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让我们相亲相爱!
最后一次古波兰宴会——堂皇的桌饰——它所展示的人物——它的变形——东布罗夫斯基接受馈赠——再一次提到削刀——克涅杰维奇接受馈赠——塔杜施接受遗产后的第一个施政方针——盖尔瓦齐的意见——音乐会上的音乐会——波兰舞——让我们相亲相爱!
宴会厅的门终于砰的一声敞开。
衣冠楚楚的大管家昂首走进来,
他既不打招呼也不在桌边入座,
因为他今天扮演的是新的角色——
贵族府邸的掌礼官,宴会的司仪;
他手中的手杖正是职务的标记,
他用手杖指定座位请客人入席。
在前排,拥有全省的最高权力
作为议会议长的监督占了首席,
坐上一把带象牙扶手的丝绒椅;
他右首坐着东布罗夫斯基将军,
左首是克涅杰维奇和帕茨[1]将军、
马瓦霍夫斯基将军和监督夫人;
再远一点则坐着其他各位女士、
各位军官、大小贵族和乡绅地主,
男女宾客都相间而坐一男一女,
都严格遵照大管家指定的顺序。
法官点了点头便从宴席上起身;
来到了院子里招待一大群农民:
请他们坐在两斯塔耶[2]长的桌边,
他坐在一端,教区神父坐另一端。
塔杜施和佐霞没有在桌边就座,
他俩忙于款待农民,边走边吃喝。
这是古老的习俗,田庄的新主人
在第一次宴会上亲自伺候平民。
此刻大厅的客人们正等候酒食,
都惊诧地望着一个庞大的桌饰,
它的工艺和质料一样不同凡响。
据传说,那是孤儿拉吉维尔亲王[3]
派人到威尼斯定制了这套桌饰,
按他自己的设计装成波兰样式。
后来在瑞典战争期间一度散失,
不知怎么又在这贵族家里露面;
今天从库房取出,放在餐桌中间,
摆成了一个像车轮的硕大圆圈。
这桌饰从底到边缘都满满铺上
蛋白酥皮和像雪一样洁白的糖,
巧夺天工地模仿着冬天的景色;
中央糖果堆成的大森林略显,
周围好像是村落和贵族的田庄,
房舍上的霜雪都是起沫的白糖;
器皿的边缘又摆了许多点缀品,
都是些穿着波兰服装的小瓷人;
他们表情各异像舞台上的演员,
似乎在演示某种很重大的事件;
他们个个都神态逼真,色彩鲜艳,
除了没有声音,其余跟活人相像。
宾客们好奇地问:他们演示什么?
大管家于是举起手杖指点着说
(这时仆役送上伏特加,准备进膳):
“承尊贵的宾客们赏脸,我来谈谈:
你们所看到的人物有许许多多,
他们是演示波兰区议会的聚会经过,
议会里的商议、投票、胜利和辩论,
我把猜出来的意思讲给诸位听。
“请看右边,这是我们的贵族乡绅:
准是议会前宴会上邀请的客人,
餐桌已摆好,还不曾请客人入席,
都成群地站着,每一群都在商议。
你们看,每群中央都站着一个人,
从那张着的嘴巴、瞪圆了的眼睛,
从那些手——它们似乎在动个不停
可看出——演说家在解释什么事情,
用手指在手掌上比画,进行说明,
演说家都在推举自己的候选人,
成败不一,听众都是不同的表情。
“第二群中,贵族们都认真地听着,
这位双手塞在腰带里,侧着耳朵,
那位手伸到耳边,静静捻着虬髯
在收集听到的话,将其记入脑海;
见听众受到感化,演说家高兴了,
他拍拍口袋,那里面正装着选票。
“但是,第三群中情况有点不妙:
演说家不得不抓住听众的腰带,
你们看!他们都想挣脱,不予理睬;
你们看!这位听众气得暴跳如雷,
他举起手威胁演说家,要他闭嘴,
他显然是听到了对敌党的恭维;
那第二位,像头公牛低下了额角,
或许,他对那演说家要用角去顶;
有人在拔战刀,也有人拔腿逃跑。
“有位小贵族悄悄站在人群中间,
看起来他是个无党派,犹豫不定;
投什么票?他不知道,心里在斗争,
他举起双手,伸着拇指,听天由命,
他又闭上眼睛,指甲向指甲瞄准,
显然,投什么票他要由命运决定:
如果指头正好对着,就投赞成票,
如果对得不准,他就要投反对票。
“左边是另外一幕:修道院的食堂
已经被改成贵族们聚会的会场。
老人并排坐着,年轻人站在后边,
又从他们头顶好奇地望着中间;
中间站着议长,手上抱着个瓷罐,
他在数票球,贵族们都睁圆了眼,
他摇出最后的球;执达吏手一伸
当众宣布已当选的官员的姓名。
“有位贵族置大家的协议于不顾,
看吧,他从食堂灶间窗口伸出头,
看呀,他吹胡子瞪眼,派头多么大,
他恨不得一口把整个房间吞下;
他在喊‘我反对!’这一点不难猜到,
你们看,对于这突然的无理取闹
人们齐向门边拥去,要冲进灶间;
都拔出佩刀,一场血战将难避免。
“但是那儿的过道里,请大家注意
有位可敬的老神父,身披着法衣,
他是修院住持;从祭坛带来圣饼,
还有个侍者摇着铃,要大家安静;
贵族们都收起了佩刀,跪在地上,
在胸前画十字,神父则仍在奔忙,
来到了兵器还在叮当响的地方;
而他一来,立刻使大家安静、退让。
“唉,对这点,你们年轻人记不起来!
我们这些恃勇好斗的贵族乡绅
虽然刚愎,却并不需要动用军警;
只要信仰坚贞,法律会得到尊重,
那是有秩序的自由且充满光荣!
听说有些国家,养许多彪形大汉、
形形色色的警察、宪兵和保安团;
如果只靠刀剑把社会秩序维护,
我就不相信,还谈得上什么自由。”
忽然监督开了口,又敲着鼻烟盒:
“大管家,请你把故事留到以后说;
这区议会诚然听起来津津有味,
可我们都饿了,请你下命令上菜。”
对此大管家把手杖往地上一点,
说道:“尊敬的大人,请您再赏个脸,
我就要讲完区议会的最后一场:
这位新议长被支持者举在手上
出了食堂,贵族多高兴,帽子横飞,
他们个个张大了嘴,山呼万岁!
