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第十二章 让我们相亲相爱!
第十二章 让我们相亲相爱!

最后一次古波兰宴会——堂皇的桌饰——它所展示的人物——它的变形——东布罗夫斯基接受馈赠——再一次提到削刀——克涅杰维奇接受馈赠——塔杜施接受遗产后的第一个施政方针——盖尔瓦齐的意见——音乐会上的音乐会——波兰舞——让我们相亲相爱!

宴会厅的门终于砰的一声敞开。

衣冠楚楚的大管家昂首走进来,

他既不打招呼也不在桌边入座,

因为他今天扮演的是新的角色——

贵族府邸的掌礼官,宴会的司仪;

他手中的手杖正是职务的标记,

他用手杖指定座位请客人入席。

在前排,拥有全省的最高权力

作为议会议长的监督占了首席,

坐上一把带象牙扶手的丝绒椅;

他右首坐着东布罗夫斯基将军,

左首是克涅杰维奇和帕茨[1]将军、

马瓦霍夫斯基将军和监督夫人;

再远一点则坐着其他各位女士、

各位军官、大小贵族和乡绅地主,

男女宾客都相间而坐一男一女,

都严格遵照大管家指定的顺序。

法官点了点头便从宴席上起身;

来到了院子里招待一大群农民:

请他们坐在两斯塔耶[2]长的桌边,

他坐在一端,教区神父坐另一端。

塔杜施和佐霞没有在桌边就座,

他俩忙于款待农民,边走边吃喝。

这是古老的习俗,田庄的新主人

在第一次宴会上亲自伺候平民。

此刻大厅的客人们正等候酒食,

都惊诧地望着一个庞大的桌饰,

它的工艺和质料一样不同凡响。

据传说,那是孤儿拉吉维尔亲王[3]

派人到威尼斯定制了这套桌饰,

按他自己的设计装成波兰样式。

后来在瑞典战争期间一度散失,

不知怎么又在这贵族家里露面;

今天从库房取出,放在餐桌中间,

摆成了一个像车轮的硕大圆圈。

这桌饰从底到边缘都满满铺上

蛋白酥皮和像雪一样洁白的糖,

巧夺天工地模仿着冬天的景色;

中央糖果堆成的大森林略显,

周围好像是村落和贵族的田庄,

房舍上的霜雪都是起沫的白糖;

器皿的边缘又摆了许多点缀品,

都是些穿着波兰服装的小瓷人;

他们表情各异像舞台上的演员,

似乎在演示某种很重大的事件;

他们个个都神态逼真,色彩鲜艳,

除了没有声音,其余跟活人相像。

宾客们好奇地问:他们演示什么?

大管家于是举起手杖指点着说

(这时仆役送上伏特加,准备进膳):

“承尊贵的宾客们赏脸,我来谈谈:

你们所看到的人物有许许多多,

他们是演示波兰区议会的聚会经过,

议会里的商议、投票、胜利和辩论,

我把猜出来的意思讲给诸位听。

“请看右边,这是我们的贵族乡绅:

准是议会前宴会上邀请的客人,

餐桌已摆好,还不曾请客人入席,

都成群地站着,每一群都在商议。

你们看,每群中央都站着一个人,

从那张着的嘴巴、瞪圆了的眼睛,

从那些手——它们似乎在动个不停

可看出——演说家在解释什么事情,

用手指在手掌上比画,进行说明,

演说家都在推举自己的候选人,

成败不一,听众都是不同的表情。

“第二群中,贵族们都认真地听着,

这位双手塞在腰带里,侧着耳朵,

那位手伸到耳边,静静捻着虬髯

在收集听到的话,将其记入脑海;

见听众受到感化,演说家高兴了,

他拍拍口袋,那里面正装着选票。

“但是,第三群中情况有点不妙:

演说家不得不抓住听众的腰带,

你们看!他们都想挣脱,不予理睬;

你们看!这位听众气得暴跳如雷,

他举起手威胁演说家,要他闭嘴,

他显然是听到了对敌党的恭维;

那第二位,像头公牛低下了额角,

或许,他对那演说家要用角去顶;

有人在拔战刀,也有人拔腿逃跑。

“有位小贵族悄悄站在人群中间,

看起来他是个无党派,犹豫不定;

投什么票?他不知道,心里在斗争,

他举起双手,伸着拇指,听天由命,

他又闭上眼睛,指甲向指甲瞄准,

显然,投什么票他要由命运决定:

如果指头正好对着,就投赞成票,

如果对得不准,他就要投反对票。

“左边是另外一幕:修道院的食堂

已经被改成贵族们聚会的会场。

老人并排坐着,年轻人站在后边,

又从他们头顶好奇地望着中间;

中间站着议长,手上抱着个瓷罐,

他在数票球,贵族们都睁圆了眼,

他摇出最后的球;执达吏手一伸

当众宣布已当选的官员的姓名。

“有位贵族置大家的协议于不顾,

看吧,他从食堂灶间窗口伸出头,

看呀,他吹胡子瞪眼,派头多么大,

他恨不得一口把整个房间吞下;

他在喊‘我反对!’这一点不难猜到,

你们看,对于这突然的无理取闹

人们齐向门边拥去,要冲进灶间;

都拔出佩刀,一场血战将难避免。

“但是那儿的过道里,请大家注意

有位可敬的老神父,身披着法衣,

他是修院住持;从祭坛带来圣饼,

还有个侍者摇着铃,要大家安静;

贵族们都收起了佩刀,跪在地上,

在胸前画十字,神父则仍在奔忙,

来到了兵器还在叮当响的地方;

而他一来,立刻使大家安静、退让。

“唉,对这点,你们年轻人记不起来!

我们这些恃勇好斗的贵族乡绅

虽然刚愎,却并不需要动用军警;

只要信仰坚贞,法律会得到尊重,

那是有秩序的自由且充满光荣!

听说有些国家,养许多彪形大汉、

形形色色的警察、宪兵和保安团;

如果只靠刀剑把社会秩序维护,

我就不相信,还谈得上什么自由。”

忽然监督开了口,又敲着鼻烟盒:

“大管家,请你把故事留到以后说;

这区议会诚然听起来津津有味,

可我们都饿了,请你下命令上菜。”

对此大管家把手杖往地上一点,

说道:“尊敬的大人,请您再赏个脸,

我就要讲完区议会的最后一场:

这位新议长被支持者举在手上

出了食堂,贵族多高兴,帽子横飞,

他们个个张大了嘴,山呼万岁!

