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第十章 逃亡·雅采克
第十章 逃亡·雅采克

关于保障胜利者安全的商谈——同雷库夫的协议——告别——一个重大发现——希望

清晨的云,像黑色的鸟,四处飘零,

又渐渐聚拢起来,向着天顶飞行;

太阳刚刚过了中天向西边斜倾,

鸟群似的云团把半个晴空遮隐;

风儿奋力驱赶着阴云,越赶越急,

云也越来越浓密,垂得越来越低,

终于有一边一半从那高空撕断,

向大地低垂下来,像一片巨帆

张得又阔又远,裹挟着所有的风

从南方向着西方急急飞过天空。

片刻宁静;空气也变得寂然、沉闷,

仿佛是由于受惊吓而猝然失音。

那麦穗,一会儿向地面低弯着腰,

一会儿挺起金黄麦穗在风中摇,

波浪起伏;而此刻却又僵立不动,

耸着那高高的麦秆凝视着天空。

路边排列着青葱的柳树和白杨,

垂柳如哭丧娘跪在旷野的墓旁,

头垂到地上,挥动着长长的臂膀,

散乱的银灰色发辫在风中飘扬,

此刻呆然兀立,满脸无言的哀伤,

宛如西比洛斯山上尼俄柏的石像[1]

唯有颤栗的杨树的灰叶在悠荡。

家畜往日收栏时总是懒懒洋洋,

此刻结队奔跑,并不等牧人叫嚷,

就顺着回家的方向逃离了牧场。

公牛前蹄刨着泥土,又用角去顶,

还用它那不祥的吼叫威吓着畜群;

母牛朝天空睁着它那大大的眼睛

惊诧地张着嘴巴,发出声声长鸣;

公猪在最后,哼哼唧唧,龇着牙齿,

还叼了一束麦禾作储备的粮食。

鸟儿躲进了树林、屋檐、草丛深处;

只有乌鸦慢慢踱着庄严的方步,

成群结队地绕着池塘鱼贯而行,

向那黑色云堆瞪着黑色的眼睛,

把舌头伸出干燥而宽阔的喉咙,

张开双翅,等待一场惬意的沐浴;

但它们也预知有特大的暴风雨,

于是像腾起的乌云,向树林飞去。

最后是燕子,因飞行迅捷而大胆,

它箭似的穿过那黑压压的云团,

又嗖的一声落下,像子弹。

就在这瞬间

贵族们结束了同俄国兵的苦战,

他们离开了战场,躲进谷仓、庭院,

战场就留给大自然去进行鏖战。

西方,太阳给大地镀上一道金边,

闪耀着昏暗的红黄两色的光焰;

乌云已布下自己网一般的阴影,

正追捕着余光,跟随着太阳飞行,

似乎想在太阳下山前使它就擒。

狂风在下边呼啸,一阵紧似一阵,

狂风夹杂着阵阵骤雨一起来临,

冰雹似的雨点又圆又大亮晶晶。

突然,狂风厮打起来,扭成了一团,

挣扎着,旋转着,卷起喧嚣的轮盘,

盘旋在池塘上方,把水往深处搅,

又落到草场,在柳林和草丛吼叫;

柳枝飞舞,新割的青草飘上飘下,

像从根上被揪起的一撮撮头发,

又混杂了麦束上的卷毛;风吼着,

在田野落下就滚来滚去,挖掘着,

掀起泥块,给第三阵风钻着窟窿,

这风就像黑土柱从田野升到空中,

奔腾,怒号,如同一座活动的金字塔,

塔尖钻地,塔脚往星星的眼里撒沙;

它一步步膨胀,扩展,顶端豁然敞开,

就用这大喇叭口宣告暴风雨到来。

随着这雨水和尘土的掺和搅拌,

麦秆、树叶、枝条和青草揉作一团,

狂风撞击树木,在密林深处喧闹,

发出熊一般的咆哮。

已经是大雨滂沱,雷电交加,

稠密的雨点过筛似的倾泻而下;

一会儿点点相接,像绷紧的琴弦,

用它长长的发辫连结着地和天,

一会儿又大量倾泻像瓢泼桶倒。

现在天空和大地都已看不见了,

比夜还黑的暴风雨把大地笼罩。

时而天边从这端到那端云开一线,

暴风雨的天使露出了光灿灿的脸,

像一轮大太阳,时而又以丧纱蒙面

逃上九天,霹雳一声,乌云门又关严。

狂风再度肆虐地吹,随之大雨倾盆,

又出现浓厚稠密的黑暗,阴气森森。

雨下得稀了,雷也进入片刻的安息;

它又醒了,咆哮着,雨来得更猛更急。

到最后天地万物都变得平和、静谧;

房前屋后只有树声簌簌,雨声淅沥。

这天雨骤风狂正合人们的愿望;

暴风雨以它的黑暗掩蔽了战场,

它淹没道路,把河上的桥梁冲毁,

把田庄变成了不可逼近的堡垒。

发生过的一切,在索普科查营地,

周围的村镇无法得知它的消息,

贵族的安危恰好系于这个秘密。

法官的房间里正在进行重要会议;

修士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精疲力尽

而且是血染僧袍,神志却非常清醒,

他下着命令,法官在一旁垂手恭听。

他请来监督,对总管也发出了邀请,

吩咐把雷库夫叫来,然后关上房门。

整整一个钟头进行着秘密谈判,

直到雷库夫上尉终于开口发言,

并把一袋沉重的金币扔到桌边:

“莱赫先生们,你们有句老生常谈,

说俄国人都是贼;如今若有人问。

请告诉他,说你们认识一个俄国人,

他名叫尼基塔·尼基蒂奇·雷库夫,

骑兵连上尉,他曾荣获八枚勋章

和三枚十字章,请你们牢牢记住。

这为奥恰科夫[2],这为伊兹迈洛夫[3]

这枚勋章是奖励参加诺维战役[4]

这一枚是为了普雷悉什-伊洛夫[5]

那一枚是为了跟随柯尔萨科夫[6]

从苏黎世的著名撤退;他也得过

一把佩剑,奖励他勇敢,功不可没,

元帅[7]还曾亲自给过他三次表彰,

沙皇下过两次褒奖圣谕,四次嘉奖,

这一切都已明白地写在文件上。”

“可是,上尉,”他的话被罗巴克打断,

“你若不同意和解,我们可怎么办?

