,能卖好几万美金呢?如果再雕成艺术品,还能翻好几倍。”
“你对日本的象牙市场还挺了解。可是我们没带那么多钱,怎么办?要不我们先交点定金,三天后我们带着钱回来取货,我们要三根整牙,又长又直,没有一点缺损的那种。”
“不能来这里。那你先交1万先令吧。你留个电话号码,三天后我们通知你城里某个地方取货。”
翰文伸手去掏钱,心想这1万先令先存你们这,三天后抓住你们就第一时间要回来。
“等一下。”一直没说话的黑人老头开口了,他说的英语带点索马里口音。
“怎么啦?我们都没还价,你不能涨价。”雪颢说。她怕夜长梦多,想赶紧离开,三天后让瓦松加兵分两路,把这个窝点也端了。
“你看起来很眼熟。”黑人老头走到翰文面前,仔细端详他。
“不,不可能。我们东方人看起来都一样的。”翰文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回答,并把头扭过去继续看货架上的牙雕制品。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黑人老头揭了翰文的帽子,看了看他的脸,后退了一步说,“你是个记者。我在伊斯特利区医院的开工仪式上见过你。我们得搜查一下,看看你们想搞什么鬼。”
翰文心说坏了,怎么这么巧,他还真认出我了。雪颢赶忙靠近他,挽住他的胳膊,用身体贴着他,遮住正在摄像的腰包。她对黑人老头挤了个笑脸说:“你认错了。我们刚从东京来,他是象牙雕刻大师,我是他的助手,呃,还是情人。我们既来这里买象牙,也偷偷地约个会。你不知道,他的老婆很凶,在东京我们根本没机会在一起。”
这演得有点过了吧?他们不会要我们像情人那样亲个吻甚至干点别的什么吧?翰文心想。
“你们让我们检查一下腰包,还有护照。如果真是日本人,我们就继续做生意。”黑人老头还是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俩。
翰文心说要糟,让他们检查肯定露馅。他拉着雪颢的手,低声用中文说:“快跑。”然后快步朝褐色木门冲过去。
黑人老头用他们听不懂的索马里语对另外两人大叫,估计是抓住他们之类的。黑人青年伸手来抓雪颢。雪颢抬腿一脚踹在他膝盖上,黑人青年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等他爬起来,翰文和雪颢已穿过木门了。黑人青年跟老头还有另外一个拿起墙角的弯刀,跟在后面追。
雪颢经过货架时,把货架使劲往后一推,听见后面传来两声惨叫,他们没有停,掀开搁板,拉开木门,冲出商店,一边大叫查洛一边往车的方向奔跑。
三个黑人冲出屋子,举着明晃晃的刀在后面猛追。街上有不少黑人,还有妇女和小孩,但他们既没上来帮忙也没躲避。也许,这样的场景在这里是司空见惯。
眼看就要被黑人追上,查洛的车已到身边。翰文拉开车门,把雪颢推上去,自己刚跳进车里,就听见咔嚓一声,弯刀砍在了车门上。
“快开车!”雪颢对查洛大叫。查洛猛踩油门,车门还没关好越野车就飙了起来,翰文差点被甩了出去。
又听见砰砰两声,雪颢回头看,三个黑人追不上了,在朝他们扔石头。
“现在你知道城市里两条腿的动物比草原上四条腿的危险多了吧。”喘过气来的翰文对雪颢说。
“你当战地记者不是经常遇到这种事吗?我今天也体验了一把,还挺过瘾的。”雪颢笑盈盈地看着他说。
“那下次去战地采访带上你。枪弹横飞,炮火隆隆,你可不许吓得哭鼻子。”
“好呀,你负责在镜头前哇啦哇啦乱讲,我负责帮你拍摄光辉形象,怎么样?”雪颢说,“现在我得打个电话给瓦松加,请他派人去这家商店抓住这帮可恶的家伙。”
“等警察去,他们早把象牙制品转移,说不定连店都关了,空无一人。”
“我们的第一次卧底行动居然因为你的记者脸而失败了。下次我一个人去,说不定会成功的,人赃俱获,哼。”雪颢不服气地说。
“一定会的,我和查洛帮你在门口把风。”翰文拿这个倔强的姑娘没办法,“不过,在下次之前,我们还是去拍摄大象萨陶的家族故事吧。”
三天后,翰文和雪颢从威尔逊机场出发,乘坐一座双螺旋桨的小飞机飞往桑布鲁。这种小飞机在陆路交通不发达的非洲国家非常普遍,小的能坐十人,大的能坐三四十人。小飞机飞不高,遇到狂风暴雨就会瑟瑟发抖,像一片随风飘零的树叶。