但在那一边站着落选的候选人,
帽子紧扣在沉思的头上,多孤单!
站在屋前的妻子猜到丈夫的下场,
可怜的女人!她晕倒在仆妇的手上。
可怜!她本应得到‘最尊敬的’头衔,
如今只好用‘尊敬的’称呼再等三年!”
大管家结束了故事,又一挥手杖,
于是仆役们便一对一对地出场,
捧着各种美味佳肴:王室甜菜汤,
古波兰肉羹,它出自奇特的配方,
大管家的举动也是稀奇而又神秘:
他往肉羹里投几颗珍珠和一枚金币
(这样的肉羹既能清血又能强身)。
接着又是别的菜,可谁能说出菜名!
许多菜早已失传,不为现代人所知,
什么孔图扎[4],阿尔卡斯[5],布莱马斯[6],
以及作配料的大西洋鳕鱼,肉丸子,
香精,麝香,琼脂,松子和西洋李子;
还有那些鱼!多瑙河的鲑鱼干,欧鳇,
从威尼斯和土耳其运来的鱼子酱,
大鲈鱼,小鲈鱼,还有梭鱼尺半长,
比目鱼,大鲤鱼,红鲤是专门饲养!
最后是烹调绝活:没切的鱼一条,
它的头部是用油煎,中段用火烤,
而它的尾部却是用了酱油红烧。
客人既不打听这些珍馐的名称,
也不为神奇的烹调技巧而停顿,
他们是以军人的胃口狼吞虎咽,
杯里的匈牙利葡萄酒直往外漫。
然而此刻大桌饰的颜色已改变[7],
白雪剥落了,出现了葱绿的一片,
那糖霜的泡沫由于夏天的温暖
已融化,露出原来看不见的盘底,
因此景色又展现出一年的新季,
闪耀着碧绿的五彩缤纷的春天。
出现各种谷物,像酵母催发的一般,
橘色小麦的金黄穗子蓬蓬勃勃,
欣欣向荣的稞麦一派银装素裹,
那荞麦是用巧克力糖精心制作,
还有果园,树上缀满梨子和苹果。
客人们只能暂时享受夏天的赏赐,
他们无法要求大管家把美景延长,
像一颗行星按照特定的轨道运转,
桌饰的季节在变,麦子本是金灿灿,
却因了房间的热气而缓缓地融化,
草儿枯黄了,树叶变红了,纷纷落下,
你或许会说,突然刮起了一阵秋风;
那些树木片刻之前还是郁郁葱葱,
如今它们好像是受到了风侵霜蚀,
光秃秃地站立着;那些都是肉桂枝,
而且那棵松树也是用月桂枝装成,
树上长的是小茴香,代替了松针。
客人喝着酒,掰下树枝、树干和树根,
他们都津津有味地嚼着,当作点心。
大管家绕桌饰走一圈,满心高兴,
不断地向宾客们投以得意的眼神。
亨利克·东布罗夫斯基装作很惊奇:
“我的大管家,这莫非是中国皮影戏?
还是皮内蒂[8]叫他的魔鬼为你效力?
这样的桌饰在立陶宛是不是还有?
所有的人开宴会都这么古色古香?
请告诉我,因为我在国外待得太久。”
大管家躬身回答:“不,最尊敬的将军,
这完全不是靠什么魔术亵渎神灵!
这只是过去那些著名宴会的遗迹,
它常出现在古老的波兰贵族府第。
当时波兰正处在幸福的强盛时期!
我所做的,全都清楚写在这本书里。
你问我,立陶宛是否保留了这风习?
遗憾啦!新花样也钻到了我们这里。
许多年轻公子叫嚷不能忍受奢靡。
就像犹太人,连待客的酒菜也吝惜,
匈牙利葡萄酒他们都舍不得沾唇,
只喝该死的、时髦的莫斯科假香槟;
可是他们晚上玩纸牌输掉的金币
足够举办招待一百位贵族的宴席。
甚至(我心里的话,今天要说个明白,
恳请监督大人对我千万不要见怪),
当我把这套奇妙的桌饰搬出库房,
连监督大人也冲着我扮了个怪相!
他说,这不过是麻烦的、古老的东西,
从表面上看简直如同儿童的游戏,
对于这样尊贵的人物是太不相称!
还有法官!他也说,这会惹恼了贵宾!
可是,我给诸位引起了多少的惊叹,
我想,这精美的艺术的确值得一看!
不知索普利佐夫是否还有此等良机
能再为这样的达官显贵举办宴席。
我知道,将军,您正是宴会的行家,
这本书对您定会有用,请您收下,
今后您要办宴会招待外国帝王,
甚至,或许拿破仑也会亲临赏光。
但是,请允许我向您献上这书之前,
说说它怎么碰巧落到我的手上。”
宴会厅门外突然出现一片喧闹,
“塔楼上的鸡万岁!”许多声音高叫。
一群人拥进大厅,马捷走在前面。
法官便牵着他的手送到了桌边,
让他高高地坐在那些首领之间
说:“马捷,我的好邻居,你不够礼貌,
你来得这样晚,午宴都快收场。”
“我早吃过,”马捷回答,“并非为吃喝,
而是由于一种好奇心驱使着我
想从近处看看我们民族的军队。
不是谈鱼肉鸡,要说的话一大堆!
大家想来,把我往这儿强拉硬拽,
您又请我入席——我只有表示谢意。”
说完这话他把盘子翻了个个儿,
表示他一定不吃,并且沉默不语。
“陀布琴斯基,”东布罗夫斯基将军说,
“你就是科希秋什科时代的神剑手!
是马捷,又叫嫩条!你的大名我久仰。
请告诉我,你怎么还这般强壮,健旺!