你也有言在先,要平息这个事件。”

“不错,我何必害你们,我再说一遍,

凡是雷库夫说过的话决不食言!

我为人忠厚,你们波兰人叫我喜欢,

你们的性格开朗,喝酒时是良伴,

你们天生大胆,打仗时个个争先。

我国有句俗话:坐车者常跌到车下边;

今天冲在前的人,明天会落在后面;

今天你打他们,明天他们也会打你;

这就是军人的日子,何必动怒生气?

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坏心,

吃了一次败仗就定要大发雷霆?

奥恰科夫战役可说是鲜血淋淋,

苏黎世一仗歼灭了我们的步兵,

在奥斯特里茨我的连全军覆没;

但那以前,还是我当中士的时候,

你们的科希秋什科在腊茨瓦维采[8]

靠镰刀兵[9]割掉了我们一营人的头。

那又怎样?在马切约维采[10]我报了仇,

亲手用刺刀捅死两个勇敢的贵族,

其中莫克诺夫斯基手执一把镰刀,

率领他的队伍冲到了阵地的前沿,

砍断炮兵的手,那手里还握着火线。

啊!你们波兰人!你们渴望复兴祖国!

我,雷库夫,能感觉到并理解这一切,

沙皇降下圣旨,我只能替你们难过,

干吗管波兰人?让俄国人有莫斯科,

也让波兰人拥有波兰;可这怎么行?

我倒是很想这么办,但沙皇不答应!”

这时法官对他回答说:“上尉先生,

这一带谁都知道你是个老实人,

你在这一带驻防也很有些年头;

这点薄礼请你笑纳,我的好朋友,

我们也不想使你受到什么屈辱;

斗胆奉献这些钱,知道你并不富足。”

“士兵啊!”雷库夫叫道,“一连人被消灭!

我的连队呀!这都是普鲁特的罪责!

他是指挥,沙皇会对他进行追究,

而这点金币,先生们,请你们拿走,

我有上尉的薪金,虽然不算丰厚,

但是足够我抽烟也足够我喝酒。

我喜欢你们,同你们一道吃吃喝喝,

一道谈笑、娱乐,日子就是这么消磨;

一旦上方查问,我自然会保护你们,

凭我的荣誉和良心,来为你们作证。

我们就说,我们是来这里做客,访问,

聊天,喝酒,跳舞,大家都有点醉醺醺,

而开火则是普鲁特偶然下的命令,

一场混战!一连人就这么白白牺牲。

先生们,对侦讯你们只要费点黄金

就能脱身。但是,我不得不告诉你们,

我已经对这位拿长刀的绅士说明,

普鲁特是第一指挥官,我是第二人:

普鲁特还活着,也许他要从中作梗,

那你们就完了,这个家伙特别狡猾;

你们只能用点钞票塞住他的嘴巴。

拿长刀的贵族先生,这事如何处理?

你可曾找过普鲁特?可曾跟他商议?”

盖尔瓦齐朝众人一瞥,摸了摸秃顶,

又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似乎表明

他已彻底解决问题。但雷库夫还问:

“普鲁特是否会沉默?是否作过保证?”

总管不乐,怪雷库夫多问制造麻烦,

就郑重地将他的大拇指指向地面,

接着一挥手,似乎要把这谈话打断,

他悻悻地说:“我敢起誓,凭我的削刀

普鲁特不会出卖!他永远不会说了!”

然后又把手一松,把手指使劲地摇,

仿佛是要把全部秘密从手上抖掉。

众人都理解了他这个隐秘的动作,

惊得相互对视,把别人的心思琢磨,

阴郁的沉默持续了几分钟之久。

雷库夫说:“狼想叼人,却被人抓走!”

“愿他安息!”[11]监督补充说道。

法官说:“这是上帝的意旨,在劫难逃!

这次流血非我之过,我是毫不知晓。”

修士一挺身从枕上爬起,面色阴沉。

最后他开了腔,紧盯着总管的眼睛:

“杀害手无寸铁的俘虏,是莫大罪行!

基督甚至于禁止我们去报复仇人!

啊,总管!你一定要受到上帝的严惩。

只有一个条件能拯救你的灵魂:

犯罪不是为报私仇,而是为了公众的利益[12]。”

总管点头还挥动着伸出的一只手,

“为了公众的利益!”[13]他嘴里喋喋不休。

关于普鲁特少校已经无人提及;

次日有人在农庄徒然把他寻觅,

悬赏寻找尸首同样是枉费心机,

少校消失得无踪影,如石沉海底;

对于他可能出什么事,众说纷纭,

无论当时还是过后,谁也难断定。

虽然有人对总管不厌其烦地追问,

可除了“为了公众的利益”[14]他再不吭声。

大管家洞察秘密,但是他一字不露,

守信用的老人沉默着像受了符咒。

订约之后他们就把雷库夫送走,

罗巴克便又招来了参战的贵族,

监督严肃地对他们作了如下说明:

“兄弟们,今天是全凭上帝施恩,

但是我必须对先生们公开承认,

这场不适时的战争会招来不幸;

对过错我们谁也没有推卸之理:

罗巴克修士传播消息过于积极,

总管和贵族又作了错误的理解。

对俄国的战争还不会马上展开,

因此,谁曾热心参加过这场战斗,

他在立陶宛就决不能继续逗留;

你们必须前往华沙公国[15]去逃生,

其中有:马捷,施洗者是他的诨名,

塔杜施、水桶、剃刀,都要出去避难,

如今只有涉水逃到涅曼河对岸,

那儿等他们的是波兰民族军团;

