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1 死亡VS极致美
1 死亡VS极致美

即便很多年过去,翰文仍会回想起黑人士兵拿枪顶着他头部的情景。那时那刻,他的眼前清晰浮现的却是童年隔壁小女孩天真烂漫的笑容。

“你真是这样想的么?”雪颢问。她的手指缓缓缠绕齐脖短发的末梢,微侧着头看着翰文,眼睛像钻石一样晶晶亮。

这是他第二次见她。他觉得她的眼睛像伯利兹蓝洞一样深邃、神秘,吸引着人们一直往下潜,却总是到不了尽头。

“真的。我也觉得奇怪,在巨大的恐惧面前,自然而然涌上脑海的居然不是死亡的可怕,而是记忆中最为美好的时光。”

坐在内罗毕维斯盖特商场一楼的阿尔特咖啡馆,翰文喝着摩卡咖啡,给雪颢讲他在西非小国科特迪瓦做战地记者的惊险经历。

咖啡是用肯尼亚本地产的阿拉比卡咖啡豆研磨煮成的,香醇可口,回味悠长。

店里播放的音乐却是混搭风格。既有大家都熟悉的“Malaika(天使)”、“Jambo Bwana(你好)”等斯瓦希里语歌曲,也有阿康、蕾哈娜演唱的英语流行歌曲。

咖啡豆虽然几万年前就在邻国埃塞俄比亚的高原上自由生长,但在肯尼亚大规模种植还是在一百多年前英国人来了之后。时至今日,咖啡和红茶仍然是肯尼亚最主要的出口产品。

科特迪瓦是象牙海岸的法语音译,在非洲大陆的另一侧,离肯尼亚有好几千公里。几百年前,科特迪瓦曾经是象牙和奴隶贸易的中转站。成堆成堆的象牙在海边被装上大船,运往欧洲,装饰国王和贵族的豪华宫殿。成群成群从来没有见过大海的黑人也在海边被装上大船,运往美洲。他们中有不少人会死在拥挤不堪的船舱里,活下来的人会在种植园里当奴隶,一代又一代做苦工,直到美国总统林肯签署《解放黑人奴隶宣言》。

而今,象牙海岸虽然名字里有象牙,但早已不以象牙交易为主业了。法国殖民者在一百多年前把这个地方变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可可种植地,现在全球超过40%的可可都来自这个西非海边的弹丸之国。

“也许我们吃的这个巧克力曲奇饼用的就是来自科特迪瓦的可可粉。”翰文指着雪颢面前的一碟饼干说。

“所以象牙海岸应该改名叫可可海岸,以免人们老想去那里买象牙。”雪颢放了一块巧克边曲奇饼在嘴里,轻轻咬了一口。

两年多前,科特迪瓦举行总统大选,时任总统获得的选票没有另一位候选人多,但他不愿承认败选,坚持不交权。双方僵持数月之后失去耐心,命令手下的武装支持者大打出手。一时之间,街上枪声大作,国家陷入一片混乱。

武装冲突发生后,华夏电视台来不及从北京派记者,便指示常驻在肯尼亚的翰文立刻从内罗毕飞往科特迪瓦经济首都阿比让,从那里发回“双总统之争”的最新报道。

“对于你们记者来说,是不是在非洲只有战火、灾难、疾病、死亡才算有价值的新闻?”雪颢问。

“也不是。这两年我也作了很多非洲经济发展的新闻报道,但远不如那些战乱和冲突的新闻收视率高。国内的人日子过得太平淡了,总想看点世界其他地方稀奇古怪的事情。打枪也好,放炮也好,只要不是在自己的家门口,就可以一边喝着茶一边刺激自己日渐麻木的神经。”

翰文等了两天才登上一班飞往阿比让的航班。科特迪瓦的通用语是法语。翰文在北京大学学的是斯瓦希里语和英语。只会bonjour和merci两个法语单词的他一下飞机就觉得头脑发蒙。不要说采访报道,连如何搭车去城里都成了一个难题。

出了阿比让国际机场,站在扑面而来的热浪中,翰文看见门口除了持枪维持治安的几名士兵外,没有出租车,也没有行人。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他看见走过来一位三十出头、推着一大堆行李的亚洲女人,连忙上前用英语说:“Hello,can you help me?”