多少年过去了,瞧!我已是年过半百,
你看,克涅杰维奇也已是鬓发斑白,
而你也许还能跟年轻人较量一番。
你那嫩条的威风或许还不减当年;
我听说,你前不久还教训过俄国人。
你的兄弟们在哪里?我想看看他们,
真想看看你们那些削刀和剃刀,
古老的立陶宛的最后一批珍宝。”
“将军,”法官说,“自从那次打了胜仗,
几乎所有陀布琴人都到大公国躲藏;
他们一定是加入到哪个军团里了。”
“不错,”一位年轻的骑兵队长回答道,
“在我们第二连有个大胡子怪人,
上士陀布琴斯基,他以施洗者自诩,
马祖尔人[9]都叫他立陶宛熊的外号。
只要您吩咐一声,将军,他立刻就到。”
一位中尉说:“还有几个立陶宛人,
我有位战士叫的就是削刀这个名,
有个拿大口径枪的担任骑兵侧翼;
此外还有两个掷弹手在步兵团里,
这些人统统都是姓陀布琴斯基。”
将军说:“好,但我想认识他们的首脑,
我很想认识一下那位著名的削刀,
关于他,大管家对我讲了许多奇闻,
仿佛是在谈论着一位古代的巨人。”
“削刀,”大管家说,“虽然他不曾逃亡,
然而怕俄国人追究,一直在躲藏,
整个冬天,这可怜人在森林中流浪,
最近才回来,战时他还能派上用场,
他这个人具有骑士的骁勇风度,
只可惜如今老了,有一点儿佝偻。
他在这里!……”大管家用手指着走廊,
仆役们和许多农民正挤在门旁,
一个秃头忽然在众人的头顶上
闪闪发光,活像一轮圆圆的月亮,
出现三次又在人群中隐去三次,
总管边走边鞠躬,从人群里挤出
并说道:
“最尊敬的王家统帅大人
或是将军大人,重要的不是尊称,
我叫伦巴沃,敬遵台命,我带来了
我的削刀,它的名声的确是不小,
既不是由于装饰,也不由于铭记,
而是由于经过千锤百炼的锋利,
甚至连最尊敬的大人您也洞察。
倘若是这把削刀能够张嘴说话,
它也许会要赞美这持刀的老人,
多少年来,感谢上帝,他耿耿忠心,
为祖国也为霍雷什科这个家族,
这在人们中间至今还记忆犹新。
我的少爷!文书削他的鹅毛笔尖
远不及这削刀砍人头来得熟练;
它削掉的鼻子耳朵多得数不清!
然而这把削刀却没有丝毫缺损,
它也没有染上任何暗杀的污痕;
它只用于决斗或是公开的战争。
只有一次!砍死了没有武器的人,
实在不幸,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
但这是为了公众的利益[10],上帝给我作证。”
东布罗夫斯基笑着说:“拿来看看,
好漂亮的削刀,地道的杀人宝剑!”
他惊诧地注视着这把极大的剑,
又把它交给军官们挨个地传看;
军官们都乐于试试自己的力气,
可几乎谁也不能把剑高高举起。
都说邓宾斯基[11]具有过人的臂力,
或许能舞得动,可是他不在这里。
在场的人中,只有骑兵队的队长
德维尔尼茨基[12],还有一位分队长
中尉鲁日茨基[13]能挥动这根铁棒;
剑就沿着这一排传到各人手上。
克涅杰维奇将军,他的身材最高,
然而事实证明,他也是臂力最好;
他夺过长剑,舞得轻如一把佩刀,
剑在人们头顶上电光般地闪耀,
他记起了波兰剑术的种种绝招:
什么十字击,磨盘击,曲砍,直劈
还有什么偷砍,反击以及急三击,
这些他都会,他是士官学校[14]毕业的。
他正在笑着舞着,伦巴沃已跪倒
在他的脚边,又把他的双膝紧抱,
随着剑的一砍一击流着泪叫好:
“妙呀!将军,难道您当过同盟[15]盟员?
这一击是普瓦斯基兄弟[16]的家传!
这一击是起源于杰让诺夫斯基[17],
这是萨瓦[18]的击法!谁教您这绝技?
除非是老马捷·陀布琴斯基!将军,
我的天啦!这一招正是我的发明!
我不夸口,只有伦巴沃庄园的人
知道这击法,而且用了我的诨名,
它被称作‘我的少爷击法’,大人,
是谁传给了您?这击法,我的发明!”
他站了起来,紧紧地抱住了将军。
“如今我总算能平静地合上眼睛!
居然还有人能把我这爱物珍存;
因为我日日夜夜都在担心,发愁,
怕我死后我这把长剑会要生锈!
现在不会生锈了!我的将军大人,
原谅我!扔掉那德国小刀和铁棍,
作为贵族拿这样的棍子太丢人;
请佩上这把剑,它正合您的身份!
我把我的削刀奉献在您的脚前,
这是我在人世上最珍贵的纪念,
我没有娶过妻,也没有子孙后代,
它就是我的妻小;从来不曾离开
我的怀抱,从早到晚我将它抚玩,
到夜里这削刀就躺在我的身边!
现在我老了,它就挂在我床头的墙上,
像上帝的十诫在犹太人心头的分量!
我本打算让它跟我一起埋入坟墓,
如今它找到新主人——愿它为您服务!”
将军开着玩笑,内心却深为感动:
“朋友,倘若把你的妻小向我奉送,
你将给自己留下很寂寞的余生,
会老态龙钟,无妻无室,孑然一身!
我能用什么报答你这珍贵的赠品,
用什么安慰你那孤苦伶仃的老境?”
“我是崔布尔斯基?”总管悲伤地说道,
“他跟俄国人玩‘结婚’,把妻子输掉了,
像民歌唱的那样[19]。有如此可靠的手
能够让我这把削刀在世界上辉耀,
我已心满意足!将军,有一点请记牢,
这剑实在太长,要用根长带子系好;
而且一定要用双手从左耳一砍,
就可以从头顶到腹部劈成两半。”
将军接受了长剑,可是由于太长
无法佩带,仆役就收在军械车上。
关于这把削刀的结局,传说纷纭,
但无论当时还是以后,谁也说不清。
将军又转身对马捷说:“你呢?伙伴,
你对我们的到来难道不太喜欢?
你为何灰溜溜?为什么一声不响?
当你看到金鹰和银鹰一起翱翔,
当你听到号手们就在你的耳旁
又吹响了科希秋什科的起床号,
难道你那颗心不会快活得翻腾?
马捷,我想,你是个真正勇敢的人;
即使你不拿起战刀,不骑到马上,
你也会跟伙伴们痛快地喝他一场,
为拿破仑的健康,为波兰的希望!”
“哈!”马捷说,“我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但是,大人,两头鹰很难同住一个窝!
大人物的恩惠,将军,骑的马是杂色!
皇帝是位大英雄,对此无须多说!