我们把一切过错归于远离的人,

也要往普鲁特的身上推个干净,

这样就能挽救你们的至亲、乡邻。

这不会是长别离;我们满怀希望,

到了春天,自由之星就大放光芒,

今天你们作为流亡者告别立陶宛,

可很快就会以解放者的身份凯旋。

旅途所需的一切由法官去办理,

而我用金钱资助你们,决不吝惜。”

贵族们感到监督的主意十分聪明;

都知道一旦同俄国沙皇发生纷争,

那就休想在这块土地上维持和平,

不是打一仗,就是到西伯利亚丧命。

他们阴郁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然后长叹一声,点点头,表示同意。

波兰人,虽然在各民族间早已闻名,

说他热爱祖国远胜过自己的生命,

但又随时准备离开她,跑到天尽头

在漫长的岁月里忍受贫困和屈辱,

去跟人抗争,同命运搏斗,无怨无悔,

“为祖国服务!”在暴风雨中闪着光辉。

于是他们纷纷宣告准备立刻动身,

只有布赫曼先生对计划不很赞成:

布赫曼老谋深算,他并未亲自参战,

但听说人们在开会,也来发表意见。

他以为计划还好,但又想做些改变,

使它更加准确,解释得更为全面,

首先是要指定一个公开的委员会,

以便合法地考虑这次流亡的目的、

手段和方法,以及许多别的事项;

不幸的是时间实在是太仓促,

布赫曼建议的条件不能满足,

贵族们便匆匆告别,立刻上路。

但法官却叫塔杜施留在房里别走,

并对修士说:“到了我告诉你的时候,

这件事我也是昨天刚刚弄清楚,

我们的塔杜施对佐霞一往情深。

那就让他在离别前向姑娘求婚;

我已跟泰莉梅娜谈过,她不再阻拦,

而佐霞也乐于服从监护人的意愿。

即使今天无法让这对年轻人成亲,

那么,老兄,至少要在离别之前订婚;

因为你也知道,年轻人羁旅他乡,

总难免会有些变幻离奇的妄想;

可是,年轻人一看到自己的戒指

便会想起,自己已经有了妻室,

对外界的诱惑就不会放在心上。

相信我,订婚戒指有巨大的力量。

“我本人,三十年前也曾情有独钟

对玛尔达小姐,且有幸被她看中;

我们订了婚;上帝并没为我俩祝福,

却让我独自活在这世上孤苦伶仃,

他把我朋友的女儿,那美丽的姑娘,

把我的赫雷切哈小姐带到了天堂。

给我留下的只是刻骨铭心的怀念

她的美德和容颜,还有这枚金指环。

每当我朝它瞥上一眼,在我的跟前

就出现她的倩影;靠了上帝的垂怜,

我对未婚妻的一颗忠心至今未变。

我当了老鳏夫,虽说未曾娶过妻室,

虽说大管家还有位千金,容貌端庄,

而且同我心爱的玛尔达长得很像!”

他这么说着,又深情地望了望戒指,

还用手背把眼中的泪水偷偷擦去。

“老兄,”他结束道,“这订婚礼是不是办?

你怎么想?他爱她,他们是两厢情愿,

而且我也得到了泰莉梅娜的诺言。”

塔杜施立即奔过去,感动而又兴奋:

“我的好叔叔,我不知如何表达谢忱,

你为我的幸福总是如此费心劳神!

唉,我多么想成为那个最幸福的人!

如果佐霞今天能同我举行订婚礼,

如果我知道,她就是我未来的娇妻。

但我要坦白地说,今天我不能订婚,

其中有种种的原因,请你别再追问。

如果佐霞真是心甘情愿把我等待,

也许将来我会更好,更能与她般配,

也许用我的忠诚能赢得她的欢心。

也许我能挣点光荣装饰我的姓名,

也许在不久之后我就能返回家园,

到那时,叔叔,我就要提起你的诺言,

到那时,我会跪下向亲爱的佐霞致敬,

如果她那时还自由,我就要向她求婚;

我就要离开立陶宛,时间也许很久,

也许会有别人把佐霞的芳心占有;

束缚姑娘的意志决不是我的心愿,

强求我不应该得到的爱那是卑贱。”

这年轻人心潮澎湃,忘情地说着,

宛如两粒硕大的珍珠,泪花两朵

在他那又大又蓝的眼睛里闪烁,

立刻又沿着玫瑰红的面颊滴落。

然而好奇的佐霞就躲在起坐间,

透过壁缝注视着这神秘的交谈;

她听到塔杜施如此坦率又大胆

说出自己的爱恋,她的心在发颤,

她看到他眼里闪烁的两颗泪珠,

虽说她对他的秘密还不大明白:

他为何爱她?为何又将她冷落一旁?

他要到哪里去?她不由得黯然神伤。

她生平第一次从一个青年的嘴里

听到说爱她这重大而神奇的信息。

她跑到家里的小祭坛前双膝跪下,

从里面取出一幅圣画和一个圣匣:

圣画上画的是圣格纳维芙[16]的肖像,

圣匣里装的是圣约瑟的一角衣裳,

那位大义人[17]是订婚男女的守护神;

于是她拿着这些圣物走进了房门。

“您走得这样仓促,我来送您上路,

有件小礼品还有句话请记心头:

请您把这圣匣和圣画随身携带,

愿您从此永远不要把佐霞忘怀。

但愿上帝赐给您幸福和健康,

愿上帝保佑您尽快返回家乡。”

她说不下去了,深深地低下了头,

她那双蔚蓝色的眼睛刚刚合拢,

成串的泪水就在睫毛下面涌流,

佐霞闭着眼睛站立着,沉默不语,

眼里不绝地滚下钻石般的泪珠。

塔杜施接过礼物,亲吻着她的手,

说道:“小姐!现在我只得告辞上路,

别了,不要忘了我,还请你时不时

为我祈祷!佐菲亚!……”他也说不下去。

伯爵突然进来,跟泰莉梅娜一起,

他看到年轻人温情脉脉的别离

大为感动,朝泰莉梅娜瞥了一眼,

开口道:“多么美呀,这质朴的场面!