但在那一边站着落选的候选人,

帽子紧扣在沉思的头上,多孤单!

站在屋前的妻子猜到丈夫的下场,

可怜的女人!她晕倒在仆妇的手上。

可怜!她本应得到‘最尊敬的’头衔,

如今只好用‘尊敬的’称呼再等三年!”

大管家结束了故事,又一挥手杖,

于是仆役们便一对一对地出场,

捧着各种美味佳肴:王室甜菜汤,

古波兰肉羹,它出自奇特的配方,

大管家的举动也是稀奇而又神秘:

他往肉羹里投几颗珍珠和一枚金币

(这样的肉羹既能清血又能强身)。

接着又是别的菜,可谁能说出菜名!

许多菜早已失传,不为现代人所知,

什么孔图扎[4],阿尔卡斯[5],布莱马斯[6]

以及作配料的大西洋鳕鱼,肉丸子,

香精,麝香,琼脂,松子和西洋李子;

还有那些鱼!多瑙河的鲑鱼干,欧鳇,

从威尼斯和土耳其运来的鱼子酱,

大鲈鱼,小鲈鱼,还有梭鱼尺半长,

比目鱼,大鲤鱼,红鲤是专门饲养!

最后是烹调绝活:没切的鱼一条,

它的头部是用油煎,中段用火烤,

而它的尾部却是用了酱油红烧。

客人既不打听这些珍馐的名称,

也不为神奇的烹调技巧而停顿,

他们是以军人的胃口狼吞虎咽,

杯里的匈牙利葡萄酒直往外漫。

然而此刻大桌饰的颜色已改变[7]

白雪剥落了,出现了葱绿的一片,

那糖霜的泡沫由于夏天的温暖

已融化,露出原来看不见的盘底,

因此景色又展现出一年的新季,

闪耀着碧绿的五彩缤纷的春天。

出现各种谷物,像酵母催发的一般,

橘色小麦的金黄穗子蓬蓬勃勃,

欣欣向荣的稞麦一派银装素裹,

那荞麦是用巧克力糖精心制作,

还有果园,树上缀满梨子和苹果。

客人们只能暂时享受夏天的赏赐,

他们无法要求大管家把美景延长,

像一颗行星按照特定的轨道运转,

桌饰的季节在变,麦子本是金灿灿,

却因了房间的热气而缓缓地融化,

草儿枯黄了,树叶变红了,纷纷落下,

你或许会说,突然刮起了一阵秋风;

那些树木片刻之前还是郁郁葱葱,

如今它们好像是受到了风侵霜蚀,

光秃秃地站立着;那些都是肉桂枝,

而且那棵松树也是用月桂枝装成,

树上长的是小茴香,代替了松针。

客人喝着酒,掰下树枝、树干和树根,

他们都津津有味地嚼着,当作点心。

大管家绕桌饰走一圈,满心高兴,

不断地向宾客们投以得意的眼神。

亨利克·东布罗夫斯基装作很惊奇:

“我的大管家,这莫非是中国皮影戏?

还是皮内蒂[8]叫他的魔鬼为你效力?

这样的桌饰在立陶宛是不是还有?

所有的人开宴会都这么古色古香?

请告诉我,因为我在国外待得太久。”

大管家躬身回答:“不,最尊敬的将军,

这完全不是靠什么魔术亵渎神灵!

这只是过去那些著名宴会的遗迹,

它常出现在古老的波兰贵族府第。

当时波兰正处在幸福的强盛时期!

我所做的,全都清楚写在这本书里。

你问我,立陶宛是否保留了这风习?

遗憾啦!新花样也钻到了我们这里。

许多年轻公子叫嚷不能忍受奢靡。

就像犹太人,连待客的酒菜也吝惜,

匈牙利葡萄酒他们都舍不得沾唇,

只喝该死的、时髦的莫斯科假香槟;

可是他们晚上玩纸牌输掉的金币

足够举办招待一百位贵族的宴席。

甚至(我心里的话,今天要说个明白,

恳请监督大人对我千万不要见怪),

当我把这套奇妙的桌饰搬出库房,

连监督大人也冲着我扮了个怪相!

他说,这不过是麻烦的、古老的东西,

从表面上看简直如同儿童的游戏,

对于这样尊贵的人物是太不相称!

还有法官!他也说,这会惹恼了贵宾!

可是,我给诸位引起了多少的惊叹,

我想,这精美的艺术的确值得一看!

不知索普利佐夫是否还有此等良机

能再为这样的达官显贵举办宴席。

我知道,将军,您正是宴会的行家,

这本书对您定会有用,请您收下,

今后您要办宴会招待外国帝王,

甚至,或许拿破仑也会亲临赏光。

但是,请允许我向您献上这书之前,

说说它怎么碰巧落到我的手上。”

宴会厅门外突然出现一片喧闹,

“塔楼上的鸡万岁!”许多声音高叫。

一群人拥进大厅,马捷走在前面。

法官便牵着他的手送到了桌边,

让他高高地坐在那些首领之间

说:“马捷,我的好邻居,你不够礼貌,

你来得这样晚,午宴都快收场。”

“我早吃过,”马捷回答,“并非为吃喝,

而是由于一种好奇心驱使着我

想从近处看看我们民族的军队。

不是谈鱼肉鸡,要说的话一大堆!

大家想来,把我往这儿强拉硬拽,

您又请我入席——我只有表示谢意。”

说完这话他把盘子翻了个个儿,

表示他一定不吃,并且沉默不语。

“陀布琴斯基,”东布罗夫斯基将军说,

“你就是科希秋什科时代的神剑手!

是马捷,又叫嫩条!你的大名我久仰。

请告诉我,你怎么还这般强壮,健旺!