“你是中国人吧?”那个女人看了看他,用带有南方口音的普通话问他。

于是,翰文带着一堆摄影器材,跟着这位名叫张芳芳的女人坐上了来接她的车。那是一辆老旧的小货车。司机是黑人,芳芳说他在她的餐馆工作,已跟了她很多年,既忠诚又老实,还很勤快,非常难得。

翰文问芳芳其他人都在狼奔豕突般地离开这个国家,她为什么还要急急忙忙回来。

“我的家业、我的老公都在这里。我待在外面能安心吗?”冲突发生时,芳芳正在广东中山一家工厂采购餐馆要用的碗、碟、桌布等物资。她从电视上看到这个消息,心急如焚,赶忙打电话给老公谭春生。

科特迪瓦还是凌晨,老公睡意蒙地说他在餐馆一直值守到后半夜,刚回房间躺下。餐馆里没有人受伤,损失也不大。前天和昨天分头来了两伙武装士兵,两位“总统”的都来了。他们逼着厨师做了很多炸鸡腿,都吃光了,还喝了很多啤酒。最后他们带着能找到的所有现金离开了。

第一伙人走后,老公担心再来士兵发现无钱可抢会开枪伤人,就又放了一些现金在餐馆的柜台里。

两伙人走时都说如果需要他们还会回来。要是重新举行选举,他和餐馆的员工必须投票支持他们的总统。老公说他是外国人,在这个国家没有投票权。

“那你也要给所有员工放假,让他们去给我们的总统投票。”面对满嘴酒气、手持AK-47的士兵,老公只好对两伙人都说一定放假,让员工去给他们的总统投票。至于到底该投票给谁,餐馆里的黑人员工也很茫然,因为投了也很可能不算数,既然输了还可以拿起武器宣布自己胜选。

老公和从中国带来的厨师轮流在饭店值守。有几个黑人员工已经逃回乡下去了,还剩下司机法耶和另外两个老员工。今天还好,既没有士兵也没有顾客上门。联合国维和士兵和法国驻军正在进行干涉,试图平息冲突双方的暴力行动。街上还能听到零星的枪声。

老公让芳芳先待在国内,等局势稳定了再回来。芳芳没有听话,乘最早的航班飞往法国巴黎,又等了8个多小时才坐上一班飞往阿比让接法国侨民的小飞机。

海边的热带树木高大挺拔,而马路上空空荡荡,偶尔驶过一辆满载士兵的军车。司机用法语告诉芳芳很多人都带着贵重财物逃到乡下去了。芳芳说法耶平常主要负责买菜和给一些中资公司送外卖。由于老公要在饭店值守,便派了他来机场接她。

小货车驶过一座大桥,翰文看见桥下是大湖,桥对岸矗立着十几栋外表陈旧的高楼。

芳芳说对岸就是阿比让的市中心,是一个既靠海又临湖的半岛,与其他岛屿和陆地由几座桥梁连接。这里是西非的第二大城市,住着500多万人,也是一个输出可可、咖啡的重要港口,20世纪70年代曾经非常繁华,市中心建了不少高楼,浪漫的法国人给阿比让起了个昵称“西非小巴黎”。

然而,在非洲,一切美好的事物总是不能长久。十多年前,这个国家燃起战火,经济和贸易都停滞了,街道变得破烂不堪。五年前签署和平协议,组建了政府。今年又因为选举再起冲突,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稳定下来。如果老是打来打去,她的餐馆恐怕是开不下去了。

翰文安慰芳芳说联合国维和部队和法国派来的军队正在平息暴力冲突,应该很快就能停火了,她的饭店生意一定会好起来的。

芳芳把翰文送到市中心最高的大楼前,告诉他这是索菲特象牙宾馆,很多西方的外交官都住在这里,门口站岗的是联合国维和部队的士兵,这里是城里最安全的地方。

芳芳又打电话帮翰文找了一位既会英语又会法语的黑人导游。临走时,芳芳细心地提醒翰文采访时注意安全,想吃中餐的话就去她的餐馆,或者给她打电话,她派法耶送到宾馆来。

黑人导游西蒙开着一辆二手的法国标致车来见翰文。标致车又破又旧,白色的车身上有几块大大的擦痕,右侧车灯上贴着透明胶,一个轮毂的盖子也不见了。不过,西蒙说车保养得很好,跑起来保证像风一样。

