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2 草原上的小花豹
2 草原上的小花豹

维斯盖特商场是肯尼亚为数不多的大型购物中心之一。商场并不在平坦的市中心,而是在外交官和外国商人喜欢居住的山丘地带。

商场共有五层,地下一层一半是停车场,一半是印度人开的纳库玛特超市。

一楼有阿尔特咖啡馆。据说是以色列人开的。翰文很喜欢它的新艺术装饰风格,还有其阿拉比卡咖啡的纯正口感和浓郁香味。

二楼也有两家咖啡馆:嘉瓦咖啡馆和德蒙斯咖啡馆。

三楼有名为大波的日本料理馆。

四楼一整层都是电影院,经常放映欧美和印度电影。商场各层还有服装店、首饰店、手工艺品商店和快餐店。

除了地下停车场外,四楼楼顶也是一个小停车场。顾客可以从一条斜坡把车开到楼顶的停车场,然后坐电梯或走楼梯下到商场。

每到周末,这里都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当地有钱人来这里采购高级商品,西方游客从大草原回到城市后来这里歇脚,还有少男少女相约来这里喝咖啡、看电影。

商场旁边坑坑洼洼的道路旁挤满了贩卖鲜花、家具的非洲人。颜色各异、娇艳欲滴的玫瑰搁在塑料桶中,原木制成的简陋桌椅摆在露天的沙地上。肯尼亚人也贩卖眼睛尚未完全睁开的小狗、小猫。惯常做法是捧在手心里,轻轻递到路过车辆的车窗旁,以图激起人们的怜爱之心。

不远处,有几排铁皮房屋,专卖非洲特色的各种木雕、珠串项链、面具,比西门商场里的同类商品要便宜不少。

穿过树林一直往北开,就是英国殖民者在内罗毕最早的聚居地斯普林山谷。一幢幢别墅依山而建,掩在绿树丛中。不过,今天这里住的不再是殖民者,而是当地富人、印度商人、美欧外交官,还有中国公司的高管。周末他们常常开着越野车,带着夫人和小孩来这家商场用餐、购物。

雪颢说她不是经常来西门商场。她喜欢去城东北基格里靠近联合国内罗毕总部的小河咖啡馆。山坡下,小河边,满眼的青草、绿树和野花,让她觉得无拘无束、无比放松。

“我不像卡伦·布里克森那样,在恩贡山下有一座农场,也不像你那样,经常遭遇死神和摄人心魄的美。可是,我已经爱上了这片赤道上的清凉之地。纯净的蓝天、明媚的阳光、四季常青的草地、一年开三次的玫瑰花,还有那些在草原上自由奔跑的羚羊、斑马和长颈鹿,每一样都让我深深着迷。”

雪颢说着,突然站起来,双手高举,仰头做了个无比陶醉的表情。翰文已经不再感到吃惊了。坐在他面前的绝不是一个轻移莲步、小心翼翼的林妹妹,而是一个时不时会做出些惊人之举的淘气鬼。

“你不去读中央戏剧学院真是可惜了。”翰文笑着对雪颢说。她的表情和肢体语言真的非常丰富。

“你不知道我是中央戏剧学院内罗毕分校毕业的吗?”雪颢回答,狡黠地一笑。

她就是这样引起翰文注意的。

那是在肯尼亚华商会举行的春节聚会上。作为华夏电视台驻非洲的首席记者,翰文总会收到华人协会各种聚会的邀请。华商会会长武海鸣还经常要他带上相机,拍些好照片,好刊登在协会的网站上。

聚会在一块大草坪上举行。这是肯尼亚的习俗。当地人的婚礼、公司开业,甚至很多重大节日的庆祝活动,都在草地上举行。翰文去过好几位黑人同事的婚礼。草地上搭起白色帐篷,新娘穿着白色婚纱,音响里放着非洲鼓的音乐。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一切都是那么淳朴。

参加春节聚会的有在肯尼亚住了近二十年的老华侨,也有刚来不久的中国公司高管、中国使馆的外交官、各个中国新闻机构驻非洲记者站的男女记者、在非洲四处游荡寻找商机的年轻人,还有肯尼亚政府官员以及中国公司的当地雇员和生意伙伴。