我记得,我的朋友普瓦斯基一伙,
他们望着都摩列[20]的时候曾说过,
波兰需要的是波兰的英雄豪杰,
不要法国人、意大利人,只要皮亚斯特[21]、
杨,约瑟夫,或是马捷[22],就只要这些。
至于军队!他们都说是我们波兰的!
但这些步兵、工兵、掷弹兵和炮兵!
这中间德国名称[23]多于本国的名称,
听起来谁能理解,谁又能弄得清!
跟随你的定有土耳其人或鞑靼人,
或分离教派,都是些不信上帝的人:
他们在乡村强暴妇女,我亲眼见过,
他们还抢劫行人,对教堂进行掠夺!
皇帝要去莫斯科!这路程实在遥远,
要是陛下的出征不合上帝的心愿!
我听说,他已经遭到了主教的诅咒[24];
这都是……”此刻马捷用汤泡了泡面包
吃了起来,最后一句话他没说出口。
马捷的话使监督觉得很不中听,
年轻人窃窃私语;法官打断争论
急忙宣布进来了第三对订婚人。
这是书记官,他总以书记官自我标榜,
谁也没认出他;他一向穿的是波兰装,
而今他的未婚妻逼他脱下长衫,
泰莉梅娜把这列为结婚的条件[25];
所以书记官便只好按法式打扮。
看来燕尾服把他的灵魂丢了一半,
他走路像吞下根棍子,又直又僵
像只仙鹤;不敢左顾右盼地张望;
他很沉着,但从表情看出他很难受,
他不会鞠躬,不知往哪里放他的手,
说话打手势本是他多年的习惯,
他常常也爱把双手插进佩带里——
佩带没有了——他就只好摸摸肚皮;
他发现错了;很狼狈,脸红得像龙虾
又把双手往燕尾服的一只口袋里插。
他在一片低语和嘲笑声中前进,
真活像个受着夹队鞭刑的罪人,
他为自己身上的礼服感到羞耻,
就像是做了一件很不体面的事;
最后他看到马捷就吓得打哆嗦。
马捷跟书记官向来处得很友好,
此刻却射来锐利而凶狠的目光,
书记官脸发白,急忙把衣扣扣上,
仿佛马捷要用目光剥下他的衣裳;
陀布琴斯基只高叫了两声“白痴!”
书记官易装使他恨得咬牙切齿,
以至立刻从桌旁站起拂袖而去,
朝着他那偏僻的村庄纵马奔驰。
然而此刻书记官那妩媚的新娘
泰莉梅娜,正在炫耀美色和化妆,
她从头顶到脚趾全都是最新潮。
她穿什么衣裙,头梳得如何时髦,
真是一言难尽,笔墨也描绘不了,
除非有笔能画出轻纱、薄绢的透明,
画出花边、开司米、珍珠宝石的晶莹,
画出那玫瑰红的脸和动人的眼神。
伯爵立刻认出她,惊得面色苍白,
他站了起来,搜索着身边的佩刀:
“是你!”他叫道,“还是眼睛把我欺骗?
你?挽着别人的手?就在我的面前?
你这朝秦暮楚的女人不知羞愧!
竟敢如此张扬在众人面前显摆?
你怎能把刚说过的誓言遗忘?
我这轻信的人!竟然把饰带珍藏!
我决不放过如此侮辱我的情敌!
想走向祭坛除非跨过我的尸体!”
客人都站起来,书记官十分困窘,
监督忙在情敌之间进行调停;
泰莉梅娜把伯爵拉到一旁劝说:
“时间还不迟,书记官尚不曾娶我,
你若是诚心反对,请立刻对我说,
你得马上告诉我而且简单明确:
你是否爱我,是否至今没有变心?
你是不是准备马上就同我结婚?
你如果愿意,我就把书记官放弃。”
伯爵说:“你这女人,我真不了解你!
过去你的恋爱充满了浪漫诗情,
而今你已完全成了乏味的散文;
假如婚姻不约束心灵,只束缚手脚,
那么你们的夫妇生活又算是什么?
请相信,有的求婚无须宣布爱恋,
不曾立过约的义务也并不少见!
两颗燃烧的心在地球两端交谈,
如同星星在闪耀着它们的光焰;
谁知道!为何地球这般渴望太阳,
而且又总是这般地亲近着月亮,
或许正因为它们永远彼此相望,
想通过一条最近的路跑到身旁!
然而它们要接近却总枉费心机!”
“够了,”她打断说,“我不是一颗行星,
够了,伯爵,上帝开恩,我是个女人;
我都清楚,你不必对我七扯八拉。
现在我警告你,你若再说一句话
破坏我的婚姻,那么,上帝在天上,
我一定要用这指甲来把你抓伤……”
伯爵说:“对您的幸福我不会刁难!”
便转过了那忧伤和轻蔑的目光;
为了惩罚这个背信弃义的情人,
作为终身伴侣他选了监督千金。
大管家急于调解反目的年轻人,
又从头来列举那些聪明的例证,
重提纳利博基森林的野猪趣闻,
雷坦和德纳索夫亲王间的纠纷[26],
然而那时客人们已吃完了冰糕,
都走出城堡到院子里乘凉去了。
农民们也快吃完宴席,正在喝蜜酒,
乐师已调好乐器,请大家都来跳舞;
有人找塔杜施,他站在偏僻的地方
同他未来的妻子低声把要事相商。
“佐菲亚!我有件很重要的事告诉你;
已征求过叔叔的意见,他并无异议。
你知道,我已成了许多田庄的主人,
根据法律你拥有其中很大一部分。
那些农民不是我的奴隶,而是你的,
未经女主人同意我不敢擅自处理。
现在,当我们都有了亲爱的祖国,
难道叫农民经历一场幸福变革,
除了更换一个主人便一无所得?
诚然,对他们的管理一向很宽厚,
谁知我死后他们会落入何人之手;
我是军人,我俩都不能长生不老,
我是凡人,也害怕自己心性不牢,
我想做得周全点,放弃我的特权,
把农民的命运交付法律去保护。
我们自由了,也应让农民获得自由,
把田地交给他们,成为耕者所有,
他们在这儿生长,用血汗春种秋收,
以这些田地养活我们,使我们富足。
我要提醒你,一旦赏赐这些田地,
我们当然就会减少很多的收益,
我们一定要学会过清寒的生活,
我是从儿时就习惯了勤俭节约,
而你,佐菲亚,你是出自名门贵胄,
更何况小时候又是生活在首都,
你是否愿意像个村妇住在乡下,
远远地离开外面大世界的繁华?”