翰文让西蒙带着他先去采访联合国维和部队的指挥官。指挥官说,现在联合国和非盟都在敦促输掉选举的现任总统停止战斗,体面下台,但他就是不听,还在负隅顽抗。

“不过,他的好日子快到头了。”指挥官指着地图,用带着浓重法国口音的英语说,“他没钱发军饷,好多士兵都逃走了。现在只剩下他和一小撮铁杆支持者龟缩在总统府里。我们很快会包围总统府,断水断电,只要逮住他这事就算结束了。”

“他为什么就不能接受败选的命运,回家休息,下次选举时再卷土重来呢?”

“我们也不知道。你要是见着他帮我们问问他吧,联合国派去好几拨斡旋的人都被他赶回来了。”

指挥官停顿了一下,说:“你不觉得我们的星球是个奇怪的世界,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总会发生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不是吗?”

离开维和部队驻地,翰文让西蒙开车带他去到胜选总统候选人下榻的高尔夫酒店。不巧的是,他去另一个城市参加支持者举行的集会了,他的新闻发言人接受了翰文的采访。

发言人滔滔不绝地用法语陈述他的总统是一位多么和蔼可亲的政治家,在选举中获得了54%以上选民的支持,是这个国家合法的领导人,早就应该上台执政。坐在旁边的西蒙不得不每隔几分钟就打断他,以免翻成英语时漏掉了什么。

发言人恳求从中国远道来的记者朋友主持公道,呼吁中国的领导人像其他国家那样支持他的总统。他的总统一定会对中国友好,给中国很多建设合同。

翰文不好说他没有机会见到中国的领导人,只好回答华夏电视台是中国拥有观众最多的电视台,采访播出后,领导人是有可能看到的。

翰文问发言人怎么看目前的武装冲突、死去的平民还有那些无家可归的难民。

发言人激昂地指责说一切都应归罪躲在总统府的那位。那是一个没有诚信的恶棍,迟迟不愿交权,迫使他们使用武力来获得他们本应通过选举获得的权力。他的总统一定会给这个国家带来和平、民主和繁荣的新气象。只要他上台,冲突就会平息,那些难民就可以平安回家,港口也会重新挤满前来装运可可和咖啡的万吨巨轮。

告别时,发言人热情地拉着翰文的手,把他一直送到酒店的大门口。他承诺总统回来就请翰文去做专访,华夏电视台一定要在黄金时段播放,中国的亿万观众一定会喜欢这位和蔼可亲的非洲总统的。

翰文拍摄了空荡荡的街道和偶尔快速走过的几个行人,还有几辆烧得焦黑的汽车残骸。他没有看见先前见诸媒体的尸体,估计都被收拾干净,火化了。

他让西蒙去问问能不能拍摄在街上巡逻的武装士兵。一个腰中别着手枪的士兵满面笑容地向翰文招手,请他过去。等他架好摄像机后,他把在附近巡逻的其他几个同伴都叫来,一起摆出酷酷的姿势让翰文拍摄。他要求翰文一定要把他们的照片冲出来给他们,而不能像别的记者拍完就溜了。

翰文从手机中调出他和士兵们的合影给雪颢看。

“这个,为什么要戴着防毒面具?那里会有生化武器攻击吗?还有这个,戴着红色贝雷帽,穿着红色背心,脚蹬红色耐克球鞋,头上罩着一副时髦的红色大耳机,还戴着墨镜。如果不是他手里拎着一杆大枪,我还以为他是摇滚明星呢!”雪颢一边说一边哈哈大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可不要小瞧那杆大枪,那是肩扛式火箭,英文简称RPG,一发就能炸毁一辆汽车呢。说不定街上烧焦的汽车就是这位老兄的杰作。”翰文说,“这是支持获胜总统候选人的民兵武装。他们没有正规装备,差不多把自己能找到的行头都穿身上了。至于是怎么找到这些五花八门的行头的,我没敢问。”

“你穿的防弹背心很合身,可是你戴的钢盔怎么显得大一号,像一口锅倒扣在你的脑袋上?”

