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诗
密茨凯维奇在一封信中把它称作跋诗,本想收入《塔杜施先生》中,但因没来得及修改、润色,在《塔杜施先生》首版时不曾收入。直到1860年巴黎出版《密茨凯维奇全集》时才收入。
我踯躅在巴黎的街头冥思苦想,
可怕的喧嚣声敲击着我的耳膜:
诅咒、撒谎、不合时宜的计划,
过迟的懊悔,追究罪责的吵骂!
可悲呀!我们这些亡命者,大难临头,
我们竟怯懦地从故国家园逃走!
无论走到哪里,恐惧总不离左右,
所到的每个邻邦都视我们为仇敌,
都用重重枷锁把我们紧紧地扣住,
逼迫我们这一群人尽快地去死。
假如这个世界[1]对悲痛充耳不闻!
假如波兰来的消息如墓地钟声
时时刻刻使他们感到胆战心惊;
假如守护者盼望他们早早丧命
敌人又远远向他们招手像掘墓人!
假如他们即使在天堂也看不到希望!
莫怪他们怀有愤世嫉俗的心肠,
他们甚至连看自己也觉得肮脏,
漫长的苦难使他们失去了理智,
如今既唾弃自己又在相互吞食。
我这只不能高飞的鸟渴望腾起,
飞过那狂风暴雨雷电交加之地,
去寻找我宁静的林荫和明媚的晴天,
去寻找我的童年时代,故乡的庄园……
唯一的幸福,是在暮色苍茫时分
同几位知交围坐在壁炉的附近,
为抵挡欧洲的喧闹,把房门关紧,
让绵绵思绪回到那美好的年华,
冥想着,怀念着,梦着自己的国家……
至于说到最近洒下的淋漓鲜血,
淹漫着全波兰大地的滚滚热泪
以及至今依然不息地回响的荣光!
这一切,我们却没有精力去思量!……
因为民族正在经受这样的熬煎,
任何大勇者只要看一看他的苦难,
也会感到力不从心唯有徒劳扼腕。
凄惨的丧服使几代人浑身黑透,
无数的诅咒使空气也变得沉重,
人们的思想不敢转向那里飞翔,
那是连雷之鸟[2]也感到恐怖的地方。
波兰母亲啊!你的坟上新土未干——
谁都没有力量说起你,把你悼念!
啊!有什么人的嘴竟敢于侈谈
说今天能找到一种神奇的语言,
它能把大理石般的绝望软化,
能把沉重的石盖从心头揭下,
能使涨满了泪水的眼睛睁开,
让凝固了的血泪恣意流出来?
等这样的嘴出现,早已换了时代。
待来日——当复仇之狮停止咆哮,
当军号不再长鸣,当队伍解散了,
当最后的敌人发出痛苦的哀吼,
并用沉默来向全世界宣告自由,
当我们的风驰电掣般飞行的鹰
在赫罗古雷[3]古老的国界上停留,
饱噬过敌人的尸肉,全身染着血,
最后收敛起那矫健的翅膀休息!
于是,我们的战士!头戴着槲叶冠,
卸下了戎装,抛开了手中的刀剑!
他们就会乐意坐下来听一听歌声!
到了全世界都在羡慕他们的命运,
他们就有闲暇听一听过去的事情!
到那时他去为先人的命运悲哭,
眼泪也不会把他们的面颊玷污。
今天对于我们,世上的不速之客,
整个过去和整个未来的一切
唯一剩下的就只有那儿时之国!
波兰人在那里还能找到些许幸福,
那儿就像初恋一样神圣而纯洁,
那儿不因回顾过失而陷于混乱,
也不因世事之流动而发生变迁。
在那儿,我从未切齿痛恨也很少哭,
我愿向幸福之乡寄以深情的祝福,
在我那儿时的国度——人在世间奔走
就如在一个百花盛开的草原漫游,
只采可爱而美丽的花,甩弃有毒的,
对任何有益的花朵从不掉头回避。
那幸福的国度,既狭小而又贫瘠!
正如世界是上帝的,它是我们的!
那儿的一切统统属于我们自己,
点点滴滴的事物都刻入我的记忆:
难忘那棵菩提树郁郁葱葱的树冠,
全村的孩子都在它的浓荫下游玩;
难忘那儿的每一块石头,每条小溪,
每一个角落我们都是那样的熟悉,
连我们国家的边界和邻居的屋脊!
也只有生活在那个国度的居民
时至今日仍然对我们一片真心,
有一些始终是我们忠实的友人,
有一些仍是我们的可靠同盟军!
谁住在那里?——母亲,兄弟,亲戚,友邻。
如果他们之中少了一个什么人,
大家对他总要经常反复地谈论,
多么深刻的记忆,多么悠远的哀情!
在那里,奴仆对自己主人的忠诚
远远胜过别国的妻子对于夫君,
在那里,士兵失去武器之后的懊丧
也比此地儿子失去父亲更伤心,
那里,人们即使对一条死狗的哀戚
也比此地人哭英雄[4]更长久,更真诚。
在那些日子里,朋友们常来聚谈,
一字字一句句组成了我的诗篇,
像翱翔在荒岛上的神奇的仙鹤,
春天,它们从魔宫的屋顶上飞过,
听到中了魔法的孩子正大放悲声,
每只鸟儿都给他掷下一根翎毛,
孩子就安上了翅膀,飞回了家……
啊,但愿我能活到那幸福的一天,
这本书能在农舍的茅檐下流传,
乡下姑娘一边摇着纺车把线纺,
一边低声吟唱她们喜爱的诗行:
唱一个姑娘,她是那样地迷恋演奏,
弹起四弦琴便把她的鹅忘在脑后;
唱一个孤儿,他美得像天上的晚霞,
在黄昏时候他赶着一群白鹅回家,——
但愿那些乡下姑娘也捧着这部诗
它正像她们的歌谣一样单纯朴实!
我年轻时也参加过乡下的娱乐,
常在菩提树下的草地随意而坐,
高声朗读描写尤斯蒂娜[5]的诗歌,
还有那部关于维斯瓦夫[6]的传说。
无论靠在桌边瞌睡的村长先生,
无论是管家还是那田庄的主人,
都不出来拦阻,而且都很乐意听,
遇到难点还向年轻人解文释义,
读到精彩之处他们都赞叹不已,
而对书中的败笔他们从不挑剔。
年轻人却都羡慕诗人们的声望,
它至今仍然在森林和田野传扬,
然而比起卡皮托尔山岗[7]的桂冠,
一个蓝矢车菊和绿云香的花环,
诗人们更加珍视也更为之动情,
因为那是乡下姑娘们亲手编成。
【注释】
[1]指1831年起义失败后大批波兰人流亡巴黎,形成不同的政治-思想派别,为追究起义失败的原因,为波兰的前途争吵不休。
[2]指鹰。
[3]即勇敢的鲍莱斯瓦夫一世(967—1025),波兰国王,992年开始执政,1025年加冕为国王。
[4]指拿破仑。
[5]波兰诗人弗兰齐舍克·卡尔宾斯基(1741—1825)的情诗中反复出现的少女名字。
[6]波兰诗人卡齐米日·布罗津斯基(1791—1835)同名诗作中的主人公。
[7]卡皮托尔山岗是罗马城的七丘之一,其上的朱庇特神庙是罗马的国家神庙,中世纪时,罗马皇帝或教皇会在此为著名诗人带上桂冠,以示最高的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