多少年过去了,瞧!我已是年过半百,

你看,克涅杰维奇也已是鬓发斑白,

而你也许还能跟年轻人较量一番。

你那嫩条的威风或许还不减当年;

我听说,你前不久还教训过俄国人。

你的兄弟们在哪里?我想看看他们,

真想看看你们那些削刀和剃刀,

古老的立陶宛的最后一批珍宝。”

“将军,”法官说,“自从那次打了胜仗,

几乎所有陀布琴人都到大公国躲藏;

他们一定是加入到哪个军团里了。”

“不错,”一位年轻的骑兵队长回答道,

“在我们第二连有个大胡子怪人,

上士陀布琴斯基,他以施洗者自诩,

马祖尔人[9]都叫他立陶宛熊的外号。

只要您吩咐一声,将军,他立刻就到。”

一位中尉说:“还有几个立陶宛人,

我有位战士叫的就是削刀这个名,

有个拿大口径枪的担任骑兵侧翼;

此外还有两个掷弹手在步兵团里,

这些人统统都是姓陀布琴斯基。”

将军说:“好,但我想认识他们的首脑,

我很想认识一下那位著名的削刀,

关于他,大管家对我讲了许多奇闻,

仿佛是在谈论着一位古代的巨人。”

“削刀,”大管家说,“虽然他不曾逃亡,

然而怕俄国人追究,一直在躲藏,

整个冬天,这可怜人在森林中流浪,

最近才回来,战时他还能派上用场,

他这个人具有骑士的骁勇风度,

只可惜如今老了,有一点儿佝偻。

他在这里!……”大管家用手指着走廊,

仆役们和许多农民正挤在门旁,

一个秃头忽然在众人的头顶上

闪闪发光,活像一轮圆圆的月亮,

出现三次又在人群中隐去三次,

总管边走边鞠躬,从人群里挤出

并说道:

“最尊敬的王家统帅大人

或是将军大人,重要的不是尊称,

我叫伦巴沃,敬遵台命,我带来了

我的削刀,它的名声的确是不小,

既不是由于装饰,也不由于铭记,

而是由于经过千锤百炼的锋利,

甚至连最尊敬的大人您也洞察。

倘若是这把削刀能够张嘴说话,

它也许会要赞美这持刀的老人,

多少年来,感谢上帝,他耿耿忠心,

为祖国也为霍雷什科这个家族,

这在人们中间至今还记忆犹新。

我的少爷!文书削他的鹅毛笔尖

远不及这削刀砍人头来得熟练;

它削掉的鼻子耳朵多得数不清!

然而这把削刀却没有丝毫缺损,

它也没有染上任何暗杀的污痕;

它只用于决斗或是公开的战争。

只有一次!砍死了没有武器的人,

实在不幸,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

但这是为了公众的利益[10],上帝给我作证。”

东布罗夫斯基笑着说:“拿来看看,

好漂亮的削刀,地道的杀人宝剑!”

他惊诧地注视着这把极大的剑,

又把它交给军官们挨个地传看;

军官们都乐于试试自己的力气,

可几乎谁也不能把剑高高举起。

都说邓宾斯基[11]具有过人的臂力,

或许能舞得动,可是他不在这里。

在场的人中,只有骑兵队的队长

德维尔尼茨基[12],还有一位分队长

中尉鲁日茨基[13]能挥动这根铁棒;

剑就沿着这一排传到各人手上。

克涅杰维奇将军,他的身材最高,

然而事实证明,他也是臂力最好;

他夺过长剑,舞得轻如一把佩刀,

剑在人们头顶上电光般地闪耀,

他记起了波兰剑术的种种绝招:

什么十字击,磨盘击,曲砍,直劈

还有什么偷砍,反击以及急三击,

这些他都会,他是士官学校[14]毕业的。

他正在笑着舞着,伦巴沃已跪倒

在他的脚边,又把他的双膝紧抱,

随着剑的一砍一击流着泪叫好:

“妙呀!将军,难道您当过同盟[15]盟员?

这一击是普瓦斯基兄弟[16]的家传!

这一击是起源于杰让诺夫斯基[17]

这是萨瓦[18]的击法!谁教您这绝技?

除非是老马捷·陀布琴斯基!将军,

我的天啦!这一招正是我的发明!

我不夸口,只有伦巴沃庄园的人

知道这击法,而且用了我的诨名,

它被称作‘我的少爷击法’,大人,

是谁传给了您?这击法,我的发明!”

他站了起来,紧紧地抱住了将军。

“如今我总算能平静地合上眼睛!

居然还有人能把我这爱物珍存;

因为我日日夜夜都在担心,发愁,

怕我死后我这把长剑会要生锈!

现在不会生锈了!我的将军大人,

原谅我!扔掉那德国小刀和铁棍,

作为贵族拿这样的棍子太丢人;

请佩上这把剑,它正合您的身份!

我把我的削刀奉献在您的脚前,

这是我在人世上最珍贵的纪念,

我没有娶过妻,也没有子孙后代,

它就是我的妻小;从来不曾离开

我的怀抱,从早到晚我将它抚玩,

到夜里这削刀就躺在我的身边!

现在我老了,它就挂在我床头的墙上,

像上帝的十诫在犹太人心头的分量!

我本打算让它跟我一起埋入坟墓,

如今它找到新主人——愿它为您服务!”

将军开着玩笑,内心却深为感动:

“朋友,倘若把你的妻小向我奉送,

你将给自己留下很寂寞的余生,

会老态龙钟,无妻无室,孑然一身!

我能用什么报答你这珍贵的赠品,

用什么安慰你那孤苦伶仃的老境?”

“我是崔布尔斯基?”总管悲伤地说道,

“他跟俄国人玩‘结婚’,把妻子输掉了,

像民歌唱的那样[19]。有如此可靠的手

能够让我这把削刀在世界上辉耀,

我已心满意足!将军,有一点请记牢,

这剑实在太长,要用根长带子系好;

而且一定要用双手从左耳一砍,

就可以从头顶到腹部劈成两半。”

将军接受了长剑,可是由于太长

无法佩带,仆役就收在军械车上。

关于这把削刀的结局,传说纷纭,

但无论当时还是以后,谁也说不清。

将军又转身对马捷说:“你呢?伙伴,

你对我们的到来难道不太喜欢?

你为何灰溜溜?为什么一声不响?

当你看到金鹰和银鹰一起翱翔,

当你听到号手们就在你的耳旁

又吹响了科希秋什科的起床号,

难道你那颗心不会快活得翻腾?

马捷,我想,你是个真正勇敢的人;

即使你不拿起战刀,不骑到马上,

你也会跟伙伴们痛快地喝他一场,

为拿破仑的健康,为波兰的希望!”

“哈!”马捷说,“我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但是,大人,两头鹰很难同住一个窝!

大人物的恩惠,将军,骑的马是杂色!

皇帝是位大英雄,对此无须多说!