华人协会会长、中国大使、公司代表分别讲完话后,大家一边站着吃自助餐,一边三五成群闲聊。

翰文举着相机四处拍照。大多数人看见镜头对准自己,都会挺直腰身,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庄重表情。只有一位短头发的女孩,却对着他的相机像吊死鬼一般吐出舌头,还用手比作手枪的姿势,对准了旁边的长发女孩。那位长发女孩看见他过来,早已把手里的烤串放在盘子里,做出一脸淑女的表情。

“二姐,你能不能乖乖让大记者照张相啊!?”长发女孩不满地瞪着短发女孩。

“你们是姐妹俩?”翰文问。他通常不同女孩搭讪,此时却忍不住问了一句,因为这两位无论从长相、身材,还是穿着打扮,都不像是一家人。长发女孩身着白色绣花长裙,黑发齐齐整整披在肩上,而短发女孩白色衬衣外罩着黑色马甲,白色紧身长裤套在黑色长靴里。如果她手里持根皮鞭,头上戴顶头盔,他会以为自己是不是来到了内罗毕赛马场。

“不是。”长发女孩回答。

“那你为什么叫他二姐?”翰文问。

“因为我比她大,是为姐。比她二,是为二姐。”长发女孩正在犹豫,短发女孩抢着回答。她的声音有种让人过耳不忘的奇特魔力。

“她说得完全正确,我没有什么要补充的。”长发女孩说。

“你可别看她一脸无公害的表情,其实二起来比我还疯呢。”短发女孩说。翰文发觉她笑起来两眼弯如新月,满脸的调皮瞬间变成了可人的妩媚。

“好吧。两位姑娘请继续品尝美食,我再拍点照片。”翰文没有问她们的姓名,端着相机继续给大家拍照。

“康翰文大记者,我能跟你谈谈吗?”短发女孩说,语气变严肃了,听起来像是老师对学生说“放学别走”。

“好啊,等我拍完照吧。”她知道他的名字,这并不令他感到惊奇。住在内罗毕的华人不过数千,他又是记者,四处采访,她肯定听说过他,也许还在某个工程项目的现场见过他站在摄像机前一本正经做报道的样子。

她要谈什么呢?邀请他去采访某个项目?很有可能。在非洲的中国公司都想找机会上华夏电视做免费宣传,有点什么事就请他去采访。可很多事件并没有新闻价值,让他很是头大。有时实在拗不过人情,他只好带着摄像机去现场拍录一番,然后说报回去请北京总部的制片人定夺。

翰文小声问另一家新闻机构的记者认不认识这两个女孩。那人告诉他说长发女孩叫畅畅,父母在内罗毕开了一家专卖中国商品的小超市,她很小就来这里生活,刚在美国上完大学回来,正在找工作。短发女孩叫林雪颢,在“拯救大象组织”(Save the Elephants)工作,经常主动上门去中国公司宣传保护大象。公司老总们很是头疼,见她就躲。

翰文知道雪颢要谈什么了。这是他最不想碰触的话题。他一边拍照一边往草坪边缘移动,想趁她不注意偷偷溜走。

“记者大哥,你不是要逃走吧?”正要踏上草坪外的碎石路,却发觉雪颢赫然站在面前。她一只手叉在腰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翰文觉得自己像是刚钻进鸡笼的小毛贼,还未伸手就被目光如炬的地主婆逮个正着。

“不是,不是,我,我是想站在马路上,拍张聚会的全景图。”他这个久经沙场的大男人在这个小女孩面前居然结巴了,连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阳光明媚,天空湛蓝,绿草如茵,空气里飘着草坪刚刚修剪后的清香。这是肯尼亚惯常的晴天。刚来时翰文为摆脱北京的雾霾天兴奋不已,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了。偶尔早晨起床,没见着阳光,他会觉得是不是又回到雾霾重重的北京了。

草坪中央有一株蓝花楹,当地人称为Jacaranda。一树紫色的花开得如火如荼,树下散落着一圈紫色的花瓣。如此美好的天气,如此整齐的草坪,适合玩飞盘,适合喝啤酒,不是太适合谈论那些沉重的话题。

翰文不想谈雪颢想谈的话题,于是他说:

“我觉得你很像一种动物。”

“是的,我的朋友都叫我小松鼠,上蹿又下跳,一刻也闲不了。”

“不,你是草原上的小花豹,美丽又妖娆。”

“这个比喻还行,算你过关了。那你呢?”