对此,佐霞的回答显得十分谦虚:
“我是女人,权力不是属于我的事,
再说您不久就要成为我的夫君;
至于出主意定大事,我还太年轻,
您怎样处置,我都全心全意赞成!
如果你因为解放农民而变成穷人,
那么,塔杜施,我对你只会更加倾心。
我不很知道自己的家世,也不关心;
只记得我本是个孤儿,幼年很贫困,
只记得索普利查家把我教养成人,
我是在他们家里长大又在此完婚。
我不惧怕乡下;说我住过大都市,
我早已忘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这种乡村的生活永远叫我欢喜;
请相信我,我的这些公鸡和母鸡
比那圣彼得堡更使我感到惬意;
如果我也曾把舞会和社交想念,
那是稚气,现在我觉得城市讨厌;
冬天在维尔诺的小住,使我相信
我生来就是要过农村生活的人;
在舞会上我常想念索普利佐夫。
我年轻又健壮,所以不害怕劳动,
我会挂着串钥匙巡视房前屋后;
你瞧着吧,我会把家管得很好!”
佐霞刚刚说完了这最后几句话,
盖尔瓦齐就走过来,面带着惊诧:
“我知道!”他说,“这自由法官已提起!
但我不明白,它跟农民有何关系!
我怕这正是有点德国味的东西!
自由不是农民的事,而是贵族的!
不错,我们大家都是亚当[27]的子孙,
但是我听说过,农民的祖先是含[28],
犹太人出自雅弗[29],贵族则出自闪[30],
因此我们作为长兄应统治他们。
可现在神父教的是另一个故事……
他说,《旧约》中记载的的确是如此。
但我们的主基督虽是帝王血统,
却生于农民的马厩在犹太人中,
从此他要各等级和睦,一律平等;
好,既然没别的办法,就这样也行!
尤其是我听说,最尊敬的女主人,
我的佐菲亚小姐对什么都赞成;
她下令,我执行,我对她唯命是听。
我只想说,不能给个空洞的自由,
仅一句空话,像俄国统治的时候,
过世的卡尔普[31]虽然解放了农民,
然而俄国却向他们征三倍税收
叫他们挨饿[32]。因此我建议,按古俗
把那些农民统统都晋升为贵族,
同时宣布,向他们赠送我们的纹章。
小姐把‘半羊’纹章赠给一些村庄,
而索普利查先生再把‘星月’纹章
赐赏给自己的另外几个村庄。
到那时候,连我伦巴沃也会承认
农夫都是跟我们一样平等的人
当我看到佩带纹章的光荣乡绅。
而且一定要经过区议会的承认。
“还有,做丈夫的不要叫夫人担心,
说什么献出田地你俩会遭受穷困;
上帝不许我看着贵胄千金的手
竟为干农家的活计而受累变粗。
天无绝人之路——城堡里有只箱子,
里面存放着霍雷什科家的餐具,
一起还放着各种指环、手镯、项链,
多彩的羽饰、马衣、很出色的刀剑,
御膳官的宝库,为防盗埋于地下;
这些宝物应归他的后嗣佐菲亚;
我在城堡守护,视如自己的眼珠,
不让俄国人和索普利查家拿去。
我还用只大袋子装自己的金币,
有积攒的工钱也有主人的赏赐,
我曾想,一旦城堡回到我们手里,
可得把这几个钱用来修缮墙壁——
今天从事新式耕作碰上了急需;
因此,先生,我要搬来跟你们同住,
在我仁慈的主母家中吃口闲饭,
摇着霍雷什科家第三代的摇篮,
还要教会这孩子使削刀的本领,
她会生儿子,因为战争就要来临,
而在战时出生的总是男性公民。”
盖尔瓦齐刚把最后几句话说出,
普罗塔齐来了,迈着庄严的脚步,
他鞠了个躬,就从长外衣的胸口
掏出首颂词,足有四十页的长度。
一位下级军官写下这首韵律词,
他在首都曾经写过著名的颂诗,
后来他穿上军装,成了行伍中人,
但依然颇有诗兴,写过许多诗文。——
执达吏高声朗读了整整三百行,
终于读到这个地方:
“啊!你那妩媚的容颜
激起了痛苦的欢乐,甜蜜的慨叹!
当你把俏丽的脸转向柏洛娜[33]的行列,
投枪会突然折断,盾牌也会破裂,
今天你要让玛尔斯[34]被许门[35]战胜;
百头怪蛇许德拉[36]是不和的象征,
愿你的手把咝咝叫的蛇头除尽!”——
塔杜施和佐菲亚双双鼓掌不停,
都装作是在赞许,其实不想再听。
依照法官的吩咐,神父站到桌上
把塔杜施的决心向农民们宣讲。
农民们刚刚听清这件新鲜的事,
便一齐朝他们年轻的主人拥去,
又纷纷拜倒在他们女主人脚旁
含泪高喊:“祝我们的主人健康!”
塔杜施也高呼:“祝我们的公民
所有的自由的波兰人一律平等!”
东布罗夫斯基说:“祝民众健康!”
大家都喊着:“领袖万岁!军队万岁!
民众万岁!各等各级的人们万岁!”
