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8 我看见了大象的心灵
8 我看见了大象的心灵

卡茅并不是像翰文所想的一直生活在偏远的部落里。他出生在雪颢和翰文开车经过的内罗毕基贝拉贫民窟,成年之前甚至没有见过除鸡、猫、狗、牛和山羊之外的其他任何动物。

卡茅说,基贝拉的意思是森林,这片山谷原本用来安置第一次世界大战参加英国军队的非洲士兵。后来随着内罗毕城市的扩张,基库尤、卢奥、卢希亚、卡伦金等各个部族的人都拥入城市寻找工作。找不到地方居住的穷苦劳工在这里搭起各式各样的棚屋。人越来越多,搭建面积越来越大。时至今日,这片山谷密密麻麻布满了锡皮棚屋。入不敷出的政府没有钱提供电力、清洁水和公共厕所,里面污水横流,垃圾成山,哪有森林的样子,生活环境甚至比那些草原上的原始部落还要差。

翰文说他曾经去基贝拉做过采访,他很同情那些终日生活在贫穷、疾病、肮脏、混乱之中的可怜人们。

贫穷、疾病、肮脏、混乱的确是基贝拉贫民摆脱不了的梦魇,但他们的生活也不是完全没有快乐、激动和希望。卡茅的语气很有点为贫民窟辩解的味道。小时候,他会为摘到几根半熟的香蕉高兴半天,他会为分到一只捐赠的旧足球兴奋得又蹦又跳,和小伙伴们在泥地里踢个没完,天都全黑了还不愿意回家。

翰文想起了自己镜头下的基贝拉儿童,尽管穿得破破烂烂,脚上的旧鞋子沾满了黄色泥浆,他们的脸上却总是带着纯真的笑容。如果游客给他们几块糖或者几个硬币,他们会不停地说Asante Sana(非常感谢)。但令游客感到尴尬的是,如果给了一个小孩东西,就会围上来一大群,让人半天都脱不了身。

卡茅共有五个兄弟姐妹,这种家庭在基贝拉贫民窟里非常普遍,有的家庭甚至有十多个小孩。卡茅断断续续上完了小学便辍学了。基贝拉80%以上的年轻人都找不到工作,何况他一个啥也不会的小孩子。他只能天天在街头流浪,靠偶尔打零工赚点小钱,帮助父母养活弟弟妹妹。他当过搬运工,跟着大人一起给新来的人家搭建棚屋;他也当过小贩,手里拎着串珠和项链向路过的游客兜售,还干过很多其他杂七杂八的工作。

几年前,卡茅在贫民窟外的马路边上兜售肥皂石雕刻的手工艺品时遇到了小学同学马伦巴。身材健壮的马伦巴穿着崭新的衬衫和黑亮的新皮鞋,手腕上还戴着一只金光闪闪的手表。

卡茅问马伦巴在干什么赚大钱的好工作。刚开始马伦巴不愿告诉他,在他再三恳求下,马伦巴认真打量了他一番,才说下次可以带着他一起去,但他要发誓回来后啥也不对人说,否则就别怪他们翻脸,把他头朝下扔进臭水沟。这样的话他从小到大不知听了多少遍,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几天后,卡茅跟着马伦巴坐在马塔突上颠簸了好几个小时,在一个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路口下了车,又沿着小路走了很久,到了察沃国家公园一个偏僻的山脚下。

马伦巴带着他走进了一片茂密的树林。卡茅看着这片荒无人烟的地方,感到非常纳闷,这里能赚什么钱呢。马伦巴掀开树枝,走了进去。卡茅仔细一看,才发觉这是用树枝搭成的一座帐篷,远远看去就像一堆灌木,人藏在里面绝不会被发现。

卡茅跟着马伦巴走进帐篷,吓得两腿一软差点倒在地上。昏暗的油灯周围坐着好几个抱着AK-47步枪的大汉。他们全都用凶狠而又防备的眼神看着卡茅。如果他有一点不正常,说不定其中某人就会举起枪给他一梭子。

马伦巴扯着卡茅的胳膊,走到一个蓄着大胡子的大汉跟前。马伦巴称呼这个大汉为kiongozi(意思是首领),他说卡茅是他的小学同学,他们俩从小就在一起玩耍,非常可靠。卡茅很想赚钱,请首领给他一个机会。

卡茅点点头,弯下腰谦卑地向首领伸出右手。首领没有跟他握手,而是用疑惑的目光看了他一会儿,问道:

“你会开枪吗?”

“不会。”

“你会射箭吗?”