“电视台给我们非洲记者站寄了十多件防弹背心,去战乱地区采访就可以领取。这个钢盔是我背后那位黑人兄弟的。他觉得我戴着这个才像一名战地记者。”

“你这战地采访听起来像是闹腾的嘉年华。”

“这些士兵的确把战乱当成可以为所欲为的狂欢节了。战地记者身处其间,也会变得异常兴奋。平安归来后,讲给别人听还会觉得你不过是在现场观看一场有惊无险的演出。可是,那些时刻,你真的不知道危险什么时候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也许突然一颗流弹飞来,你就从旁观者变成牺牲品了。”

翰文回到索菲特象牙宾馆,制作了一段视频节目,通过卫星传回北京,还站在酒店门口同电视台的新闻主播做了现场连线报道。

刚吃完一个鸡肉三明治,他就接到了节目制作人从北京打来的电话,要他想办法采访现任总统或是他的手下,这种新闻最好有冲突双方的观点,才会显得全面、公平。

翰文问西蒙如何能采访到躲在总统府里的现任总统。西蒙说那片地区正在交火,非常危险,而且现任总统认为国际社会都在与他为敌,不愿同外国人见面。

翰文坚持要去总统府,即使采访不到现任总统或是他的手下,拍几个总统府的镜头也可以作为新闻素材发回台里。西蒙只好一边开着车往总统府走,一边说见事不对他们就一定得逃跑,千万不能被总统府的士兵逮住。

开到离总统府高高的白色围墙还有500米远的地方,西蒙无论如何都不愿往前走了。他说翰文是外国人,士兵也许不敢怎么样,而他自己是本地人,士兵很可能当场给他一枪或者打断他的腿。

翰文让西蒙在他的采访本上用法语写上“我是中国记者,我想采访总统”,然后又让西蒙调头把车停在路边。他一手拿着采访本,一手提着摄像机,摁下开关,一边拍摄一边往前走。如果士兵不让他拍摄,至少他能用这些总统府的外景向那位坐在北京办公室里抱怨今年冬天暖气又开得太足的制作人交差了。

总统府门前的马路上立着几个树干做成的拒马桩,上面一圈一圈地缠着铁丝网。翰文觉得这仿佛一战电影中的经典场景,让他有种时空穿越的错觉。十几名手持AK-47的黑人士兵站在拒马桩后,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看来战火尚未烧到总统府,士兵们还显得很放松。

突然,一名士兵看见了朝他们走来的翰文,低声向同伴说了句什么。所有士兵都停止了聊天,转过头来看着翰文。

翰文继续往前走。一名士兵冲着翰文喊了一声。可惜是法语,他没听懂。翰文又往前走了几步,同时举起手慢慢挥舞手中的采访本,表明他是记者。那名士兵又喊了一声,并抬起手中的AK-47,对准了翰文。

翰文停下了脚步,心脏吓得怦怦跳。他距枪口不到100米,如果士兵开枪,未必能一枪打死他,但很可能把他弄得半死不活,在地上打滚呻吟。他看着士兵们,士兵们也看着他。僵持了一会儿,他见士兵们没有行动,便再次挥了挥手中的采访本,转身往外走。

翰文听见另一名士兵朝他大喝了一声。这次他听懂了,那名士兵说的是英语“Stop”。他想起了西蒙说过千万不能让总统府的士兵逮住,拔腿便跑,心想跑到车里就可以溜之大吉了。