异口同声的祝福像滚滚的春雷。
唯有那布赫曼没有与众人同欢,
他赞美这计划,但希望稍加改变,
首先要发个合法委员会的宣言,
那当然……可是时间来不及,
因此就无法采用布赫曼的建议。
在城堡院子里人们已成对成双,
军官同女士,士兵同乡下姑娘:
“波洛涅兹[37]!”大家一齐高声叫喊。
军官们正往这儿带来了军乐团;
法官却在将军的耳边低声请求:
“大人,请吩咐您的乐团稍事停留,
您知道,今天是我侄儿订婚佳期,
按照我们家庭古老的传统风习,
订婚和结婚都要演奏乡下乐器。
您看,洋琴手、四弦琴手和吹风笛的
都是很出色的乐师,全都站在那里;
那位四弦琴手已经在发愁着急,
吹风笛的在鞠躬并用眼神哀求:
假若赶他们走,这些可怜人会哭;
民众又不会伴着别的乐曲跳舞,
叫他们开始吧,让民众快活一场,
然后再把您那出色的乐团欣赏。”
他发出了信号。
四弦琴手把衣袖卷起,
他调好了琴弦,把下巴靠着琴底,
拉弓就像赛马似的在琴上奔跑。
旁边的风笛手看到了这个信号,
像在拍打翅膀,肩头急促地打颤,
他们吹着风袋,脸颊都鼓得滚圆;
你会以为,这二人就要展翅飞翔,
如同玻瑞阿斯[38]肥胖的子孙一样。
洋琴却未登场。
虽说有许多洋琴手,
然而在扬介尔面前都不敢演奏,
(扬介尔在整个冬天都不曾露面,
现在他跟着总司令部突然出现。)
大家知道,若论演奏这一种乐器,
他的熟练、情趣和才气无与伦比。
大伙请他奏一曲,纷纷递来洋琴;
犹太人拒绝了,说他的手已僵硬,
技艺荒疏,不敢在大人物前献丑;
他又连连鞠躬准备偷偷地溜走;
佐霞见了就跑来,伸出白嫩的手
递过木槌,琴师敲击琴弦的工具;
另一只手抚摸老人银色的胡须,
又屈了屈膝说:“扬介尔,请弹一曲,
为了我,今天正是我订婚的吉期,
你不是常说要抚琴贺我的婚礼?”
扬介尔一向十分喜爱佐霞姑娘,
便点点头,现出不再拒绝的样子;
于是大伙把他带到了院子中央,
给他搬椅子,把洋琴放在他膝上,
他望了望这乐器愉快而且自豪;
像个退伍老兵在战时重新应召,
当儿孙们从墙上取下他的战刀,
老人笑了,他虽很久没摸过武器,
却感到这只手仍然是强壮有力。
此刻他的两个徒弟正跪在琴边,
重新调试琴弦并把洋琴试弹;
扬介尔静静地坐着眯缝着双眼,
琴槌一动不动地夹在他手指间。
他放低了琴槌,奏出高亢的旋律,
接着一阵紧击就像是暴风骤雨;
大家感到惊奇——但这不过是试奏,
只见他戛然而止,把双槌举过了头。
他又奏了起来:双槌轻柔地震颤,
动作那么轻柔如蝉翼掠过琴弦,
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若隐若现。
这琴师凝望着天空等候着灵感。
又朝下望,傲然瞥了一眼那乐器,
放下举起的双手,两槌同时猛击,
听众蓦地一惊……
许多根弦一齐发声。
犹如亚内恰尔军乐[39]锣钹齐鸣。
同时还奏出了铃铛声和军鼓声
这正是五三波洛涅兹[40]的最强音!
那奔腾跳跃的乐声吐出了欢乐,
又将这欢乐灌满了人们的耳朵,
姑娘们想起舞,小伙们跺着双脚——
老人们的思绪却被它带得很远,
带回那幸福的年头:在参众两院
的议员通过《五三宪法》的第二天,
在市政厅庆祝国王同民众讲和;
那时候人们一边跳舞一边唱着:
“我们敬爱的国王万岁!议会万岁!
民众万岁!各等各级的人们万岁!”
乐师越弹越急,音调也越来越高,
忽然拨错了一根弦像蛇在嘶叫,
像铁器划过玻璃——使人心惊肉跳,
热闹之中渗入了不祥和的预兆。
听众失去了欢颜,惴惴不安地问:
乐师弹错了曲子?乐器定错了音?
乐师决不会弹错!他是妙手天成,
有意拨动反叛的琴弦,破坏和音。
他把那根暴起的琴弦越击越重,
奏出了一阵阵干扰和音的噪声;
总管终于理解了这位洋琴高手,
他用手捂住脸高叫:“我懂这音调!
这是万恶的塔尔果维策!我懂了!”
突然那根不祥的弦嘶的一声绷断;
乐师又跳到最高音,把节拍打乱,
双槌又从最高音跳到低音的弦。
人们听到成千上万嘈杂的喊声
愈来愈响,奏出的音节是行军、战争,
进攻、冲锋,可以听到轰隆的枪炮,
还有孩子的呻吟和母亲的号啕。
这高超的乐师如此神妙地奏出
袭击的恐怖,姑娘们都吓得发抖,
她们流着泪想起普拉格的屠城[41],
那是从歌谣和故事熟知的事情,
然而奏出的新调又使她们高兴,
乐师让所有的琴弦发出了轰鸣,
窒息了一切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仿佛把这些惨叫都压入了地心。
听众几乎都来不及定一定神,
又听到了新曲——先是一阵窸窣声,
轻柔、文雅,几条细弦发出了低吟,
酷似那在蜘蛛网上搏击的苍蝇。
随之琴槌触及越来越多的琴弦,
敲出来的旋律先是分离而散漫,
后又聚拢,合成许多和谐的军团[42],
此刻又是无数谐音合拍地奏着,
联成一首凄楚动人的著名的歌[43]:
讲一个流亡士兵,穿越莽丛密林,
由于灾难和饥寒交迫几度昏晕,
终于在他忠心的骏马脚边倒下,
那马用蹄子刨出墓穴掩埋了他。
这首老歌,波兰军人是那样爱听!
熟悉它的战士把乐师围得紧紧;
他们听着,回忆起那可怕的时光,
当年他们站立在祖国的坟墓上[44]
哼过这支歌,而后走遍世界各方;
他们又想起了自己长年的流浪,
历尽了陆地、海洋、酷热和冰霜,
在异邦人中间,置身士兵的营房,
这民族的绝唱使他们欣慰又感伤。
他们听着,忧郁地把头垂到胸上。
他们又抬起了头,那旋律变得昂扬,
因为乐师奏出了不同凡响的乐章。
他又居高临下地朝琴弦扫了一眼,
就合起了双手,用两只槌同时敲击:
这一击是如此美妙,又如此有力量,
那琴弦竟然发出了军号的声响,
一曲名歌伴着军号声直上九重,
一支胜利进行曲:波兰不会灭亡!……
前进,东布罗夫斯基!——人们一齐鼓掌,
“前进,东布罗夫斯基!”大家同声高唱!