“不会。”

“他到底会干什么?”首领扭头看着马伦巴,语气很不满。

“他杀过鸡和山羊,而且他力气很大,能够扛很重的东西。”马伦巴赶紧替卡茅回答。

“那你先用刀吧。”首领从背后抽出一把雪亮的砍刀,扔到卡茅面前,“马伦巴,你要尽快教会他打枪。雨季就要来了,我们得多干几单,赶在洪水冲毁道路前回家。”

卡茅以为这伙人是来山里打猎,打点羚羊、野猪、斑马什么的,把肉带回去卖钱,便跟着首领和马伦巴他们一起沿着山脚往前走。队伍停下休息时,马伦巴会带他到无人的地方,教他使用AK-47。马伦巴让他先熟悉枪的构造,再练习托枪瞄准,要求他举到胳膊发麻枪口也不能晃动。等他练得差不多了,才教他射击。马伦巴用白色石块在大树上画上圆圈,让他认真瞄准后再射击。子弹不多,每天只能打三发。要瞄得很准很准才能扣动扳机。

路上看见了好几群羚羊和斑马,他们都没有停下来,而是在首领的带领下继续走。首领不时停下来仔细观察路上的脚印、草被啃食的情况,还有粪便的干燥程度。

马伦巴说首领叫科斯盖,来自偏远山区的一个小部族。那个部族只有几千人,却因为生活条件艰苦,每个男人都骁勇善战,对于如何猎杀野兽有很多种极为有效的方法。科斯盖从小就在野外生活,所以对野生动物的生活习性和迁徙路线特别熟悉。

卡茅问他们到底在追踪什么动物。马伦巴这才告诉他,他们要猎杀的动物是大象,而且是只要整根整根的象牙。在这个公园活动的猎象团伙不少,科斯盖称自己的队伍为“金象帮”,据说他家卧室里放着一尊纯金铸造的大象。

马伦巴说,他也是最近才获得科斯盖的同意加入了金象帮。如果卡茅工作努力,以后可以歃血入盟,会得到更多分红。卡茅听了很害怕。虽然他孤陋寡闻,没有听说过臭名昭著的金象帮,但是他害怕被狂怒的大象踩死,害怕被巡逻队抓住,关进阴暗潮湿的牢房。可是,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回头了,而且他很想赚钱,很想让疾病缠身的母亲和食不果腹的弟弟妹妹每天都有乌嘎利和鸡肉吃,他只能继续跟着队伍往前走。

猎杀大象并不容易。要花很长时间才能追踪到它们,还得等到大象到了人迹罕至的地方、附近又没有巡逻队的时候才能动手。察沃国家公园面积超过两万平方公里。在这里生活的大象为了寻找新鲜的青草、树叶和水源,总是成群结队在草原上不停迁徙,每天行走超过三十公里以上。卡茅跟着走了两天,科斯盖才指着路边一堆新鲜的大粪说他们快追上一群大象了。因为卡茅是新来的,他们把特别重的炊具、粮食等物品都让他背。每天天黑宿营时,他都觉得浑身像是被人暴打了一顿一样酸疼无比。

第三天上午,他们刚翻过一座低矮而浑圆的山包,科斯盖便抬手示意大家停下脚步。卡茅抬头看见远处一群大象正在草原上排成一列,一边往前走一边吃草。

走在卡茅旁边的马伦巴很兴奋地说这是一群公象,好几只都体型巨大,象牙很长,他们这次要发大财了。

科斯盖指着远处的一条小河说,大象中午可能去河边喝水,他们得在中午之前赶到河对岸的树林里设好埋伏。科斯盖带着他们抄近路快步前进,还警告他们一定要轻手轻脚,绝不可弄出任何响声,大象耳朵很灵,能够听见很远的声音。

蹚水过了河之后,科斯盖说一个人带着东西去前面的树林里等待,其他人在河边找地方隐藏。卡茅背着东西往树林里走,马伦巴拉住他说他刚来,要好好表现才能分到更多钱。卡茅只好把东西交给另一人,带着大砍刀和马伦巴等人分散开来躲在河边的灌木丛后面。

果然不出科斯盖所料,正午刚过,领头的大象就在河对岸出现了。它站在一块高坡上,向四周张望了一阵,然后回过身竖起鼻子吼叫了几声,但卡茅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只是从张开的大嘴看出它在吼叫。过了一小会儿,其他大象出现了,它们小跑冲下斜坡,冲到河边开始喝水,有的喝了一阵还用鼻子往身上喷水降温。