我记得,我的朋友普瓦斯基一伙,

他们望着都摩列[20]的时候曾说过,

波兰需要的是波兰的英雄豪杰,

不要法国人、意大利人,只要皮亚斯特[21]

杨,约瑟夫,或是马捷[22],就只要这些。

至于军队!他们都说是我们波兰的!

但这些步兵、工兵、掷弹兵和炮兵!

这中间德国名称[23]多于本国的名称,

听起来谁能理解,谁又能弄得清!

跟随你的定有土耳其人或鞑靼人,

或分离教派,都是些不信上帝的人:

他们在乡村强暴妇女,我亲眼见过,

他们还抢劫行人,对教堂进行掠夺!

皇帝要去莫斯科!这路程实在遥远,

要是陛下的出征不合上帝的心愿!

我听说,他已经遭到了主教的诅咒[24];

这都是……”此刻马捷用汤泡了泡面包

吃了起来,最后一句话他没说出口。

马捷的话使监督觉得很不中听,

年轻人窃窃私语;法官打断争论

急忙宣布进来了第三对订婚人。

这是书记官,他总以书记官自我标榜,

谁也没认出他;他一向穿的是波兰装,

而今他的未婚妻逼他脱下长衫,

泰莉梅娜把这列为结婚的条件[25];

所以书记官便只好按法式打扮。

看来燕尾服把他的灵魂丢了一半,

他走路像吞下根棍子,又直又僵

像只仙鹤;不敢左顾右盼地张望;

他很沉着,但从表情看出他很难受,

他不会鞠躬,不知往哪里放他的手,

说话打手势本是他多年的习惯,

他常常也爱把双手插进佩带里——

佩带没有了——他就只好摸摸肚皮;

他发现错了;很狼狈,脸红得像龙虾

又把双手往燕尾服的一只口袋里插。

他在一片低语和嘲笑声中前进,

真活像个受着夹队鞭刑的罪人,

他为自己身上的礼服感到羞耻,

就像是做了一件很不体面的事;

最后他看到马捷就吓得打哆嗦。

马捷跟书记官向来处得很友好,

此刻却射来锐利而凶狠的目光,

书记官脸发白,急忙把衣扣扣上,

仿佛马捷要用目光剥下他的衣裳;

陀布琴斯基只高叫了两声“白痴!”

书记官易装使他恨得咬牙切齿,

以至立刻从桌旁站起拂袖而去,

朝着他那偏僻的村庄纵马奔驰。

然而此刻书记官那妩媚的新娘

泰莉梅娜,正在炫耀美色和化妆,

她从头顶到脚趾全都是最新潮。

她穿什么衣裙,头梳得如何时髦,

真是一言难尽,笔墨也描绘不了,

除非有笔能画出轻纱、薄绢的透明,

画出花边、开司米、珍珠宝石的晶莹,

画出那玫瑰红的脸和动人的眼神。

伯爵立刻认出她,惊得面色苍白,

他站了起来,搜索着身边的佩刀:

“是你!”他叫道,“还是眼睛把我欺骗?

你?挽着别人的手?就在我的面前?

你这朝秦暮楚的女人不知羞愧!

竟敢如此张扬在众人面前显摆?

你怎能把刚说过的誓言遗忘?

我这轻信的人!竟然把饰带珍藏!

我决不放过如此侮辱我的情敌!

想走向祭坛除非跨过我的尸体!”

客人都站起来,书记官十分困窘,

监督忙在情敌之间进行调停;

泰莉梅娜把伯爵拉到一旁劝说:

“时间还不迟,书记官尚不曾娶我,

你若是诚心反对,请立刻对我说,

你得马上告诉我而且简单明确:

你是否爱我,是否至今没有变心?

你是不是准备马上就同我结婚?

你如果愿意,我就把书记官放弃。”

伯爵说:“你这女人,我真不了解你!

过去你的恋爱充满了浪漫诗情,

而今你已完全成了乏味的散文;

假如婚姻不约束心灵,只束缚手脚,

那么你们的夫妇生活又算是什么?

请相信,有的求婚无须宣布爱恋,

不曾立过约的义务也并不少见!

两颗燃烧的心在地球两端交谈,

如同星星在闪耀着它们的光焰;

谁知道!为何地球这般渴望太阳,

而且又总是这般地亲近着月亮,

或许正因为它们永远彼此相望,

想通过一条最近的路跑到身旁!

然而它们要接近却总枉费心机!”

“够了,”她打断说,“我不是一颗行星,

够了,伯爵,上帝开恩,我是个女人;

我都清楚,你不必对我七扯八拉。

现在我警告你,你若再说一句话

破坏我的婚姻,那么,上帝在天上,

我一定要用这指甲来把你抓伤……”

伯爵说:“对您的幸福我不会刁难!”

便转过了那忧伤和轻蔑的目光;

为了惩罚这个背信弃义的情人,

作为终身伴侣他选了监督千金。

大管家急于调解反目的年轻人,

又从头来列举那些聪明的例证,

重提纳利博基森林的野猪趣闻,

雷坦和德纳索夫亲王间的纠纷[26]

然而那时客人们已吃完了冰糕,

都走出城堡到院子里乘凉去了。

农民们也快吃完宴席,正在喝蜜酒,

乐师已调好乐器,请大家都来跳舞;

有人找塔杜施,他站在偏僻的地方

同他未来的妻子低声把要事相商。

“佐菲亚!我有件很重要的事告诉你;

已征求过叔叔的意见,他并无异议。

你知道,我已成了许多田庄的主人,

根据法律你拥有其中很大一部分。

那些农民不是我的奴隶,而是你的,

未经女主人同意我不敢擅自处理。

现在,当我们都有了亲爱的祖国,

难道叫农民经历一场幸福变革,

除了更换一个主人便一无所得?

诚然,对他们的管理一向很宽厚,

谁知我死后他们会落入何人之手;

我是军人,我俩都不能长生不老,

我是凡人,也害怕自己心性不牢,

我想做得周全点,放弃我的特权,

把农民的命运交付法律去保护。

我们自由了,也应让农民获得自由,

把田地交给他们,成为耕者所有,

他们在这儿生长,用血汗春种秋收,

以这些田地养活我们,使我们富足。

我要提醒你,一旦赏赐这些田地,

我们当然就会减少很多的收益,

我们一定要学会过清寒的生活,

我是从儿时就习惯了勤俭节约,

而你,佐菲亚,你是出自名门贵胄,

更何况小时候又是生活在首都,

你是否愿意像个村妇住在乡下,

远远地离开外面大世界的繁华?”