“我是一匹来自北半球的狼,独自在非洲的大草原上游荡。”

“非洲的草原上没有狼,只有又脏又邋遢的鬣狗好吗。”

“好吧,我是一只孤独的鬣狗,今天还没有找到狮子吃剩的肉骨头。我要赶回记者站和北京的主播做视频连线。你留个电话给我,改天我们坐下来好好聊聊。”翰文掏出手机,想要把手机号码留给雪颢,然后开溜。

“你也像其他人一样,不愿和我谈保护大象的话题,是不是?不行,你不能走,我们得好好谈谈。”

“好霸道的小姑娘。你这么野你妈知道吗?”翰文调侃她。

“跟野生动物待久了,当然要野一点。你答应我做一期保护大象的报道,我就放你走。你们华夏电视台还从没做过这方面的报道呢!”

“今天在这个喜庆的场合,真的不适合谈保护大象这么沉重的话题。下周六下午三点,我们在维斯盖特商场一楼的阿尔特咖啡馆见面,认真谈谈,好不好?”翰文见摆脱不了,只好施个缓兵之计。也许下周六之前他就飞往中非或者西非某个突然燃起战火的地方做采访了呢。

“那一言为定,下周六不见不散。”两人互留了手机号码。翰文不好意思返回草坪另一侧去取自助餐,只好饿着肚子离开了,真的像草原上没找到食物的鬣狗一样。

“现在,你能说说你为什么不愿意做保护大象的报道了吧?”坐在对面的雪颢问,晶晶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翰文,让他心里发毛。

中非和西非并没有燃起战火,翰文未能逃离雪颢的魔爪,今天一大早就被她打电话吵醒,只好答应下午和她在维斯盖特商场见面。

雪颢今天还是骑马装,不同的是,衬衣是米黄色,马甲是咖啡色,长裤是卡其色,皮靴是深棕色。翰文怀疑她的衣橱里有没有裙子。当然,常在野外生活的雪颢有没有衣橱也未可知。

翰文还没来得及说话,满脸精灵古怪的雪颢又追问:“你是不是偷偷买了不少象牙,心里有负罪感,不敢去面对那些血淋淋的大象尸体。”雪颢的话充满了挑衅。这里的华人,即使相互之间很熟悉,也很少会在公开场合谈论关于象牙的话题。

虽然当地人听得懂汉语的很少,但“象牙”这个词汇在非洲却广为人知,屡次提起难免会让当地人怀疑是不是要干走私的勾当。在科特迪瓦以及中非和西非的其他国家,翰文曾经在街头碰到过手里举着一串串牙白色项链的当地小贩,见到他就喊“象牙,象牙”。

“这个真没有。我发誓,我在非洲从未买过象牙。不做报道主要是因为我的工作是报道非洲的时事政治和经济发展,野生动物保护不是我关注的领域。”

“难道你一点也不在乎那些数量急剧下降的非洲大象?难道你愿意看到一个只剩下人类四处晃荡的非洲大陆?”雪颢的语气咄咄逼人。她妈妈是从小把她当成假小子来养吗?

“我当然喜欢非洲的野生动物,喜欢看着大象、斑马什么的在草原上走来走去,而不是牙制成首饰、皮挂在墙上。”

“那你为什么不为它们做点什么?起码你可以制作一些盗猎非洲大象的新闻报道,在华夏电视台播放,让国内的观众看看为了一根象牙,盗猎者是如何残酷血腥地砍下大象的头,他们肯定就不会那么想把象牙雕像、项链什么的买回家了。”

“电视台的领导,还有管着电视台的领导,未必会喜欢这样的节目。而且由于个人原因,凡是跟大象有关的事物,我都不愿碰触。”

“什么个人原因?该不是小时候调皮被大象追赶过吧?不可能,你要是出生在云南的西双版纳,还有可能在野外遇上大象。可是你们网站上的介绍说你在广州长大。那里千年以前就是一座城市,在你童年的时候肯定不会有大象在街上走来走去。”

“个人原因能不讲吗?要不我请我的同事杨阳跟你见面,估计他会同意和你一起制作保护大象的节目。”翰文觉得已经无路可退,只好出卖好脾气的杨阳,也许他有办法对付刁蛮的雪颢大公主或者很乐意和一位美女一起去拍摄那些陆地上最庞大的生物。

“不行,你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必须讲来听听。”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雪颢果然有公主病,而且不轻。

翰文觉得真的被逼到了墙角,只好绝地反击:“你为什么这么痴迷于保护大象?在这片黑色的大陆上,需要关注的事情那么多。你为什么不为那些没有粮食、没有医药、没有未来的非洲儿童做些什么?”