“砰”!一声枪响,一头正在河边喝水的大象摇晃了一下,趔趄着走了几步,但没有倒下,其他大象吓得四散奔逃,在灌木丛中扬起一阵阵沙尘。“砰”!又是一声枪响,这头大象头部又中了一枪,它前腿弯曲,跪在地上,但它还在竭力挣扎,拼命想站起来。砰、砰、砰,又连续响了几枪,那头大象轰然倒地,四腿使劲踢蹬,长长的鼻子在空中乱舞。卡茅看得很清楚,第一枪是科斯盖开的,打中了大象头部正中,第二枪是马伦巴开的,打中了大象右眼下方。其他几人各开了一枪,打的都是大象头部。

科斯盖让马伦巴和卡茅两个留下取象牙,便带着其他人跑步蹚过浅浅的河面,消失在灌木丛中。卡茅问马伦巴他们去哪里。马伦巴说受到惊吓的大象会四处奔跑,此时继续追击,更容易打中落单的大象。

卡茅跟着马伦巴和其他两人过了河,来到乱踢乱蹬的大象面前。马伦巴说科斯盖的眼光真好,这是一头高大的成年公象,象牙又长又白而且没有一丝裂纹,肯定会卖个很好的价钱。马伦巴让卡茅把象牙砍下来,说他自己得去高坡上站岗放哨。

卡茅拎着雪亮的砍刀,看着头上冒着鲜血、嘴大张着喘气的大象,又是震惊又是害怕,茫茫然不知从何下手。走到半路的马伦巴看见卡茅在发愣,快步折返回来,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砍刀,抬手一刀将大象还在挥舞的长鼻从中砍断,再在大象脖子的动脉处砍了一刀,大象的血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然后,马伦巴在大象的眼睛下方砍了一刀,对卡茅说象牙的根就在这里,他得赶紧把象牙从肉中剥离出来,扛着象牙离开,否则会有危险。

后来,卡茅才弄明白,留下取象牙是最危险的活。垂死挣扎的大象会用长长的鼻子或者象牙拼命攻击靠近它的人,巡逻队如果正好在附近听到枪响也会用最快的速度赶过来,其他愤怒的大象有可能返回来,甚至觅食的狮子和豹子也有可能闻到血腥味赶过来。盗猎团伙通常都把这个活给新来的人干,即使来不及逃跑被巡逻队抓住也因为是初犯会处罚较轻。

卡茅说他不记得那天是如何把象牙取下来的,又是如何扛着血淋淋的象牙回到河另一侧的树林中的,只记得当天晚上他似乎整夜都在做噩梦,梦中他被一群大象追赶,在灌木丛中奔逃,被刺藤挂得浑身鲜血直流。

第二天一早,他发起了高烧,头疼得像要开裂,走路左摇右晃,根本无法扛象牙。那个从小跟着科斯盖在草原上流浪的矮个子班达找来了一些野草,让他嚼了咽下去,到了傍晚他觉得头疼减轻了好多。

那一天,科斯盖带着这伙人一共杀掉了三头大象,扛回了六根近两米长的象牙。他们步行了两天,躲在山里一直等到天黑才偷偷走到公路边,把象牙装上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小卡车上。科斯盖让大家把枪支、砍刀等武器都放在卡车上,然后在驾驶座上就着电筒光数了一阵子钱,分给每人一沓先令。他叫大家各自回家,下次有活再通知集合地点,并说如果象牙卖了好价钱再给大家多分点钱,而后,他带着矮个子班达坐上卡车,朝着蒙巴萨方向走了。

“你知道科斯盖把象牙卖给谁了吗?”

“我听马伦巴说过,他有好几个买家,其中最大的买家是一个姓罗的亚洲人。我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只知道他的外号叫Yanlo。”

Yanlo?阎罗?翰文心中一惊,这名字听起来有点像个穷凶极恶的中国匪徒。以前跟着祖父学象牙雕刻的远房表叔也姓罗。祖父去世后,他们两家再也没有来往,后来听说罗冬临走私象牙被判了三年,出来后就杳无音信了。

“他是中国人?”

