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跋诗

跋诗

密茨凯维奇在一封信中把它称作跋诗,本想收入《塔杜施先生》中,但因没来得及修改、润色,在《塔杜施先生》首版时不曾收入。直到1860年巴黎出版《密茨凯维奇全集》时才收入。

我踯躅在巴黎的街头冥思苦想,

可怕的喧嚣声敲击着我的耳膜:

诅咒、撒谎、不合时宜的计划,

过迟的懊悔,追究罪责的吵骂!

可悲呀!我们这些亡命者,大难临头,

我们竟怯懦地从故国家园逃走!

无论走到哪里,恐惧总不离左右,

所到的每个邻邦都视我们为仇敌,

都用重重枷锁把我们紧紧地扣住,

逼迫我们这一群人尽快地去死。

假如这个世界[1]对悲痛充耳不闻!

假如波兰来的消息如墓地钟声

时时刻刻使他们感到胆战心惊;

假如守护者盼望他们早早丧命

敌人又远远向他们招手像掘墓人!

假如他们即使在天堂也看不到希望!

莫怪他们怀有愤世嫉俗的心肠,

他们甚至连看自己也觉得肮脏,

漫长的苦难使他们失去了理智,

如今既唾弃自己又在相互吞食。

我这只不能高飞的鸟渴望腾起,

飞过那狂风暴雨雷电交加之地,

去寻找我宁静的林荫和明媚的晴天,

去寻找我的童年时代,故乡的庄园……

唯一的幸福,是在暮色苍茫时分

同几位知交围坐在壁炉的附近,

为抵挡欧洲的喧闹,把房门关紧,

让绵绵思绪回到那美好的年华,

冥想着,怀念着,梦着自己的国家……

至于说到最近洒下的淋漓鲜血,

淹漫着全波兰大地的滚滚热泪

以及至今依然不息地回响的荣光!

这一切,我们却没有精力去思量!……

因为民族正在经受这样的熬煎,

任何大勇者只要看一看他的苦难,

也会感到力不从心唯有徒劳扼腕。

凄惨的丧服使几代人浑身黑透,

无数的诅咒使空气也变得沉重,

人们的思想不敢转向那里飞翔,

那是连雷之鸟[2]也感到恐怖的地方。

波兰母亲啊!你的坟上新土未干——

谁都没有力量说起你,把你悼念!

啊!有什么人的嘴竟敢于侈谈

说今天能找到一种神奇的语言,

它能把大理石般的绝望软化,

能把沉重的石盖从心头揭下,

能使涨满了泪水的眼睛睁开,

让凝固了的血泪恣意流出来?

等这样的嘴出现,早已换了时代。

待来日——当复仇之狮停止咆哮,

当军号不再长鸣,当队伍解散了,

当最后的敌人发出痛苦的哀吼,

并用沉默来向全世界宣告自由,

当我们的风驰电掣般飞行的鹰

在赫罗古雷[3]古老的国界上停留,

饱噬过敌人的尸肉,全身染着血,

最后收敛起那矫健的翅膀休息!

于是,我们的战士!头戴着槲叶冠,

卸下了戎装,抛开了手中的刀剑!

他们就会乐意坐下来听一听歌声!

到了全世界都在羡慕他们的命运,

他们就有闲暇听一听过去的事情!

到那时他去为先人的命运悲哭,

眼泪也不会把他们的面颊玷污。

今天对于我们,世上的不速之客,

整个过去和整个未来的一切

唯一剩下的就只有那儿时之国!

波兰人在那里还能找到些许幸福,

那儿就像初恋一样神圣而纯洁,

那儿不因回顾过失而陷于混乱,

也不因世事之流动而发生变迁。

在那儿,我从未切齿痛恨也很少哭,

我愿向幸福之乡寄以深情的祝福,

在我那儿时的国度——人在世间奔走

就如在一个百花盛开的草原漫游,

只采可爱而美丽的花,甩弃有毒的,

对任何有益的花朵从不掉头回避。

那幸福的国度,既狭小而又贫瘠!

正如世界是上帝的,它是我们的!

那儿的一切统统属于我们自己,

点点滴滴的事物都刻入我的记忆:

难忘那棵菩提树郁郁葱葱的树冠,

全村的孩子都在它的浓荫下游玩;

难忘那儿的每一块石头,每条小溪,

每一个角落我们都是那样的熟悉,

连我们国家的边界和邻居的屋脊!

也只有生活在那个国度的居民

时至今日仍然对我们一片真心,

有一些始终是我们忠实的友人,

有一些仍是我们的可靠同盟军!

谁住在那里?——母亲,兄弟,亲戚,友邻。

如果他们之中少了一个什么人,

大家对他总要经常反复地谈论,

多么深刻的记忆,多么悠远的哀情!

在那里,奴仆对自己主人的忠诚

远远胜过别国的妻子对于夫君,

在那里,士兵失去武器之后的懊丧

也比此地儿子失去父亲更伤心,

那里,人们即使对一条死狗的哀戚

也比此地人哭英雄[4]更长久,更真诚。

在那些日子里,朋友们常来聚谈,

一字字一句句组成了我的诗篇,

像翱翔在荒岛上的神奇的仙鹤,

春天,它们从魔宫的屋顶上飞过,

听到中了魔法的孩子正大放悲声,

每只鸟儿都给他掷下一根翎毛,

孩子就安上了翅膀,飞回了家……

啊,但愿我能活到那幸福的一天,

这本书能在农舍的茅檐下流传,

乡下姑娘一边摇着纺车把线纺,

一边低声吟唱她们喜爱的诗行:

唱一个姑娘,她是那样地迷恋演奏,

弹起四弦琴便把她的鹅忘在脑后;

唱一个孤儿,他美得像天上的晚霞,

在黄昏时候他赶着一群白鹅回家,——

但愿那些乡下姑娘也捧着这部诗

它正像她们的歌谣一样单纯朴实!

我年轻时也参加过乡下的娱乐,

常在菩提树下的草地随意而坐,

高声朗读描写尤斯蒂娜[5]的诗歌,

还有那部关于维斯瓦夫[6]的传说。

无论靠在桌边瞌睡的村长先生,

无论是管家还是那田庄的主人,

都不出来拦阻,而且都很乐意听,

遇到难点还向年轻人解文释义,

读到精彩之处他们都赞叹不已,

而对书中的败笔他们从不挑剔。

年轻人却都羡慕诗人们的声望,

它至今仍然在森林和田野传扬,

然而比起卡皮托尔山岗[7]的桂冠,

一个蓝矢车菊和绿云香的花环,

诗人们更加珍视也更为之动情,

因为那是乡下姑娘们亲手编成。

【注释】

[1]指1831年起义失败后大批波兰人流亡巴黎,形成不同的政治-思想派别,为追究起义失败的原因,为波兰的前途争吵不休。

[2]指鹰。

[3]即勇敢的鲍莱斯瓦夫一世(967—1025),波兰国王,992年开始执政,1025年加冕为国王。

[4]指拿破仑。

[5]波兰诗人弗兰齐舍克·卡尔宾斯基(1741—1825)的情诗中反复出现的少女名字。

[6]波兰诗人卡齐米日·布罗津斯基(1791—1835)同名诗作中的主人公。

[7]卡皮托尔山岗是罗马城的七丘之一,其上的朱庇特神庙是罗马的国家神庙,中世纪时,罗马皇帝或教皇会在此为著名诗人带上桂冠,以示最高的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