“非洲儿童当然需要帮助,但人类还没到灭绝的时候。可是如果我们不帮助那些大象,只需要几十年,也许是十几年,它们就会彻底从地球上消失,然后是狮子,然后是羚羊。再然后就只剩下我们这些自私而可怜的人孤独地在地球上走来走去。”雪颢盯着翰文,眼睛里燃起了小火苗。

面对雪颢牧师般的慷慨激昂,翰文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好吧,我讲讲为什么不愿碰触大象的原因吧。在这片大陆上,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讲过。希望你能为我保密,特别是不能讲给环保组织的人听,要不然改天我出门就会被他们痛打一顿。”

“我发誓不说出去。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雪颢像个小女孩一样伸出小指。真是个瞬息万变的姑娘,翰文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也伸出手去跟她拉钩。

翰文开始讲述他与大象的恩怨情仇。其实,来非洲之前,他从未见过活生生的大象,小时候去动物园也从不走近关着大象的屋子。但他对大象并不陌生,曾经多次抚摸大象那光洁如玉的牙,还有那些精美无比的雕像、摆件和饰品。

那是二十多年前,在祖父名为“观心”的雕刻工坊里。红木搁架上,摆着象牙雕成的佛像、仕女、渔夫、牧童、鹦鹉、老虎、牡丹。每一尊雕像都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凑近细细观看,能看到老虎嘴边胡须微微上翘,花瓣上的露水摇摇欲滴。角落的架子上,还搁着几根长长的整牙。

祖父的雕刻工坊有一张又宽大又厚重的案台。案台右边摆着几把细长的刻刀,刀尖锋利无比。左边摆着板刷和毛笔,案台正中间镶嵌着一个小型固定架。祖父坐在一把宽大的藤椅里,左眼上嵌着放大镜,左手拿着一截象牙,右手握着刻刀。刀锋在象牙上蜿蜒行走,骨屑纷纷洒洒,一件牙雕慢慢成形。

“我祖父有一项绝活,他可以盲雕。闭着眼,全凭感觉,就能在象牙上雕刻出活灵活现的人物、动物或是将唐诗宋词刻在上面。”

“原来你家是牙雕世家。你的身上真的流淌着原罪的血。你来非洲当记者,不会是肩负着给家里寻找上等象牙的神圣使命吧?”

“我说过,我没有买过一根象牙,将来也不会去买这玩意儿。你能听完我的叙述再下结论好吗?”翰文很是恼火。这个姑娘太过咄咄逼人,有点让人受不了。她是因为做保护大象的工作而变成这样,还是素来如此?难道她父母没有教她如何跟人聊天吗?他很想站起来走掉,却又觉得应该跟她解释清楚,以免产生误会。

“牙雕是一门同甲骨文一样古老的艺术。四千多年前的夏朝就有人在象牙上雕刻花纹。我祖父因为家庭传承而学了这门艺术。这谈不上什么原罪吧?在我之前,我们家没有人来过非洲,没有杀过一头大象,你不能把非洲象的减少都归咎于我家吧?”

“正因为市场上有精美而昂贵的牙雕出售,才会有人无情而残忍地杀死大象,盗走它们的长牙。难道不能用别的骨头,比如水牛骨,代替象牙做雕刻吗?”

“中国古人将象牙称作白色黄金,西方人也认为象牙是有机宝石。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因为象牙是大象身上最坚固的部分,质地坚实细密,色泽柔润光滑,地球上恐怕没有什么材料比它更适合做雕刻的了。”

“因此你认为为了一串项链或是一尊雕像而把大象杀死无可厚非?”雪颢也生气了,声音提高了八度。她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人,胆敢公然为罪恶的象牙盗猎辩护。中国公司的老总们见了她也不过是打着哈哈说保护大象很重要很重要,改天一定请她去公司给员工做讲座,然后找机会溜走,再也不接她的电话。只有翰文居然敢当着她的面说象牙最适合做雕刻,真是可恶至极。

“这并不是我的观点。我只是想说明,要做好大象保护,你不仅需要知道大象的数量在急剧减少,也要了解牙雕的历史渊源和文化内涵。大象的牙为什么有价值?是谁对象牙感兴趣?又是谁在盗猎、贩卖象牙?”