牧女的灵魂碰上了战士的灵魂,

像海上遭遇风暴的小船和巨轮

终于不得不分手却又难舍难分!

真的,什么也不能如此使人动情,

像这样活活地被拆散的两颗心。

时间像风:只能吹灭蜡烛的微光,

要是遇见大火那就会越吹越旺。

我的心也是隔得愈远愈有情意。

索普利查先生,我把你视为情敌;

这误会是两家争闹的原因之一,

这误会曾使我对你们拔刀相向,

现在我看出是我的错,请你原谅。

因为你只对这小牧女一往情深,

而我却把心给了这美貌的女神。

让民族敌人的血淹没我们的怨恨,

我们之间从此再也不会剑击刀迎。

让我们用别的方式解决恋爱纷争:

比一比吧!看谁爱得更持久,更真诚!

让我们都把心上的宝贝搁置一旁,

让我们一起奔向枪林弹雨的战场;

让我们较量一下恒心、悲伤和苦难,

用坚强的臂膀把祖国的敌人驱赶。”

他边说边注视泰莉梅娜的眼睛,

而她一言不发,充满惊诧的表情。

“伯爵,”法官打岔说,“你何苦背井离乡,

相信我,守着你的产业会安然无恙。

对穷贵族政府也许要剥皮,动鞭刑,

而你,伯爵,连一根毫毛也不会受损;

你知道,你门第高贵又相当富有,

只要破点钱财,便能从狱中自赎。”

伯爵说:“这与我的性格水火不相容;

我既然当不了情人,就得当个英雄;

在爱情烦恼中,唯一的安慰是荣光,

我的心既然贫乏,手就要特别坚强。”

泰莉梅娜问:“谁在给您设置障碍?

您可以得到幸福,您也可以去爱!”

伯爵说:“这是命中注定,这是天意,

神秘的预兆外加上神秘的动力

催我到异乡干番事业,惊天动地。

我承认,今天我本想为泰莉梅娜

在许门[18]的祭坛前燃起爱的火把,

但是这年轻人给了我美好的示范,

他自觉自愿地拆毀了婚礼的花环

去接受血的洗礼,迎接命运的变幻,

让自己的心儿在困难中千锤百炼。

今天,我生命中的新时代已经来临!

这把剑在比尔邦特-洛卡显过威名,

让全波兰都能听到它铿锵的响声!”

他说完了,傲然地拍着自己的剑柄。

“这个愿望,”罗巴克说,“确实不能非难;

你去吧,但得带钱,你能装备一个连,

伏拉基米尔·波托茨基[19]给国库捐款

百万,他的行为使法国人大为惊叹;

拉吉维尔·多米尼克亲王典当家产,

拿出钱来供应了两个新的骑兵团。

去吧,要带着钱;我们有足够的人员,

在华沙公国所缺少的就是金钱;

去吧,伯爵,现在让我们说声再见。”

泰莉梅娜看了看伯爵,满眼哀愁,

“唉!”她说,“我知道,什么都拦你不住!

我的勇士,当你登上战争的舞台,

愿你能对爱人的颜色投以青睐!

(此刻她从长衫上扯下丝带一段,

打成一个结子扣在伯爵的胸前。)

但愿这颜色能为你把炮火抵挡,

保佑你在枪林弹雨中福寿安康;

当勇猛的战斗使你的姓氏生辉,

当你血染的盔帽插上光荣月桂,

当你有朝一日雄赳赳班师凯旋,

到那时你再朝这彩结瞥上一眼:

想想是谁亲手把它扣在你胸前!”

她向他伸出手,伯爵便单膝跪下,

亲吻着;泰莉梅娜又将一块手帕

高高抬起,遮住了自己的一只眼,

另一只眼却向下望着伯爵的脸,

伯爵深情地跟她告别,激动非凡。

她长长叹了口气,却又耸了耸肩。

但是法官说:“我的伯爵,时间已晚。”

“快走,伯爵!”罗巴克叫道,神色威严,

法官和修士的命令,就这么拆散

一对有情人,又将他们赶出房间。

这时,塔杜施流着泪搂抱了叔叔,

又亲吻了罗巴克修士的一只手;

修士,把这孩子的头按在胸口上,

又在他头上十字交叉放着手掌,

眼望苍天说:“儿啊!上帝将你保佑!”

他哭了……而塔杜施已走到门后。

“怎么,哥哥?”法官问,“还不直言相告?

就连现在?可怜的孩子就要走了,

你还是宁可什么都不叫他知道!”

“不,”修士回答,“什么也不叫他知道。

(他用双手捂住脸哭得好不伤心。)

何必让这可怜人知道他的父亲

像无赖,像凶手在世上隐姓埋名?

天知道,我是多么想要向他说清,

但这点安慰我也要向上帝奉献,

为的是赎我昔日所犯下的罪愆。”

“现在,”法官说,“应来想想你的事情,

就你这样的年龄和这一身伤病,

同别人一起去流亡定不能适应;

你说过,你知道有个地方可藏身;

在哪里?你说吧,我们得赶快启程,

马车已经套好,一切都准备就绪,

是到森林去,到看林人的小茅屋?”