这乐师似乎也很惊异自己的歌,
他丢下琴槌,高高举起两只胳膊,
他的狐皮帽子从头顶落到肩上,
他那扬起的长髯在庄严地飘拂,
他的双颊上闪耀着奇异的红光,
炯炯有神的眼睛燃烧着青春之火,
这老人抬眼朝东布罗夫斯基一望,
忙遮住眼睛,泪水从指缝汩汩流淌:
“将军,”他说,“我们立陶宛早把你盼望,
像我们犹太人期待着弥赛亚[45]一样,
歌人们早在民众之中预言了你,
上天也为你的到来显现过奇迹[46],
祝你长寿,百战百胜,你是我们的!……”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还带着哽咽,
这诚实的犹太老汉作为波兰人
忠贞不渝地热爱他的波兰祖国!
东布罗夫斯基伸手向他表示谢忱,
扬介尔脱下帽子,在领袖手上亲吻。
开始跳波洛涅兹舞——监督走了过来
把外衣的长袖子轻轻向后一甩,
捋了捋八字胡,向佐霞伸出手臂,
又文雅地鞠躬,邀请她跳第一对。
跟着监督一对对舞伴排列成行,
信号一响就翩跹起舞——他是领场。
绿茵之上红色的皮靴闪闪发亮,
佩刀放光,华丽的佩带光彩夺目,
他慢悠悠地走着,似乎随随便便;
但那每迈出的一步和每个动作
都表露了跳舞者的思想和情感:
他停住脚,似乎在问自己的舞伴,
向她低头,显出想跟她悄声攀谈;
女士扭过头去,羞答答,像不愿听,
他摘下四角帽,鞠着躬,十分恭顺,
女士望了望他,却依然默不作声;
他放慢了脚步,注视着她的眼神,
他终于笑了——对她的回答很高兴,
他跳得更快,傲然地把对手打量;
他的那顶插着鹭鸶翎的四角帽
时而在额前摇,时而又在额上晃,
最后歪戴在耳边。他捻着八字胡
向前走,大家都羡慕地亦步亦趋,
他却想领着舞伴从人群中溜出;
有时他站立着,客气地打个手势,
恭敬地请别人从他前面过去;
有时他思索着,巧妙地闪在一边,
他不断变换路线,只想摆脱同伴,
可那些人老缠着不放步步紧跟,
用旋转的舞步把他俩围在中心;
于是他发怒了,右手按住了刀柄,
好像在说:“对你们我毫不放在心,
倒霉的只会是那些妒忌我的人!”
他盘旋着转来转去,傲然昂着头,
眼里带着挑战,径直向人群冲去;
跳舞的伙伴谁也不敢将他挡住,
都给他让路——但在变了阵式之后,
他们又纷纷跟了上来把他追逐。
到处是喝彩、欢呼和嘈杂的喊声:
“嗬!看哪,青年们,他恐怕是最后一个
能如此娴熟领跳波洛涅兹舞的人!”
人们一对跟着一对热闹而快乐,
他们分散开又转着圈重新聚合,
像一条大蛇蜿蜒游动百曲千盘;
女士、先生、士兵的服装色彩斑斓
而又瞬息万变,如同耀眼的鳞片
镀了一层夕阳的金灿灿的光焰;
青翠的草坪衬托在这彩蛇下面。
舞正酣,乐正喧,掌声和祝福连成片!
只有下士萨克·陀布琴斯基一个
既不听音乐,也不跳舞,更不取乐,
反背着手站着,阴沉沉好不丧气,
他又把对佐霞的追求从头回忆:
他多么殷勤地送鲜花,编结花篮,
为她抓窝中的小鸟,给她雕耳环。
虽然他为她耗费了那么多赠品,
虽然她避而不见,虽然他的父亲
也不准他去求亲,他却一往情深!
曾有过多少次他坐在栅栏上边,
只是为了能透过窗口瞧她一眼;
有过多少次他偷偷溜进大麻地,
只为了看着她种植她的小菜地,
看她拔草,摘黄瓜或喂她的小鸡。
狠心的姑娘!甚至没表示过谢意!
他垂下头,最后吹起一曲马祖卡;
接着又使劲把军盔往耳上一压,
就向营地走去,那儿炮旁站着哨兵;
他跟士兵玩起了纸牌,以此散心,
他还借酒浇愁,拉着伙伴狂饮。
陀布琴斯基对佐霞就是这样痴情。
佐霞跳得很欢,虽说她是在前面
跳领舞的一对,远处的人难看见;
在院子里绿草如茵的宽阔场地,
嫣然含笑的姑娘身着绿色长衣,
乡村的打扮,头戴花冠,身佩花环,
在花草中影影绰绰曼妙地飞旋,
她像天使在夜空领着群星运行,
领着舞队;吸引着所有人的眼睛,
不难猜出她在哪里,因为所有人
都朝她伸出手臂,都在向她逼近。
监督再也无法挨在姑娘的身边,
妒忌的人们早把他这一对拆散;
东布罗夫斯基的好运也不久长,
他刚成为佐霞的舞伴就有人抢,
他刚让给第二个,第三个又赶上,
这一位也被人挤走,怏怏地退出。
佐霞跳累了,终于碰上了塔杜施,
她担心有变,想留在塔杜施身旁,
于是她宣布波洛涅兹舞已终场,
她走到桌前给客人们把酒斟上。
太阳已经下山,黄昏静谧而温暖,
辽阔的天空上飘浮着几片浮云,
苍穹略带蓝色,晚霞玫瑰般娇艳;
淡淡的云又轻又亮,预示着晴天,
这儿一团像草茵上熟睡的绵羊,
那儿细碎的跟成群的水鸭一样。
西方的云,形状恰似一幅大幔帐
透明而且起皱,顶上如珍珠镶嵌,
边缘镀成金色,正中央深红似染,
夕阳的余晖还在燃烧,还在闪耀,
它渐渐地变黄,变白,终于隐去了:
太阳垂下了头,拉开彩霞的幔帐,
又长嘘出一口热气——沉入了梦乡。
贵族们还在欢宴,他们举杯祝酒:
首先祝福拿破仑和将军们长寿,
祝福塔杜施和佐霞恩爱到白头,
接着又挨个祝福三对订婚的人,
祝福今天请来的所有贵客嘉宾,
所有活着的,凡是记得起来的友人,
还有死去的,永垂不朽的英灵!