“对于牙雕,虽然我没有像你这样从小就耳濡目染,却也略知一二。牙雕固然是中国的三大雕刻艺术之首,值得珍惜传承。但为了一门艺术,我们就能放任大象这个物种灭绝吗?我们如何面对自己的良心呢?今天一些中国人对象牙的狂热并非出于爱好艺术,而是看重象牙不断增值的商业价值。”

“对象牙狂热的并非只有中国人。在西方,从古罗马帝国开始,象牙就是珍贵的装饰品。早期欧洲殖民者来非洲掠夺的三样贵重商品就是黄金、黑奴和象牙。即使在今天,在欧洲、美国和日本还有很多人对象牙趋之若鹜,每年都有大量的象牙在这些国家的网络和黑市进行交易。”

“非洲人最痛恨的就是早期欧洲殖民者对他们的奴役和掠夺。我想你肯定听说过那句名言:从前,他们手上有《圣经》,而我们手上有土地;后来,他们手上有土地,而我们手上只有《圣经》。今天,随着环保意识的觉醒,欧洲人、美国人对象牙的态度都在发生转变,那里的象牙市场正在缩小,而亚洲的象牙市场却在不断增长。现在中国人在非洲很受欢迎,但在将来,也许他们会像恨当年的殖民者一样恨我们,因为我们的贪婪造成了非洲大象的灭绝。这是你、我还有那许许多多在非洲的中国人想要的吗?”

“你说得很有道理。我明白大象需要得到很好的保护,并不想为部分中国人对象牙不可理喻的狂热进行辩解。可是你觉得你的努力能够改变最终的结果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翰文是个悲观主义者。也许是因为看过许多战乱、死亡和痛苦,他相信墨菲定律,坏的事情终将发生。这个世界正在逐渐朽坏,谁也无法避免。

“我当然希望一千年后大象仍然在地球上存活,并且能够自由自在地在草原上吃草、嬉戏。可是,无论是科学数据还是我亲眼所见,都显示大象的将来很不乐观。”想起一头头大象倒在野地里的悲惨景象,雪颢眼中燃烧的火苗黯淡了。她为之付出很多激情、时间的这个事业,也许只不过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

翰文不愿说假话安慰她,只好沉默。

“这就是你不愿碰触大象的原因?因为你是牙雕世家出身?因为你认为这场战斗注定失败?这是什么狗屁理由!你更应该参与到这项拯救大象的伟大事业中来,为你的祖先赎罪。”雪颢觉得胸中的怒火就快要冒出嗓子眼来了。

“不是,是因为我家为牙雕艺术付出了惨痛代价。我祖父是粤派牙雕艺术的传人,十多岁当学徒时雕工就精湛无比,所雕的十四层镂空象牙球被选送到美国参加展览,民国的达官贵人都来找他订购牙雕作品,但在‘文化大革命’中,他被打成资产阶级艺术家而被关进监狱,雕像、整牙还有雕刻工具都被砸毁了。”翰文清楚记得祖父讲述那段往事时脸上那种无法释然的苦痛。

“我祖父即使进了监狱还时不时被拉出来戴着高帽子、反绑着双手游街示众。红卫兵甚至打折了他右手手臂,想让他永远不能从事雕刻。我奶奶也因为是地主的女儿而多次遭到批斗,腰部受到重击,卧床十多年之后在病痛中离开人世。我父亲小小年纪就被贴上了资产阶级狗仔子的标签,下放到漫天黄沙的内蒙古劳动了八年,直到‘文革’后考上大学才回到广州。因此,我父亲不愿报考任何艺术学科,毅然选择电力学,成了一名工程师。”

“对不起,让你讲出这些。”雪颢降低了声调说,“可是你说小时候曾经在祖父的雕刻工坊里玩耍?”

“那是上世纪80年代的事。‘文化大革命’结束好几年后,祖父才重建了雕刻工坊。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允许我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四处乱摸。由于父亲不愿跟着他学雕刻艺术,他内心非常希望我能传承这门艺术。”

“那你为什么没有学牙雕而是当了记者?”