罗巴克点头说:“到明天早上还不迟;

现在,我的兄弟,你快派人去请神父,

越快越好,叫他带了圣餐到这儿来;

留下我和总管,别的人一概都离开,

再把门关好。”

法官传下罗巴克的话,

接着就偎傍着他在病床上坐下;

总管依旧站着,肘子搁在佩剑上

又把那低垂下的脑袋靠在手上。

罗巴克在开口之前,朝总管脸上

先是注目凝视,神秘地一声不响。

像一个外科医生,先是轻轻抚摸

病人的身子,然后猝然用刀一割:

罗巴克那锐利的目光许久,许久

在总管眼睛上徘徊,越来越温柔,

末了,他似乎下定决心破釜沉舟,

用手捂住眼睛,坚定有力地一吼:

“我是雅采克·索普利查……”

听到这话

总管如受了雷殛似的陡然色变,

他一弯腰,把半个身子冲到前边,

却靠了一只脚站立着一动不动,

像从高山滚下的岩石停在途中。

他瞪圆了眼睛,张开嘴,白牙熠熠,

八字胡根根竖起,满脸露着杀机;

佩剑从手中滑脱,他用膝盖拦住,

滑到靠近地板的地方却未掉落,

他用右手捏住剑柄,痉挛地握着;

于是那佩剑便从他的后面伸出,

长而黑的剑锋前后左右地晃动。

盖尔瓦齐活像一只受伤的山猫,

正想从树梢往猎人的眼睛上跳,

它缩成一团,尖叫着,血红的眼睛

闪出火花,胡子和尾巴抖个不停。

“伦巴沃先生,”修士说,“人世间的愤怒

吓不着我,因为我已只受上帝管束;

我凭他的名字求你,他,把世界拯救,

在十字架上还祝福杀害他的凶手,

也曾把强盗的祈祷接受:请你息怒,

耐心地静静听我说完事情的缘由;

我供出一切,为了安慰自己的良心,

我希望得到,至少求得一点儿宽宥;

请听完我的忏悔;然后你想怎么办

我都无所谓,我甘心听凭你裁夺。”

说到此,修士像是祈祷,合拢了双掌;

总管惊诧得连连后退,步履踉跄,

他用手擂着前额,又耸了耸肩膀。

修士讲起他同霍雷什科家的亲近,

讲着他对御膳官女儿的一片痴情,

以及由此而引起的彼此间的纠纷。

他说得语无伦次,夹着控诉和怨恨,

又不时地中断忏悔,似乎已经说完,

然后他再次起头,把新的内容增添。

总管对霍雷什科家的事很熟悉,

虽然这个故事被讲得破碎支离,

他都能在心里加以充实和整理;

但法官却不懂话中的许多含义。

两个都注意地听,头都伸到前边,

而雅采克却越说越慢,时时中断。

“其实,你也知道,亲爱的盖尔瓦齐。

御膳官怎样时常邀我参加宴会;

他有时大叫着为我的健康干杯,

把酒杯举过头顶,说他再也没有

比雅采克·索普利查更好的朋友;

他多么热烈地和我拥抱!有人看到

都以为他同我雅采克是莫逆之交。

他算得什么朋友?其实,他不问自明

是什么在苦苦地折磨着我的灵魂!

“那时候附近的人都在议论纷纷,

有的人对我说:‘唉,索普利查先生,

你是枉费了心;达官贵人的门槛

你一个司觞官的儿子岂能高攀。’

我一笑,装出对豪门贵胄的讥嘲,

表明我决不会向权贵摧眉折腰;

说我去看望他们,只是一种客套,

妻室只会在相当的门第中寻找。

这玩笑却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

我那时又年轻,又勇敢,前程似锦,

在这里,普通贵族也可选为国王,

拥有的自由同显赫的豪门一样!

滕钦斯基[20]不是曾经向公主求婚

国王就使他如愿,并不感到丢人。

索普利查与滕钦斯基哪点不相称?

论血统、族徽和对共和国[21]的忠诚!

“一个人多容易破坏别人的幸福,

瞬息间的过失一生也不能弥补!

御膳官一句话便会成全一段良缘!

或许大家都能够幸福地活到今天,

或许他就在自己心爱的孩子身边

时时有美丽的艾娃在他膝下承欢,

挨着他感恩戴德的女婿颐养天年!

或许他还能轻轻摇着外孙的摇篮!

而今呢?他毁了他自己和我们两个——

导致那次枪杀和由此而来的一切后果,

那件事成了我终生的苦难和罪过!……

我无权控诉他,我是杀害他的凶手,

我无权控诉,我已从心底把他宽宥,

但是,他也……

“倘若他能够坦率地对我说个‘不行’,

他知道我俩有情;倘若不准我登门,

那么谁知道呢?也许我会负气远行,

也许我会怒骂,最后对他不闻不问。

但狡猾而傲慢的他,设下新的圈套:

他装腔作势,表现出根本想象不到

我会为求得这样一门亲事而苦恼。

他需要我,因我在贵族中颇有威信,

这一区的地主乡绅全都跟我亲近。

因此,他对我的爱恋装作视而不见,

他接待我的殷勤一点也没有改变,

甚至于还要我更经常去登门造访;

但是,每当我和他两个人独处一厢,

当他偶尔看到我眼中闪烁的泪光,

看到我心潮澎湃,感情奔放的模样,

这狡黠的老头,赶忙就东拉西扯,

大谈特谈什么诉讼、区议会、打猎……

“唉,有时酒过三巡,他忽然动了心,

紧紧抱住我,保证他的友谊至诚,

他需要我的佩刀,或是议会选票,

当我也不得不友好地跟他拥抱,

那时候怒气却在我的心中燃烧,

嘴里唾沫翻腾,我用手摸着刀柄

真想唾这友谊,甚至叫他刀下丧命;

但是艾娃,看到我的态度和眼神

不知是怎么的,就猜透了我的心,

她立即恳求地望着我,面色焦黄;

这只小鸽子是如此的美丽、端庄,

又有着如此温柔而澄澈的目光!

这天仙似的人儿使我失去了勇气,

我只好沉默,不敢叫她发怒或着急。

我,这个全立陶宛无人不知的莽汉,

多少达官显贵在我面前心惊胆寒,

没有一天不去寻衅闹事,打架斗殴,

稍有一点儿不合意便会勃然大怒,

虽说连国王也不敢来加辱于我,

可是我却把这位御膳官无可奈何。

我那时虽说是怒气冲冲,有酒壮胆,

却依然像只羊羔似的默默无言,

好像是突然见到最神圣的圣餐!