对此,佐霞的回答显得十分谦虚:

“我是女人,权力不是属于我的事,

再说您不久就要成为我的夫君;

至于出主意定大事,我还太年轻,

您怎样处置,我都全心全意赞成!

如果你因为解放农民而变成穷人,

那么,塔杜施,我对你只会更加倾心。

我不很知道自己的家世,也不关心;

只记得我本是个孤儿,幼年很贫困,

只记得索普利查家把我教养成人,

我是在他们家里长大又在此完婚。

我不惧怕乡下;说我住过大都市,

我早已忘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这种乡村的生活永远叫我欢喜;

请相信我,我的这些公鸡和母鸡

比那圣彼得堡更使我感到惬意;

如果我也曾把舞会和社交想念,

那是稚气,现在我觉得城市讨厌;

冬天在维尔诺的小住,使我相信

我生来就是要过农村生活的人;

在舞会上我常想念索普利佐夫。

我年轻又健壮,所以不害怕劳动,

我会挂着串钥匙巡视房前屋后;

你瞧着吧,我会把家管得很好!”

佐霞刚刚说完了这最后几句话,

盖尔瓦齐就走过来,面带着惊诧:

“我知道!”他说,“这自由法官已提起!

但我不明白,它跟农民有何关系!

我怕这正是有点德国味的东西!

自由不是农民的事,而是贵族的!

不错,我们大家都是亚当[27]的子孙,

但是我听说过,农民的祖先是含[28]

犹太人出自雅弗[29],贵族则出自闪[30]

因此我们作为长兄应统治他们。

可现在神父教的是另一个故事……

他说,《旧约》中记载的的确是如此。

但我们的主基督虽是帝王血统,

却生于农民的马厩在犹太人中,

从此他要各等级和睦,一律平等;

好,既然没别的办法,就这样也行!

尤其是我听说,最尊敬的女主人,

我的佐菲亚小姐对什么都赞成;

她下令,我执行,我对她唯命是听。

我只想说,不能给个空洞的自由,

仅一句空话,像俄国统治的时候,

过世的卡尔普[31]虽然解放了农民,

然而俄国却向他们征三倍税收

叫他们挨饿[32]。因此我建议,按古俗

把那些农民统统都晋升为贵族,

同时宣布,向他们赠送我们的纹章。

小姐把‘半羊’纹章赠给一些村庄,

而索普利查先生再把‘星月’纹章

赐赏给自己的另外几个村庄。

到那时候,连我伦巴沃也会承认

农夫都是跟我们一样平等的人

当我看到佩带纹章的光荣乡绅。

而且一定要经过区议会的承认。

“还有,做丈夫的不要叫夫人担心,

说什么献出田地你俩会遭受穷困;

上帝不许我看着贵胄千金的手

竟为干农家的活计而受累变粗。

天无绝人之路——城堡里有只箱子,

里面存放着霍雷什科家的餐具,

一起还放着各种指环、手镯、项链,

多彩的羽饰、马衣、很出色的刀剑,

御膳官的宝库,为防盗埋于地下;

这些宝物应归他的后嗣佐菲亚;

我在城堡守护,视如自己的眼珠,

不让俄国人和索普利查家拿去。

我还用只大袋子装自己的金币,

有积攒的工钱也有主人的赏赐,

我曾想,一旦城堡回到我们手里,

可得把这几个钱用来修缮墙壁——

今天从事新式耕作碰上了急需;

因此,先生,我要搬来跟你们同住,

在我仁慈的主母家中吃口闲饭,

摇着霍雷什科家第三代的摇篮,

还要教会这孩子使削刀的本领,

她会生儿子,因为战争就要来临,

而在战时出生的总是男性公民。”

盖尔瓦齐刚把最后几句话说出,

普罗塔齐来了,迈着庄严的脚步,

他鞠了个躬,就从长外衣的胸口

掏出首颂词,足有四十页的长度。

一位下级军官写下这首韵律词,

他在首都曾经写过著名的颂诗,

后来他穿上军装,成了行伍中人,

但依然颇有诗兴,写过许多诗文。——

执达吏高声朗读了整整三百行,

终于读到这个地方:

“啊!你那妩媚的容颜

激起了痛苦的欢乐,甜蜜的慨叹!

当你把俏丽的脸转向柏洛娜[33]的行列,

投枪会突然折断,盾牌也会破裂,

今天你要让玛尔斯[34]被许门[35]战胜;

百头怪蛇许德拉[36]是不和的象征,

愿你的手把咝咝叫的蛇头除尽!”——

塔杜施和佐菲亚双双鼓掌不停,

都装作是在赞许,其实不想再听。

依照法官的吩咐,神父站到桌上

把塔杜施的决心向农民们宣讲。

农民们刚刚听清这件新鲜的事,

便一齐朝他们年轻的主人拥去,

又纷纷拜倒在他们女主人脚旁

含泪高喊:“祝我们的主人健康!”

塔杜施也高呼:“祝我们的公民

所有的自由的波兰人一律平等!”

东布罗夫斯基说:“祝民众健康!”

大家都喊着:“领袖万岁!军队万岁!

民众万岁!各等各级的人们万岁!”

异口同声的祝福像滚滚的春雷。

唯有那布赫曼没有与众人同欢,

他赞美这计划,但希望稍加改变,

首先要发个合法委员会的宣言,

那当然……可是时间来不及,

因此就无法采用布赫曼的建议。

在城堡院子里人们已成对成双,

军官同女士,士兵同乡下姑娘:

“波洛涅兹[37]!”大家一齐高声叫喊。

军官们正往这儿带来了军乐团;

法官却在将军的耳边低声请求:

“大人,请吩咐您的乐团稍事停留,

您知道,今天是我侄儿订婚佳期,

按照我们家庭古老的传统风习,

订婚和结婚都要演奏乡下乐器。

您看,洋琴手、四弦琴手和吹风笛的

都是很出色的乐师,全都站在那里;

那位四弦琴手已经在发愁着急,

吹风笛的在鞠躬并用眼神哀求:

假若赶他们走,这些可怜人会哭;

民众又不会伴着别的乐曲跳舞,

叫他们开始吧,让民众快活一场,

然后再把您那出色的乐团欣赏。”