“我的确很喜欢牙雕那种精细工整、玲珑剔透的艺术感。很小的时候会捧着祖父给我的雕像一动不动看上半天。每个衣角,每个花纹,都让我如痴如醉。红木架上有很多尊雕像,祖父都会让我拿在手里细细观看,但只有一尊泛黄的观音像,一直放在正中间最高一格,他从来不给我把玩。有一天,他出门去会朋友,我找来一把雨伞,踮着脚尖勾到了观音像,却没有接住,雕像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几块。祖父回来后,非常生气,用尺子打我的手心,还罚我面对墙壁站了一整天。即使我父母恳求他也不听。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进过他的雕刻工坊,更不愿跟着他学雕刻。懂事后我才知道,那尊观音像是祖父的师父传给他的,作为粤派牙雕艺术的象征,已有数百年的历史。‘文化大革命’中他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埋在院子的青砖下才得以保存,没想到却毁在他最心疼的孙子手中。”

“因此你家的牙雕技艺失传了?”雪颢心里既有点惋惜,又似乎松了一口气。少了一名牙雕艺术家,多了一名记者,对大象族群来说肯定是一件好事。

“是的。这是让祖父最为痛心的一件事。我去北京上大学后,一位姓罗的远房叔叔来找祖父,说要拜师学艺。刚开始祖父很开心,认真教他浮雕、阴刻等技术,但后来发觉这人心术不正,不是想钻研这门艺术,而是想靠着这个赚大钱,便不再教他了。祖父最擅长的镂雕技艺就此失传。前几年,祖父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在最后几年,他花了很多时间,将粤派牙雕艺术写成文字并配上图,但他没有出书,因为他不想那些心术不正的人学会牙雕,他认为这会玷污这门神圣的艺术。”

“最好永远不要出书,牙雕技艺的广泛传播只会给大象带来更多灾难。”雪颢的眼中带着恳求,她真的是一个热爱大象的女孩。翰文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

“书稿现在锁在我父亲书房的保险柜里。你尽管放心,父亲和我都无意出版这本书,实际上我俩都不愿碰触它,因为一看到它,就会产生愧对祖父的感觉。”

“那你还愿意跟我一起拍摄保护大象的片子吗?”雪颢真的很希望翰文说我愿意。作为华夏电视台驻非洲首席记者,这两年翰文在非洲所做的新闻报道已经引起了不少关注。如果他能参与传播大象保护的理念,肯定是好事。但她内心知道,翰文的答复很可能是不,她也不能因此而责怪他。

“你觉得呢?带着这么复杂的情绪,我能拍出好节目来吗?”翰文反问道,讲出家族的血泪史让他心里涌上了不愉快的感觉。

“好吧。我不勉强你,那你帮我推荐一位可靠的同事吧。”

翰文点头同意。推荐没问题,同事可不可靠他不敢保证。这不是电视台分派的任务,而且在国内还有一定争议性,主张传承牙雕这门古老艺术的人为数不少,这些人影响力巨大。

“你为什么来非洲做保护大象工作?你真的是个死硬的环保分子?”有一千个理由来到非洲,看野生动物、驾车探险、经商淘金、公司外派……但也有一千个理由回避非洲,疾病肆虐、战乱不止、道路颠簸、楼房破旧、饮用水不干净、远离家人和朋友的孤独……像雪颢这样如花似玉的女孩,似乎更应该选择在国内的大城市生活,与写字楼、商场、酒吧、聚会、珠宝、香水还有围绕身边的男孩子为伴。

“既然你已经讲述了你的故事,我也愿意告诉你我的故事,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要求。”雪颢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狡黠的笑容,让翰文既渴望又害怕知道她的小小要求。

“什么要求?”翰文觉得还是先问清楚比较好。他比雪颢大不少,如果被她卖了还帮她数钱岂不成了笑话。

“明天我要去大象孤儿院探望一头小象。你陪我一起去吧。”

翰文觉得他不应该去。据说大象是一种具有灵性的动物。它们不会一见他就冲过来吧。毕竟,他是牙雕艺术大师的后人,有好多大象的牙在他祖父的手中变成了一件件精美的艺术品。

可是他很想知道这个古怪女孩的故事,于是便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