“有多少次,我想对他把心事披露,

甚至要低首下心地向他苦苦哀求,

但我每见他那冰一样冷漠的眼神,

总为自己一时冲动感到难为情;

于是我立即重新同他泛泛闲聊,

谈诉讼,谈区议会,甚至开点玩笑。

不错,这一切都出于傲气和自尊,

唯恐玷污我索普利查家的名声。

我不愿意低声下气地去苦求贵人,

若遭到拒绝,贵族中会怎样议论?

倘若大家都知道,我,雅采克……

“霍雷什科家拒绝跟索普利查家联姻!

他们对我,雅采克,以一碗黑汤相敬!

“最后,我已是不知所措,一筹莫展,

想到召集乡绅组织一个小军团,

永远离开这一区,离开故国家园,

去同莫斯科或是鞑靼决一死战。

于是,我就骑马前去告别御膳官,

希望当他看到一个忠实的盟友,

他从前的挚友,自家人似的故旧,

跟他一起喝酒,打仗,相伴许多年,

如今要跟他诀别,出走,远跋关山——

也许老人会触景生情,忽然动心,

对我表现出哪怕是一丝儿人性,

像蜗牛把它的触角往外伸一伸!

“唉,假如有人在心底为他的朋友

藏点感情的火星,在别离的时候

哪怕是星星之火也会爆出光耀,

就像是人在临终前的回光返照!

若是最后一次触到朋友的额头,

即使最冷酷的眼睛也要热泪流!

“那可怜的人儿一听说我要出国,

就变了脸色,几乎倒下失去知觉,

她什么也不能说,只是涕泗滂沱

流成了小河——我看出,她多么爱我!

“我记得,那是我生平首次泫然泪下,

由于欢乐也由于绝望,我忘了自己,

我发了狂,又想伏在她父亲的脚边

像蛇一样地缠绕住他的膝盖叫喊:

‘亲爱的父亲,收我当儿子或把我杀死!’

可御膳官面色阴沉,冷得像根盐柱[22]

他很客气,也很冷漠,却又泛泛谈论,

谈的是什么?什么?谈他女儿的婚姻!

在那种时候!啊,盖尔瓦齐!我的朋友,

你也有颗人心,请你想想我的羞辱!

“……御膳官说,‘索普利查先生!

媒人刚来为城防司令的公子求婚,

你是我的朋友,你如何看这件事情?

你知道,小女颇为富有且容貌秀丽,

而维特布斯克[23]城的司令,在国会里

只不过能坐上一把矮矮的硬交椅[24]!

你能给我出个什么主意,我的兄弟?’

我已不记得,我向他回敬过什么话,

似乎一言未发就冲出门去,策马扬鞭!”

“雅采克,”总管说,“你找的借口很聪明,

嗯?可是它们并不能减轻你的罪行!

要知道世上确实常有这样的事情:

有人会爱上公主或是豪门的千金,

就设法强取或智夺,或是公开复仇,

难道要这么狡诈地杀害波兰贵族!

在波兰,而且还跟莫斯科鬼子合谋!”

“我没有合谋!”雅采克回答,语调凄怆。

“强取?我能办到,我能砸烂门窗去抢,

我能把他那座城堡变得羽片飞扬!

我有陀布琴,还有另外的四个村庄。

唉,要是她能像我们小贵族的姑娘!

要是她强壮、胆大,不畏追赶和逃亡!

要是她能受得住刀剑的叮当作响!

然而那可怜的姑娘一向娇生惯养,

像蝴蝶的幼虫,弱不禁风,终日惶惶!

她正是春天的幼虫!我若是去抢亲,

暴力的手一接触她,岂不叫她丧命;

不,我不能。

“公开复仇,冲向城堡,把它变为齑粉。

这太丢人,别人会说是因为被拒婚!

总管,你那忠厚的心自然感觉不出

受辱的桀骜不驯的灵魂有多痛苦。

“来一次流血的复仇,但要隐藏动机,

不再到城堡去,把爱情从心头摈弃,

忘掉艾娃,去娶一个别的女子为妻,

然后,然后再随便寻个吵架的口实

报仇雪耻。

“起初我还以为我战胜了自己的心,

我庆幸这奇异的变化,而且——娶了亲,

跟一个萍水相逢的穷姑娘结了婚!

我错了——我受到了多么严酷的报应!

我并不爱她,塔杜施的可怜的母亲

最真心待我的女子,最实诚的灵魂——

我却竭力压抑昔日的爱情和怨恨,

像个疯子,徒劳地去适应新的环境,

强迫自己管理田庄或干别的营生,

徒劳的努力!我被复仇的魔鬼缠身,

变成了个凶恶、暴躁、不可理喻的人,

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安慰我的心——

于是由旧的过错又萌发新的罪行:

我经常喝得醉醺醺!

“这样,我的女人不久就郁郁而亡。

丟给我这个孩子和无边的绝望!

“我多么热烈地恋着那可怜的姑娘,

过了多少时间!我走过了多少地方!

无论在哪里,我对她总是不能遗忘,

她那可爱的模样,亭亭玉立的身影

总是浮现在我的眼前,犹如画中人!

我借酒浇愁,但浇不灭对她的怀念,

我东奔西赶,但撵不掉对她的热恋!

我现已穿上僧袍当了上帝的仆人,

又是躺在病床,鲜血染红了衣衿……

然而我谈起她依然是这般忘情!——

此时此刻,谈着这样的事?上帝见谅!

你们一定懂得,是怎样的悲痛和绝望

才导致那可悲的下场……

“那时候,正是她刚刚跟别人订婚;

关于她的订婚,到处都有人议论,

有人说,艾娃刚从那省长的手上

接过戒指,就支持不住突然晕倒;

有人说,她得了肺病,发着高烧;

有人还说,她终日呜咽,凄凄哀哀。

推测她一定是私下里另有所爱。——

但是御膳官一如既往,平静、快活,

在那城堡里大开舞会,高朋满座,

我,他已不再邀请——对他还有何益?

我的穷愁潦倒,还有那可耻的恶习

给我带来的是世人的轻蔑和羞辱!

曾几何时,我能叫全区的人都发抖!

拉吉维尔[25]也把我称作‘亲爱的朋友’!