翰文这次跟着雪颢去桑布鲁拍大象之王萨陶女儿阿沙卡一家的生活。他的旅行包里装的全是摄影摄像设备,胸前挂着单反相机,看起来和飞机上其他游客没什么区别。帆布牛仔帽被黑人老头抢走了,他又在机场的旅游商店挑了一顶绣着大象图案的。
雪颢则托运了好几只纸箱子。她说是为“拯救大象组织”采购的面粉还有矿泉水、饼干、牙刷、牙膏、洗发水等日常用品。她每次回内罗毕都要当采购队长,去超市帮小伙伴们采购各种东西。
小飞机穿过内罗毕城市上空,向北飞去。天气晴朗,碧空如洗,太阳在右后方。坐在靠窗位置的翰文能够清楚看见下面的大楼,还有街道上的汽车和行人。
房屋渐渐稀少,绿色次第增多。阳光下的森林绿中泛金,高大的树木旁是一大片一大片浅绿色的灌木,平平整整,有点像欧式园林景观。那是人工种植和经过修剪的咖啡园。为了方便工人手工采摘咖啡果,树不能太高,长到一人多高时就得把尖顶剪掉,让它横向生长。
一面陡峭的山崖突现,下面是平坦的草原,稀稀拉拉长着一些树木,也有农田和房屋,远处又是拔地而起、陡峭垂直的山崖。
“那是东非大裂谷,人们常说的地球伤疤。”坐在旁边的雪颢伸过头来,望着窗外对翰文说。
“只有从空中,才能看出东非大裂谷的壮观和宏伟。我以前开车沿着下面山坡的盘山公路下山,穿过平原去马赛马拉时也停下来站在悬崖边拍摄过大裂谷,没有现在这种震撼的感觉。
“马赛马拉草原其实是东非大裂谷中的一段平原。非洲有种种神奇,而这个大裂谷也许是最神奇的地方。你看见裂谷中那座圆圆的山峰了吗?那是一座火山,也许哪一天就会突然爆发。远处那片湖泊,是纳瓦沙湖,天然的淡水湖,有很多鱼还有巨大的河马,而再往前的埃尔门泰塔湖,却是咸水湖,是火烈鸟的栖息地。
“大裂谷谷底气候温和,物产丰富,难怪能够成为人类发源地,难怪时至今日还有成千上万种动物在这里自由自在地生活。
“但愿不会有一天它们全部消失不见,只剩下这个大裂谷孤独地趴在这里。”
小飞机沿着大裂谷边缘的山崖往北飞,经过碧蓝如玉的纳瓦沙湖,绕着一座山顶覆盖着白雪的山峰朝着东北方向飞翔。
“你登上过肯尼亚山的山顶吗?”翰文指着白雪皑皑的山峰问雪颢。
“还没有,有几个同事上去过。他们说登上这座赤道雪山并不难。我打算明年休假时去。”
“到时一起去吧。我再找几个朋友,人多安全一点,以免被豹子追着跑,还可以在雪山之巅喝威士忌。”
“一边喝酒一边朗诵卡伦的《走出非洲》。”
“在非洲的雪山之巅,我用斯瓦希里语给你们朗诵夏巴尼·罗伯特的诗歌会更为地道。”
“那你不应该喝威士忌,要喝当地酿的大象酒才更接地气。”
“大象酒甜甜的,味道有点像巧克力做的百利甜,更适合在餐馆饭后喝。站在雪山之巅,还是喝威士忌这样的烈酒更爽口。”
“好吧,你喝你的威士忌,我喝我的大象酒。”特立独行的雪颢不愿轻易妥协。那天从贩卖象牙的黑店死里逃生后,她心中对翰文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渴望,希望他用温柔的眼光看她,希望他轻声细语对她说些体贴的话。
“你现在能用斯瓦希里语朗诵吗?”过了一会儿,雪颢问。
翰文用斯瓦希里语朗诵了一段。
“很好听,但一句也没听懂。讲的是什么?”
“这是夏巴尼最著名的情诗,更适合那些追求你的黑小伙朗诵。翻译成中文是这样:你该知道我的境况/我瘦了,像根绳索那样!/ 仿佛连气也透不过来/吃不下呵,睡不香/ 爱情将我折磨/愁思在心中荡漾。”
“哈哈,他们要追求我得自己写诗,不许朗诵别人的。你以前是不是在姑娘面前朗诵过这首?”
翰文没有回答她,而是指着肯尼亚山的雪峰说:“你知道当地的基库尤人称肯尼亚山为Kere-Nyaga,意思是白色山脉。他们说这是基库尤族全能之神恩盖的家。”
“你看,那边山坡上有一个人影跑过。”雪颢指着雪山东侧一处地方说,“可能是你的恩盖大神。”
“哈哈,小姑娘骗人。”翰文伸手捏住了雪颢的脸颊,她没有挣扎,任由翰文捏着。翰文松了手,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心跳加速。
螺旋桨转动,小飞机将白雪皑皑的肯尼亚山抛在身后,朝着东边的草原飞去。阳光照进舷窗,在他们的脸上洒下斑驳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