他发出了信号。

四弦琴手把衣袖卷起,

他调好了琴弦,把下巴靠着琴底,

拉弓就像赛马似的在琴上奔跑。

旁边的风笛手看到了这个信号,

像在拍打翅膀,肩头急促地打颤,

他们吹着风袋,脸颊都鼓得滚圆;

你会以为,这二人就要展翅飞翔,

如同玻瑞阿斯[38]肥胖的子孙一样。

洋琴却未登场。

虽说有许多洋琴手,

然而在扬介尔面前都不敢演奏,

(扬介尔在整个冬天都不曾露面,

现在他跟着总司令部突然出现。)

大家知道,若论演奏这一种乐器,

他的熟练、情趣和才气无与伦比。

大伙请他奏一曲,纷纷递来洋琴;

犹太人拒绝了,说他的手已僵硬,

技艺荒疏,不敢在大人物前献丑;

他又连连鞠躬准备偷偷地溜走;

佐霞见了就跑来,伸出白嫩的手

递过木槌,琴师敲击琴弦的工具;

另一只手抚摸老人银色的胡须,

又屈了屈膝说:“扬介尔,请弹一曲,

为了我,今天正是我订婚的吉期,

你不是常说要抚琴贺我的婚礼?”

扬介尔一向十分喜爱佐霞姑娘,

便点点头,现出不再拒绝的样子;

于是大伙把他带到了院子中央,

给他搬椅子,把洋琴放在他膝上,

他望了望这乐器愉快而且自豪;

像个退伍老兵在战时重新应召,

当儿孙们从墙上取下他的战刀,

老人笑了,他虽很久没摸过武器,

却感到这只手仍然是强壮有力。

此刻他的两个徒弟正跪在琴边,

重新调试琴弦并把洋琴试弹;

扬介尔静静地坐着眯缝着双眼,

琴槌一动不动地夹在他手指间。

他放低了琴槌,奏出高亢的旋律,

接着一阵紧击就像是暴风骤雨;

大家感到惊奇——但这不过是试奏,

只见他戛然而止,把双槌举过了头。

他又奏了起来:双槌轻柔地震颤,

动作那么轻柔如蝉翼掠过琴弦,

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若隐若现。

这琴师凝望着天空等候着灵感。

又朝下望,傲然瞥了一眼那乐器,

放下举起的双手,两槌同时猛击,

听众蓦地一惊……

许多根弦一齐发声。

犹如亚内恰尔军乐[39]锣钹齐鸣。

同时还奏出了铃铛声和军鼓声

这正是五三波洛涅兹[40]的最强音!

那奔腾跳跃的乐声吐出了欢乐,

又将这欢乐灌满了人们的耳朵,

姑娘们想起舞,小伙们跺着双脚——

老人们的思绪却被它带得很远,

带回那幸福的年头:在参众两院

的议员通过《五三宪法》的第二天,

在市政厅庆祝国王同民众讲和;

那时候人们一边跳舞一边唱着:

“我们敬爱的国王万岁!议会万岁!

民众万岁!各等各级的人们万岁!”

乐师越弹越急,音调也越来越高,

忽然拨错了一根弦像蛇在嘶叫,

像铁器划过玻璃——使人心惊肉跳,

热闹之中渗入了不祥和的预兆。

听众失去了欢颜,惴惴不安地问:

乐师弹错了曲子?乐器定错了音?

乐师决不会弹错!他是妙手天成,

有意拨动反叛的琴弦,破坏和音。

他把那根暴起的琴弦越击越重,

奏出了一阵阵干扰和音的噪声;

总管终于理解了这位洋琴高手,

他用手捂住脸高叫:“我懂这音调!

这是万恶的塔尔果维策!我懂了!”

突然那根不祥的弦嘶的一声绷断;

乐师又跳到最高音,把节拍打乱,

双槌又从最高音跳到低音的弦。

人们听到成千上万嘈杂的喊声

愈来愈响,奏出的音节是行军、战争,

进攻、冲锋,可以听到轰隆的枪炮,

还有孩子的呻吟和母亲的号啕。

这高超的乐师如此神妙地奏出

袭击的恐怖,姑娘们都吓得发抖,

她们流着泪想起普拉格的屠城[41]

那是从歌谣和故事熟知的事情,

然而奏出的新调又使她们高兴,

乐师让所有的琴弦发出了轰鸣,

窒息了一切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仿佛把这些惨叫都压入了地心。

听众几乎都来不及定一定神,

又听到了新曲——先是一阵窸窣声,

轻柔、文雅,几条细弦发出了低吟,

酷似那在蜘蛛网上搏击的苍蝇。

随之琴槌触及越来越多的琴弦,

敲出来的旋律先是分离而散漫,

后又聚拢,合成许多和谐的军团[42]

此刻又是无数谐音合拍地奏着,

联成一首凄楚动人的著名的歌[43]:

讲一个流亡士兵,穿越莽丛密林,

由于灾难和饥寒交迫几度昏晕,

终于在他忠心的骏马脚边倒下,

那马用蹄子刨出墓穴掩埋了他。

这首老歌,波兰军人是那样爱听!

熟悉它的战士把乐师围得紧紧;

他们听着,回忆起那可怕的时光,

当年他们站立在祖国的坟墓上[44]

哼过这支歌,而后走遍世界各方;

他们又想起了自己长年的流浪,

历尽了陆地、海洋、酷热和冰霜,

在异邦人中间,置身士兵的营房,

这民族的绝唱使他们欣慰又感伤。

他们听着,忧郁地把头垂到胸上。

他们又抬起了头,那旋律变得昂扬,

因为乐师奏出了不同凡响的乐章。

他又居高临下地朝琴弦扫了一眼,

就合起了双手,用两只槌同时敲击:

这一击是如此美妙,又如此有力量,

那琴弦竟然发出了军号的声响,

一曲名歌伴着军号声直上九重,

一支胜利进行曲:波兰不会灭亡!……

前进,东布罗夫斯基!——人们一齐鼓掌,

“前进,东布罗夫斯基!”大家同声高唱!