“我不确定Yanlo是不是中国人。听说他持越南护照,长期在越南、柬埔寨、泰国、印尼等东南亚国家活动。他主要做走私象牙、虎皮、犀牛角等珍稀动物制品的生意。由于怕被抓住,他从不在一个地方待太久,总是在东南亚一带不停更换住处。”

“他来过肯尼亚没?你见过他吗?手机里有没有和他的合影?”如果有Yanlo的照片,可以传给在北京的警察朋友看看,也许能跟踪这个家伙,破获一个走私象牙的大案,翰文心想。

“科斯盖很狡猾,除了那个从小跟着他的矮个子班达以外,他从不带我们其他人见他的买家,大概是怕我们抢他的生意。不过听说Yanlo前年夏天来过一次肯尼亚,科斯盖还陪着他去马赛马拉看动物迁徙。据说看见一只在草原上吃草的犀牛时,他指着犀牛的角告诉科斯盖如果能给他弄来,立马给科斯盖10万美金。”

“科斯盖把那只犀牛杀了?”翰文心里很惋惜,马赛马拉仅有的几只黑犀牛又少了一只。

“没有。那片区域差不多24小时都有巡逻队员持枪看守,科斯盖没能找到机会。不过,他花了很多功夫研究如何猎杀犀牛,一有机会他肯定会动手的。”

“科斯盖不是只猎捕大象吗?”

“不是。他是什么赚钱就猎捕什么。我跟着他们这伙人干了两年,打过猎豹,因为有买家想用猎豹皮装饰酒吧的墙壁,也打过狮子,据说狮子的牙做成项链挂在脖子上可以辟邪。”

非洲的野生动物真的都要消失殆尽了,全是因为我们人类稀奇古怪的嗜好。翰文叹了一口气。

“这么说来,他的确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家伙。”

“科斯盖确实是个狠角色,但他也有个好处,很讲义气,跟着他干,分到的钱比跟其他人干都要多。”

卡茅继续讲述他们如何猎杀大象,翰文听得心惊胆战,觉得胃有点痉挛,刚才喝下去的啤酒似乎想要跳出来逃走。

科斯盖的确是个猎杀野生动物的高手。卡茅第一次见到的众人一齐开枪打死大象的方法其实很少用,因为那样动静太大,容易引来巡逻队的追捕。那次是因为在特别偏僻的地方,巡逻队基本不去,而且距离大象太远。

科斯盖最喜欢用的方法是毒箭。毒箭的箭头用草原上一种毒性巨大的植物汁液浸泡过。他们会静悄悄地跟着一群大象,在象群停下来吃草的时候同时瞄准几只大象的脖子一齐引弓射箭。刚中了箭的大象会没什么感觉,有的甚至还能用长长的鼻子把箭拔下来,继续低头吃草,跟着队伍往前走。科斯盖指派两三人一组,跟踪中了毒箭的大象。渐渐地,大象的步履越来越慢,不知不觉掉在了队伍的后面。等毒性侵入中枢神经的时候,大象会觉得两眼模糊,双腿发软,倒在地上就再也起不来。这个时候,他们就会冲上去,用砍刀把象牙取出来。中了毒箭的大象肉,即使是草原上最喜欢腐肉的鬣狗和秃鹫吃了都会中毒。每杀一只大象,都会有一批其他食肉野生动物跟着倒下。

科斯盖还会指挥他们在大象行经的路线上挖上巨大的陷阱,坑底埋上削尖的树桩,表面用树枝铺上浮土掩盖。大象一旦踩上就会掉进坑里,尖尖的树桩会刺穿庞大的身体,其他大象用长长的鼻子去拖掉下去的大象也无济于事。每隔十来天,科斯盖会派人去检查陷阱,如果发现血流殆尽、奄奄一息的大象就把它们杀死,取走象牙。

卡茅说他已经不记得两年多里他杀了多少大象,也不记得在山洞、草丛、水沟中度过了多少不眠不休的夜晚。有一次他们跟踪一只特别强壮的大象,它中了毒箭后还以每小时20公里的速度往前走,他们不吃不喝跟着大象在草原上奔跑了两天一夜,饿了只能摘路边的野果充饥,渴了只能喝泥坑里的雨水。

他从科斯盖那里分到了不少先令。家里的生活改善了,能够经常吃上鸡肉了,母亲也能去贫民窟附近的小诊所看医生治她的胃溃疡了。可母亲是虔诚的基督徒,看他经常离家半月不回,总觉得他在干什么见不得光的坏事,不愿要他的钱,还屡次跟他说上帝的眼睛无处不在,每个人都会受到审判。

“所以你不再去猎杀大象了?”

“不是,我对上帝没有那么强的信仰。如果真的有上帝,他就不应该任由我们在这个贫民窟里遭受饥饿、疾病、抢劫、强奸的折磨。但他什么也没有做,不是吗?”