我也曾到那里做客,曾把蜜酒品尝,
我把耳闻目见的写下,与读者共飨。[47]
【注释】
[1]指卢德维克·帕茨,1812年晋升为波兰将军并任拿破仑的副官。密茨凯维奇在流亡中与他结识。
[2]丈量土地的长度单位,其长度在不同年代和不同地区有所不同,在古波兰一斯塔耶约等于一百三十四米。
[3]孤儿拉吉维尔亲王旅游过许多地方并出版了到圣地巡礼的游记。——原注[米柯瓦伊·克瑞什托夫·拉吉维尔(1549—1616),诨名孤儿,曾任维尔诺省长和立陶宛的掌礼官。]
[4]一种用小鸡或小牛肉熬的肉羹。
[5]一种用牛奶、乳酪和蛋黄做成的冷食。
[6]一种用杏仁粉加各种作料做成的怪味杏仁冻。
[7]在16世纪和17世纪初,艺术繁荣,连宴会也由艺术家指导布置,满是象征和戏剧场景。利奥十世在罗马有过一次很著名的宴会,陈设了代表四季变换的桌饰,那显然为拉吉维尔作了榜样。这欧洲宴会的习俗在18世纪中叶就发生了变化,波兰却保持得最久。——原注[利奥十世于1513—1521年任罗马教皇。]
[8]皮内蒂是全波兰尽人皆知的魔术师,但他是哪一年来到我国,我却说不清。——原注[皮内蒂是意大利人,在18世纪和19世纪之交多次到过波兰。]
[9]指波兰历史上的马佐夫舍地区的居民。
[10]原文系拉丁文。
[11]亨利克·邓宾斯基(1791—1864),波兰将军,1831年十一月起义的著名指挥官,在十一月起义中进军立陶宛。
[12]约瑟夫·德维尔尼茨基(1779—1857),波兰将军,1831年十一月起义的著名指挥官,1831年领兵在斯托切克打了大胜仗,流亡巴黎时任民族委员会主席。
[13]萨姆埃尔·鲁日茨基(1784—1834),在1831年十一月起义中晋升为将军。
[14]又名骑士学校。波兰第一所士官学校,由国王斯坦尼斯瓦夫·奥古斯特创建于1766年。
[15]指巴尔同盟。
[16]普瓦斯基三兄弟都是巴尔同盟的著名领袖,其中卡齐米日·普瓦斯基(1747—1779)是波兰将军,1777年在美国的独立战争中领导著名的普瓦斯基骑兵军团,1779年在塞芬那之战中阵亡。
[17]米哈乌·杰让诺夫斯基也是巴尔同盟盟员,波兰著名的冒险家。
[18]萨瓦·卡林斯基,哥萨克,巴尔同盟游击队的著名统领。
[19]《悲哀的崔布尔斯卡太太之歌》在立陶宛很流行,这位太太的丈夫由于赌牌,把她输给了俄国人。——原注
[20]查理·法朗西思·都摩列(1739—1823),法国政府派往巴尔同盟的军事教导员,后升为将军。
[21]波兰传说中史前的国王,波兰第一代王朝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称皮亚斯特王朝。后用此名泛指地道的波兰人。
[22]杨、约瑟夫、马捷都是地道的波兰人名字。
[23]波兰的军种在拿破仑时代用的是法国名称,过去则多用德国名称,马捷是生活在青年时代的回忆里,故把一切外国事物都看成是德国的。
[24]指罗马教廷同法国之间的矛盾,拿破仑想取消教皇的世俗权力,而教皇庇护七世于1809年将拿破仑开除教籍。
[25]从1800年至1812年间,法国服装在各省极为流行,大多数青年都在结婚前按未婚妻的要求改换服装。——原注
[26]雷坦同德纳索夫亲王冲突的故事大管家最后没有讲完。这故事流传很广,我们在这里简述其结局以飨读者:雷坦由于德纳索夫亲王夸口而大怒,就在一条野兽必经的狭路上站在亲王身边;恰好一只极大的野猪被枪声和猎犬追急了,就朝这狭路冲来。雷坦夺下亲王手中的枪,也把自己的枪丢在地上,他抓了一支标枪并把另一支递给这德国人,说道:“现在我们可以看看究竟谁更会用标枪。”这时野猪已冲到他们跟前,幸好大管家沃依斯基·赫雷切哈就站在附近,他很准确地一枪就打死了野猪。这两位先生先是大发脾气,后来和解了,而且重奖了赫雷切哈。——原注
[27]《旧约·创世记》中上帝造的人,后来被视为人类的始祖。
[28]《旧约·创世记》中的人物,挪亚的次子。
[29]《旧约·创世记》中的人物,挪亚的第三子。
[30]《旧约·创世记》中的人物,挪亚的长子。
[31]指波兰贵族伊格纳齐·卡尔普,他曾于1808年宣布在自己的领地上解放所有的农民。
[32]俄国政府除了贵族不承认有自由的人。被地主解放的农民立刻就上了皇室私产的册子,从前给地主服劳役,这时候还要加付税款。众所周知,1818年维尔诺地区的公民在区议会通过计划,解放一切农民,为此目的推举代表团谒见沙皇;但俄国政府撤销了该计划,不许再提。所以在俄国统治下,没有办法解放农民,除非把他们变成一家人。许多农民都是由于贵族的恩惠或者花钱而被晋升为贵族的。——原注
[33]罗马神话中的战争女神,她的形象是位穿长衣的妇女,手执投枪、宝剑、火把和盾牌。
[34]见240页注②。
[35]见372页注①。
[36]希腊神话中的多头水蛇,有一百个头,在头被砍之处还能长出新的头来。最后被赫剌克勒斯所杀。
[37]波兰的一种很隆重的交际舞。
[38]希腊神话中的北风神。
[39]这是一种特别热闹的土耳其军乐,18世纪传入波兰,成为波兰军队中步兵的军乐。
[40]舞曲名,表现的是1791年5月3日波兰议会通过第一部爱国宪法《五三宪法》时的情景。
[41]这里描绘的是1794年科希秋什科的起义。起义失败后沙俄侵略军把华沙普拉格区变成一片火海,八千军民被屠杀,两千人被投入维斯瓦河淹死。
[42]暗示流亡的波兰人组成了志愿军团。
[43]指《穿越莽丛,穿越密林走着一个士兵》,这首歌产生于17世纪初。
[44]指1795年波兰被俄、奥、普瓜分而沦亡。
[45]犹太人心中的救世主。公元前586年犹太王国灭亡后,以色列人就盼望弥赛亚降临,拯救以色列。
[46]指彗星。与401页第六行相呼应。
[47]这两句是波兰神话故事常用的结束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