这乐师似乎也很惊异自己的歌,

他丢下琴槌,高高举起两只胳膊,

他的狐皮帽子从头顶落到肩上,

他那扬起的长髯在庄严地飘拂,

他的双颊上闪耀着奇异的红光,

炯炯有神的眼睛燃烧着青春之火,

这老人抬眼朝东布罗夫斯基一望,

忙遮住眼睛,泪水从指缝汩汩流淌:

“将军,”他说,“我们立陶宛早把你盼望,

像我们犹太人期待着弥赛亚[45]一样,

歌人们早在民众之中预言了你,

上天也为你的到来显现过奇迹[46]

祝你长寿,百战百胜,你是我们的!……”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还带着哽咽,

这诚实的犹太老汉作为波兰人

忠贞不渝地热爱他的波兰祖国!

东布罗夫斯基伸手向他表示谢忱,

扬介尔脱下帽子,在领袖手上亲吻。

开始跳波洛涅兹舞——监督走了过来

把外衣的长袖子轻轻向后一甩,

捋了捋八字胡,向佐霞伸出手臂,

又文雅地鞠躬,邀请她跳第一对。

跟着监督一对对舞伴排列成行,

信号一响就翩跹起舞——他是领场。

绿茵之上红色的皮靴闪闪发亮,

佩刀放光,华丽的佩带光彩夺目,

他慢悠悠地走着,似乎随随便便;

但那每迈出的一步和每个动作

都表露了跳舞者的思想和情感:

他停住脚,似乎在问自己的舞伴,

向她低头,显出想跟她悄声攀谈;

女士扭过头去,羞答答,像不愿听,

他摘下四角帽,鞠着躬,十分恭顺,

女士望了望他,却依然默不作声;

他放慢了脚步,注视着她的眼神,

他终于笑了——对她的回答很高兴,

他跳得更快,傲然地把对手打量;

他的那顶插着鹭鸶翎的四角帽

时而在额前摇,时而又在额上晃,

最后歪戴在耳边。他捻着八字胡

向前走,大家都羡慕地亦步亦趋,

他却想领着舞伴从人群中溜出;

有时他站立着,客气地打个手势,

恭敬地请别人从他前面过去;

有时他思索着,巧妙地闪在一边,

他不断变换路线,只想摆脱同伴,

可那些人老缠着不放步步紧跟,

用旋转的舞步把他俩围在中心;

于是他发怒了,右手按住了刀柄,

好像在说:“对你们我毫不放在心,

倒霉的只会是那些妒忌我的人!”

他盘旋着转来转去,傲然昂着头,

眼里带着挑战,径直向人群冲去;

跳舞的伙伴谁也不敢将他挡住,

都给他让路——但在变了阵式之后,

他们又纷纷跟了上来把他追逐。

到处是喝彩、欢呼和嘈杂的喊声:

“嗬!看哪,青年们,他恐怕是最后一个

能如此娴熟领跳波洛涅兹舞的人!”

人们一对跟着一对热闹而快乐,

他们分散开又转着圈重新聚合,

像一条大蛇蜿蜒游动百曲千盘;

女士、先生、士兵的服装色彩斑斓

而又瞬息万变,如同耀眼的鳞片

镀了一层夕阳的金灿灿的光焰;

青翠的草坪衬托在这彩蛇下面。

舞正酣,乐正喧,掌声和祝福连成片!

只有下士萨克·陀布琴斯基一个

既不听音乐,也不跳舞,更不取乐,

反背着手站着,阴沉沉好不丧气,

他又把对佐霞的追求从头回忆:

他多么殷勤地送鲜花,编结花篮,

为她抓窝中的小鸟,给她雕耳环。

虽然他为她耗费了那么多赠品,

虽然她避而不见,虽然他的父亲

也不准他去求亲,他却一往情深!

曾有过多少次他坐在栅栏上边,

只是为了能透过窗口瞧她一眼;

有过多少次他偷偷溜进大麻地,

只为了看着她种植她的小菜地,

看她拔草,摘黄瓜或喂她的小鸡。

狠心的姑娘!甚至没表示过谢意!

他垂下头,最后吹起一曲马祖卡;

接着又使劲把军盔往耳上一压,

就向营地走去,那儿炮旁站着哨兵;

他跟士兵玩起了纸牌,以此散心,

他还借酒浇愁,拉着伙伴狂饮。

陀布琴斯基对佐霞就是这样痴情。

佐霞跳得很欢,虽说她是在前面

跳领舞的一对,远处的人难看见;

在院子里绿草如茵的宽阔场地,

嫣然含笑的姑娘身着绿色长衣,

乡村的打扮,头戴花冠,身佩花环,

在花草中影影绰绰曼妙地飞旋,

她像天使在夜空领着群星运行,

领着舞队;吸引着所有人的眼睛,

不难猜出她在哪里,因为所有人

都朝她伸出手臂,都在向她逼近。

监督再也无法挨在姑娘的身边,

妒忌的人们早把他这一对拆散;

东布罗夫斯基的好运也不久长,

他刚成为佐霞的舞伴就有人抢,

他刚让给第二个,第三个又赶上,

这一位也被人挤走,怏怏地退出。

佐霞跳累了,终于碰上了塔杜施,

她担心有变,想留在塔杜施身旁,

于是她宣布波洛涅兹舞已终场,

她走到桌前给客人们把酒斟上。

太阳已经下山,黄昏静谧而温暖,

辽阔的天空上飘浮着几片浮云,

苍穹略带蓝色,晚霞玫瑰般娇艳;

淡淡的云又轻又亮,预示着晴天,

这儿一团像草茵上熟睡的绵羊,

那儿细碎的跟成群的水鸭一样。

西方的云,形状恰似一幅大幔帐

透明而且起皱,顶上如珍珠镶嵌,

边缘镀成金色,正中央深红似染,

夕阳的余晖还在燃烧,还在闪耀,

它渐渐地变黄,变白,终于隐去了:

太阳垂下了头,拉开彩霞的幔帐,

又长嘘出一口热气——沉入了梦乡。

贵族们还在欢宴,他们举杯祝酒:

首先祝福拿破仑和将军们长寿,

祝福塔杜施和佐霞恩爱到白头,

接着又挨个祝福三对订婚的人,

祝福今天请来的所有贵客嘉宾,

所有活着的,凡是记得起来的友人,

还有死去的,永垂不朽的英灵!