“也许上帝需要时间,也许他觉得我们人类已经长大了,能够自己照顾好自己,他可以放个长假了。”翰文不是基督徒,对上帝没什么研究,只好随口胡诌安慰卡茅。

“随便你们这些姆松古(白人)怎么说吧,反正我不会像母亲那样每个星期天早晨都走好远的路去教堂祈祷的。我不愿再跟着科斯盖这伙人是因为我受不了大象的眼睛。”

“大象的眼睛?大象的眼睛有什么特别之处吗?”翰文对卡茅像其他黑人一样认为亚洲人也是姆松古并不觉得奇怪,让他感到困惑的是大象的眼睛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是一个异常晴朗的下午,科斯盖带着他们跟踪五头大象。这是个小型的大象家族,一头母象和一头公象带着三只快成年的小象。它们都长着非常好看的象牙,在阳光的照射下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

因为地处察沃公园的深处,短时间内不会有巡逻队员来,科斯盖命令他们分别瞄准五头大象的头部一齐开火。一阵枪声响起,五头大象倒在血泊中。卡茅拎着大砍刀冲到了领头的母象身边,准备砍开大象的头部,取出象牙。突然,母象睁开眼睛看着他。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眼神。无论是在人还是动物身上,以前我都没有见过。”卡茅说,“母象的眼神里有祈求,有渴望,有怜悯,也有慈爱,却没有仇恨,也没有愤怒。我当时觉得它的眼神在和我的灵魂对话,告诉我它不能死,恳请我让它活下去。我实在下不了手,便装作肚子疼去了草丛中。”

过了一会儿,卡茅回到现场,看见大伙围成一圈站在母象旁边。走过去一看,发觉母象两腿之间有一头小象正在往外挤。他瞬间明白了,母象马上就要分娩了,那眼神是恳求他让它活下去,好让刚出生的小象得到照顾。

科斯盖、马伦巴一伙人看着母象和刚出生的小象,脸上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卡茅突然觉得他们是那么可恶、可恨。他自己也一样,是屠夫、刽子手,双手沾满了无辜生命的鲜血。

那个时候,卡茅做了个决定,宁愿饿死也不能再跟着科斯盖从事这种罪恶的勾当了,即使不进监狱,即使没有上帝的审判,他也会一辈子带着这种罪恶的感觉生活。那头母象的眼神实在令人无法忘怀。

回来后,很长一段时间卡茅每晚都做噩梦。梦里那头母象用慈爱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问他为什么任由科斯盖他们砍开它的头,取走它的牙。

“那头小象呢?”

“我们把它留在荒野里了。我们不可能扛着象牙,又抱着小象在草原上走来走去,而且我们根本不知道如何养一头小象,估计科斯盖他们也见多了这种情况,并不当回事。”

翰文在心里叹息一声。那头小象肯定早已死了,或者在母象的尸体旁边饿死,或者被鬣狗、狮子、猎豹等肉食动物捕食。

马伦巴再来找卡茅时,他便说要照顾生病的母亲,不能再去了。马伦巴不能勉强他,便神色严峻地警告他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谈起猎杀大象的事,否则他和家人都会有危险。

一周后,科斯盖身边的矮个子带着两个卡茅不认识的人找到了他。他们把卡茅带到贫民窟附近的一片树林里,问他为什么不跟着他们去干活,是不是想向警察举报他们。

在他们再三追问下,卡茅只好说他受不了猎杀大象的血腥和残忍,他以上帝和基督的名义发誓他绝不会向任何人提起他们一起干过的事。

矮个子用恶狠狠的眼神盯着他看了很久,问他知不知道他们金象帮的规矩。

卡茅说不知道。矮个子让他把手伸出来。站在矮个子身后的一个人抓住他的左手摁在石头上,另一个人掏出一把锋利的短刀。只听咔嚓一声,卡茅左手的小指齐根断落,掉在泥地上。他当场就昏了过去。这两人给他做了简单包扎,把他扔在了贫民窟附近。

“你为什么不向警察告发他们,把他们抓起来。”

“你以为警察能抓到他们。即使抓到他们,没有证据,过两天他们就出来了。听说科斯盖神通广大,和警察部门的某些头头,还有蒙巴萨的海关官员都很熟,恐怕我从警察局还没走回家,他们就会派人去我家找麻烦了。请问,我们一大家人能逃到中国去吗?”

“就这样让他们把你手指斩掉了?”

“这算是上帝对我伸出罪恶之手的惩罚吧。再说,我现在做木雕生意的钱也是靠猎杀大象积攒起来的。要不然,我今天只能在贫民窟里东游西荡,还不知道如何才能养活自己和家人。”

是谁说过罪恶的土壤也能生出善良的鲜花?走出烤肉店,跟卡茅在昏暗的街灯下挥手作别时,翰文突然想起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