每当我来了兴致骑着马出村远游,

总是前呼后拥,身边随从多过王侯!

每当我拔出佩刀,就有数千把佩刀

在我的周围闪耀,威震豪门的城堡!

到头来,连农民的孩子也敢把我嘲笑!

在人们的眼里我突然变得不值一文!

我,雅采克·索普利查懂得什么是自尊……”

说到此,修士气竭力衰仆倒在枕边,

总管则激动地说:“伟大,上帝的审判!

这是真的!真的!雅采克?果真是你!

索普利查?戴着修士头巾?四方行乞!

你,我记得是身强力壮,满面红光,

一位非常英俊的贵族,仪表堂堂,

那时多少达官显贵都把你赞扬,

多少女子为你的八字胡颠倒发狂!

时隔不久!悲痛使你变成这般模样!

我怎么没有认出你,凭那次射击?

你那时一枪就准确射进熊嘴里。

我们立陶宛没有比你再好的射手,

论击剑,除了马捷,你也是独占鳌头!

真的!从前贵族妇女曾这样歌唱你:

‘当雅采克捻着八字胡,村村都战栗,

他拧着胡子跟谁作对,谁就吓掉魂,

连拉吉维尔亲王也不敢同他抗争。’

你也曾拧着胡子跟我家主人较量!

不幸的人呀!是你吗?落得这等下场?

八字胡的雅采克当上了募化修士!

这真是天理昭彰,上帝审判自有时!

现在!哈!你休想不受惩罚地逃脱,

我发过誓:谁曾血染霍雷什科……”

修士又在床上坐了起来,接着说:

“我骑着马在那城堡周围转悠;

魔鬼塞满我的头脑和我的心,

有谁能够说出那许多魔鬼的名!

御膳官!他正在杀害自己的亲人,

他已经把我杀了,毁了我的一生!

我策马到门前,是魔鬼把我招引。

看他又在狂欢!城堡中夜夜酒宴,

窗子里明烛高照,大厅里鼓乐喧天!

这城堡不该坍塌把他的秃头砸烂?——

人一想复仇,就有魔鬼把武器奉献。

我刚刚想到,魔鬼就派来了俄国人。

我站定观望,他们正冲击城堡大门。

“说我同莫斯科鬼子合谋,这不公正。

“我望着;各种想法从我脑中闪过。

先是望着傻笑,像小孩观望失火,

然后我又感到一种杀人的快乐,

我等着,希望它快快烧光,快坍塌;

可我有时忍不住要跳进去救她,

连那御膳官。——

“你们的自卫,你知道,冷静而又果敢,

令我惊诧;俄国人纷纷倒在我身边,

那群畜生射击不准!他们的惨境

勾起我的愤恨。——御膳官眼看要赢!

难道说他是事事成功,无往不利?

能克敌制胜打垮这可怕的袭击?

我自惭形秽,策马离去——天色已亮,

我忽然看到了他:他走到凉台上,

他的钻石纽扣迎着朝阳闪闪发光,

他傲慢地捻着胡子,傲视着下方,

在我看来,他在嘲弄人,尤其是我,

他认出了我,指着我,讥笑着,威胁着。

我从俄国人手里夺过一支长枪,

刚举到肩上,几乎不曾瞄准——就放!

你知道那下场!

“该死的火器!倘若是用剑去杀人,

必须先站定,逼近,格斗,挥舞不停,

还可以把敌人手中的武器打落,

也可以把伸过来的剑中途架住;

但是用火器,只要轻轻一按枪栓,

瞬息间,一个星星火点……

“我逃走了吗,当你从上面向我瞄准?

我朝你的两个枪筒瞪着一双眼睛,

奇异的绝望和忧伤使我呆立不动。

唉,盖尔瓦齐,当时你为什么打不中?

要不你真是对我发了善心,看起来

那是为了赎罪所需的……”

说到此,他又出不来气。

“上帝知道,”总管说,“我真想把你了结!”

你的那一枪流了我们多少鲜血,

使我们,也使你一家遭了多少灾祸,

一切都由于你,雅采克先生的罪过!

可是今天,当俄国大兵瞄准了伯爵

(虽属母系,却是霍雷什科家最后一人),

是你遮住了他;当俄国人向我开火

是你将我绊倒,是你救了我们两个。

既然你已出家当了有圣职的修士,

你的圣衣也就把我的削刀挡住。

别了,我再也不登你们家的门槛,

我们结了账——其余的留给上帝去算。”

雅采克伸出手——盖尔瓦齐连忙退走:

“我不能,”他说,“使我高贵的血统受辱,

我不能接触这只鲜血淋淋的手,

它杀人并非为了公众的利益[26],而是报私仇。”

但是雅采克,又从枕畔倒向床沿,

把那愈来愈苍白的脸转向法官,

急切地要求快跟本堂神父见面,

又朝盖尔瓦齐呼喊:“求你留下,总管;

乘我还有点力气,听我把话说完,

总管先生,我过不了今天的夜晚!”

“你说什么,哥哥?”法官叫道,“我看过,

你的伤并不很重,叫神父来干什么?

得去找医生,也许是包扎得不妥,

药店有……”

修士打断说:“兄弟,已经太晚,

我在耶拿挨过一枪,伤口就在下面,

本来治得不好,现在就一并发作,

是坏疽。这个我懂,你看这血多黑,

像烟炱,医生能治?但这不值一说,

凡人终有一死,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都得交出自己的灵魂,亲爱的总管,

请你原谅,我必须把心里的话说完!

“不肯当民族的罪人,总算积了一德,

纵然全民族都在骂你是卖国贼!

特别是我这个人,天生的自尊自爱!