他的身后噼噼啪啪响起了一串脚步声。让翰文傻眼的是,马路前方空空荡荡,西蒙和白色的标致车都已不见踪影。

几分钟后,他感觉到一支冰凉的枪管顶住了他的后脑勺,只好停下脚步,闭上眼睛,听天由命。

就是在那时那刻,童年时隔壁小女孩天真烂漫的笑容清晰地浮现在了翰文的眼前。他有很多年没有想起过小玉了。

小时候,小玉常来他家玩,找他借童话书,给他吃她爸爸从国外带回来的巧克力。

有一天,他俩在小巷子里玩跳沙包,小玉脸蛋红扑扑的,像童话书里的天使一样可爱。他忍不住亲了小玉一口。小玉没有生气,而是含羞地扭过头,脸上飞起两朵红云。

可惜,后来她爸爸工作调动,小玉跟着父母去了另一个城市。他们再也没有相见。

士兵并没有朝翰文的后脑勺开枪,而是把他押回了总统府。进大门时,翰文还以为他们要带他去采访总统。可是,士兵并没有带他去草地中央的大房子,而是把他押着到了旁边的一个停车场。

士兵让翰文面墙站立,举起双手。他们收走了他的摄像机、照相机、手机、采访本,还有钱包和手表。

翰文双手扶着墙,看不见后面的动静,心想,糟了,这是要秘密处决的节奏,从背后给我一枪,在院子里挖个坑把我埋了,就连西蒙也不可能找到我的尸骨。

士兵低声用法语讨论。时间似乎过了很久,一名大个子士兵走过来,拉着翰文转过身。这就是刚才大叫“Stop”那位。士兵对翰文说:“Chinois?”翰文听懂了,士兵在问他是不是中国人,便点点头。士兵又指着自己手上的摄像机,对翰文说“No photo”。

翰文明白了,拿过摄像机,调出刚才在总统府外拍摄的片段,摁下删除键。士兵继续说“No photo”。翰文只好把存储在摄像机里的所有影像都删除了。士兵又拿来他的照相机,逼他删光了所有照片。好在上午拍摄的素材都已存入他放在宾馆的硬盘,不然这一天的采访就白费功夫了。

士兵回到他的同伴当中,几个人再次用法语讨论了一会儿。他们走过来,押着翰文往外走。走出总统府的大门,再走过拒马桩,士兵们松开了翰文的胳膊,大个子把所有物品都还给翰文,朝马路前方挥了挥手,用蹩脚的英语说了两遍“No come”。翰文听懂了,是叫他不要再来。

翰文沿着马路慢慢往前走,感觉士兵们的目光还紧紧锁在他身上。他手心冒汗,两腿发软,心脏跳得飞快,觉得刚才真的是去鬼门关走了一遭。

走了很远才看到一个骑摩托车的黑人,翰文拿出索菲特象牙宾馆的卡片给他看。他点点头,向翰文伸出5根手指。到了宾馆翰文付钱才明白,这人要的不是50西非法郎(科特迪瓦货币),而是50美元。真是趁火打劫。

西蒙独自一人坐在宾馆外的水泥台阶上,双手抱头,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看见翰文走过来,他高兴得跳了起来。他说,看见士兵用枪指着翰文他就赶紧逃回来找救兵,刚才一直在恳求联合国维和部队的人去救他的中国老板,可是谁也不愿意冒这个险。

翰文对西蒙开玩笑说,如果他不走,也许能说服那些士兵带他们去采访总统。他不但能见到总统,还能采到独家新闻,在全世界的电视台都上头条。

西蒙说他不想见什么总统,只想平平安安做导游,赚点小钱养活一大家人。只要不打仗,谁当总统他都无所谓,其实谁当总统也不会有什么不同。每任总统上台前都说得天花乱坠,几年后却是一切照旧,大群的年轻人仍然在街上东游西荡,找不到工作。

晚上,翰文去到芳芳的餐馆。餐馆里没有一个顾客,只有芳芳和她老公在值守。翰文说他想喝酒,喝很多酒,最好大醉一场,忘掉今天的死里逃生。

芳芳在湖边的草地上放上桌椅,亲自下厨炒了几个菜,然后和老公一起陪翰文喝科特迪瓦酿造的德罗巴啤酒。

正要打开第五瓶啤酒的时候,忽然停电了,全城陷入了一片黑暗。翰文才发现夜空无云,月光皎皎,湖面上波光粼粼,分外美丽。

“那是我今生喝过的最好啤酒,那也是我今生见过的最美月光。那个夜晚,望着湖面,我想,这就是非洲,随时可能遇见死神,也随处可见摄人心魄的美。”翰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