我也曾到那里做客,曾把蜜酒品尝,

我把耳闻目见的写下,与读者共飨。[47]

【注释】

[1]指卢德维克·帕茨,1812年晋升为波兰将军并任拿破仑的副官。密茨凯维奇在流亡中与他结识。

[2]丈量土地的长度单位,其长度在不同年代和不同地区有所不同,在古波兰一斯塔耶约等于一百三十四米。

[3]孤儿拉吉维尔亲王旅游过许多地方并出版了到圣地巡礼的游记。——原注[米柯瓦伊·克瑞什托夫·拉吉维尔(1549—1616),诨名孤儿,曾任维尔诺省长和立陶宛的掌礼官。]

[4]一种用小鸡或小牛肉熬的肉羹。

[5]一种用牛奶、乳酪和蛋黄做成的冷食。

[6]一种用杏仁粉加各种作料做成的怪味杏仁冻。

[7]在16世纪和17世纪初,艺术繁荣,连宴会也由艺术家指导布置,满是象征和戏剧场景。利奥十世在罗马有过一次很著名的宴会,陈设了代表四季变换的桌饰,那显然为拉吉维尔作了榜样。这欧洲宴会的习俗在18世纪中叶就发生了变化,波兰却保持得最久。——原注[利奥十世于1513—1521年任罗马教皇。]

[8]皮内蒂是全波兰尽人皆知的魔术师,但他是哪一年来到我国,我却说不清。——原注[皮内蒂是意大利人,在18世纪和19世纪之交多次到过波兰。]

[9]指波兰历史上的马佐夫舍地区的居民。

[10]原文系拉丁文。

[11]亨利克·邓宾斯基(1791—1864),波兰将军,1831年十一月起义的著名指挥官,在十一月起义中进军立陶宛。

[12]约瑟夫·德维尔尼茨基(1779—1857),波兰将军,1831年十一月起义的著名指挥官,1831年领兵在斯托切克打了大胜仗,流亡巴黎时任民族委员会主席。

[13]萨姆埃尔·鲁日茨基(1784—1834),在1831年十一月起义中晋升为将军。

[14]又名骑士学校。波兰第一所士官学校,由国王斯坦尼斯瓦夫·奥古斯特创建于1766年。

[15]指巴尔同盟。

[16]普瓦斯基三兄弟都是巴尔同盟的著名领袖,其中卡齐米日·普瓦斯基(1747—1779)是波兰将军,1777年在美国的独立战争中领导著名的普瓦斯基骑兵军团,1779年在塞芬那之战中阵亡。

[17]米哈乌·杰让诺夫斯基也是巴尔同盟盟员,波兰著名的冒险家。

[18]萨瓦·卡林斯基,哥萨克,巴尔同盟游击队的著名统领。

[19]《悲哀的崔布尔斯卡太太之歌》在立陶宛很流行,这位太太的丈夫由于赌牌,把她输给了俄国人。——原注

[20]查理·法朗西思·都摩列(1739—1823),法国政府派往巴尔同盟的军事教导员,后升为将军。

[21]波兰传说中史前的国王,波兰第一代王朝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称皮亚斯特王朝。后用此名泛指地道的波兰人。

[22]杨、约瑟夫、马捷都是地道的波兰人名字。

[23]波兰的军种在拿破仑时代用的是法国名称,过去则多用德国名称,马捷是生活在青年时代的回忆里,故把一切外国事物都看成是德国的。

[24]指罗马教廷同法国之间的矛盾,拿破仑想取消教皇的世俗权力,而教皇庇护七世于1809年将拿破仑开除教籍。

[25]从1800年至1812年间,法国服装在各省极为流行,大多数青年都在结婚前按未婚妻的要求改换服装。——原注

[26]雷坦同德纳索夫亲王冲突的故事大管家最后没有讲完。这故事流传很广,我们在这里简述其结局以飨读者:雷坦由于德纳索夫亲王夸口而大怒,就在一条野兽必经的狭路上站在亲王身边;恰好一只极大的野猪被枪声和猎犬追急了,就朝这狭路冲来。雷坦夺下亲王手中的枪,也把自己的枪丢在地上,他抓了一支标枪并把另一支递给这德国人,说道:“现在我们可以看看究竟谁更会用标枪。”这时野猪已冲到他们跟前,幸好大管家沃依斯基·赫雷切哈就站在附近,他很准确地一枪就打死了野猪。这两位先生先是大发脾气,后来和解了,而且重奖了赫雷切哈。——原注

[27]《旧约·创世记》中上帝造的人,后来被视为人类的始祖。

[28]《旧约·创世记》中的人物,挪亚的次子。

[29]《旧约·创世记》中的人物,挪亚的第三子。

[30]《旧约·创世记》中的人物,挪亚的长子。

[31]指波兰贵族伊格纳齐·卡尔普,他曾于1808年宣布在自己的领地上解放所有的农民。

[32]俄国政府除了贵族不承认有自由的人。被地主解放的农民立刻就上了皇室私产的册子,从前给地主服劳役,这时候还要加付税款。众所周知,1818年维尔诺地区的公民在区议会通过计划,解放一切农民,为此目的推举代表团谒见沙皇;但俄国政府撤销了该计划,不许再提。所以在俄国统治下,没有办法解放农民,除非把他们变成一家人。许多农民都是由于贵族的恩惠或者花钱而被晋升为贵族的。——原注

[33]罗马神话中的战争女神,她的形象是位穿长衣的妇女,手执投枪、宝剑、火把和盾牌。

[34]见240页注②。

[35]见372页注①。

[36]希腊神话中的多头水蛇,有一百个头,在头被砍之处还能长出新的头来。最后被赫剌克勒斯所杀。

[37]波兰的一种很隆重的交际舞。

[38]希腊神话中的北风神。

[39]这是一种特别热闹的土耳其军乐,18世纪传入波兰,成为波兰军队中步兵的军乐。

[40]舞曲名,表现的是1791年5月3日波兰议会通过第一部爱国宪法《五三宪法》时的情景。

[41]这里描绘的是1794年科希秋什科的起义。起义失败后沙俄侵略军把华沙普拉格区变成一片火海,八千军民被屠杀,两千人被投入维斯瓦河淹死。

[42]暗示流亡的波兰人组成了志愿军团。

[43]指《穿越莽丛,穿越密林走着一个士兵》,这首歌产生于17世纪初。

[44]指1795年波兰被俄、奥、普瓜分而沦亡。

[45]犹太人心中的救世主。公元前586年犹太王国灭亡后,以色列人就盼望弥赛亚降临,拯救以色列。

[46]指彗星。与401页第六行相呼应。

[47]这两句是波兰神话故事常用的结束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