“卖国贼的恶名像瘟疫跟我分不开。

乡绅看见我都背过脸去不理不睬,

昔日的朋友也纷纷从我左右逃离,

胆小的人远远打个招呼便立即回避,

甚至普通农民,犹太人,虽向我鞠躬,

但在走过的时候就对我冷嘲热讽;

‘卖国贼’这个词儿在我耳边轰响,

在我的屋子里,在我的田间回荡;

像眼中的白翳从早到晚跟着我。

可是我并不曾叛卖过我的祖国。

“俄国人不择手段地把我视为同党,

他们硬要对索普利查家予以奖赏,

拨过来的正是死者的大部分田庄,

塔尔果维策同盟还要给我职位[27]

来表示他们对我的敬意和鼓励。

假如我那时候听从了魔鬼的建议,

捞个俄国国籍!早就有钱又有势力;

假如我真的摇身一变成了俄国人?

就连最阔的豪门也会来求我开恩;

至于小贵族兄弟,至于平民百姓,

他们动辄就对自己人指后脊梁,

而对效劳俄国的得势者倒乐于原谅!

这一点我很明白,然而——我干不得。

“我逃离了我的祖国!

我到过多少地方!受过多少折磨!

“上帝给我启示,唯一有效的救药

是要从此改邪归正,摈弃那罪恶,

要竭尽所能将功补过……

“御膳官的千金跟随她丈夫,省长

流放西伯利亚,在那里过早死亡;

在国内留下了这个女儿,小佐霞,

我曾托人精心抚养她。

“我曾杀过人,与其说是由于失恋,

不如说是由于一种愚蠢的傲慢;

所以我做了修士,赎回我的罪愆,

我,从前一向是以我的出身夸口,

我,从前是那样的倔强,勇猛好斗,

而今我当了募化修士,低下了头,

我化名罗巴克,它的意思是蠕虫,

我就像条虫混杂在尘土中……

“我愧对过祖国,客观上鼓励人叛卖,

我要用模范行为去为人作表率,

用鲜血和自我牺牲来偿还孽债。

“我为国打过仗;在哪里?怎样?我不讲;

不是为虚荣去闯荡,去领受剑影刀光。

驰骋疆场的战功虽然是轰轰烈烈,

悄悄的有益的行动想起来更亲切,

我受的苦,没有人晓得……

“我曾不止一次成功地潜入此地,

传递将军们的命令,或探听消息,

或密谋定计——加里西亚[28]人都熟悉

这修士头巾,大波兰人也知根底!

我曾被人用铁链锁在手推车上,

在普鲁士的要塞做过一年苦工;

俄国人曾三次把我的背脊打伤,

有回还要送我到西伯利亚流放;

后来奥地利人又判处我服苦役

关进了地牢,在希比尔堡[29]那地方

在最严酷的监狱[30]——

是上帝救了我显了奇迹,

允许我在自己人中间咽这口气,

举行临终圣礼。

“现在,谁知道?也许我添了新罪行!

也许我对掀起暴动太过于热心!

大大超越了我的将军们的命令!

我只想,我的亲人应该首先响应,

索普利查家应第一个拿起武器,

在立陶宛竖起第一面‘奔马’义旗!……

这想法……似乎是纯洁的……

“你想要报仇,其实你的大仇已报!

因为你已做了上帝的惩罚工具!

上帝用你的剑把我的图谋斩断,

这秘密活动的线我已纺了多年,

你却在顷刻之间把它统统搅乱!

使我毕生的宏图大业化作云烟!

那是我在人间最后的世俗的爱,

是我把它亲手培育,紧贴在胸怀,

它就好像是我至亲至爱的孩子,

可是,你当着父亲的面将他杀死,

而我却把你宽恕!

你!……”

总管打断他说:“愿上帝也宽恕你!

雅采克神父,既然你就要行圣礼,

我不是路得教徒,不是分离教派!

我知道,让临终的人伤心是犯罪。

我告诉你的事定会使你感到欣慰。

就在先主受伤倒下的那个时候

我跪在他面前,头低垂到他胸口,

我把剑蘸上他伤口的血,立誓报仇,

我的主人却摇摇头,朝门口伸出手,

向你站立的地方,在空中画个十字;

他已经不能说话,然而他用手势

表明他已饶恕了杀害他的凶手。

我明白这含义,但由于悲愤至极,

关于这个十字我始终只字不提。”

病人痛苦得再也无法进行交谈,

随之出现的是长久的沉默局面。

他们在等候神父。——响起一阵马蹄声,

酒店老板气喘吁吁地敲打着房门,

他给雅采克送来一封重要的急信;

雅采克便吩咐他的弟弟念给他听。

信是菲舍尔[31]写的,他是波军的参谋长,

那时候他直接隶属于约瑟夫亲王。

信里说,皇帝的秘密议会决定动武[32];

而且皇帝已经向全世界公开宣布;

还有,全波议会已经在华沙举行,

马佐夫舍各等级的联盟已经组成,

就要庄严宣告同立陶宛的合并[33]

雅采克边听边低声念着祈祷文;

把圣烛抱在胸前,贴近了他的心,

仰望天空的眼睛闪着希望之光,

最后的欢喜的泪水小溪般流淌:

“主啊,”他安详地说,“如今可以

照你的话,释放仆人安然去世![34]

大家都跪下;此刻门外传来了铃声:

这表明神父和上帝已经一起来临。

黑夜已经过去,那乳白色的天边

露出第一道玫瑰红的太阳光线;

它又穿过窗玻璃,像金刚石的箭

笔直射到床上,落在病人的身边,

灿烂的金环装饰着他的额和脸,

光闪闪,像圣徒戴着辉煌的冠冕。

【注释】

[1]据希腊神话:尼俄柏是忒拜王后,有众多子女,她的所有子女被阿波罗和阿耳忒弥斯所射杀,尼俄柏悲痛过度化成了岩石,一阵狂风把这岩石刮到了西比洛斯山的山顶上。

[2]奥恰科夫要塞位于第聂伯河口,曾属土耳其,1788年被俄国人攻克。

[3]伊兹迈洛夫应为伊兹梅尔要塞,靠近多瑙河口,曾属土耳其,1790年被俄国人攻克。

[4]诺维在意大利北部,1799年苏沃洛夫曾在诺维附近大败法军。

[5]昔雷悉什-伊洛夫显然是普洛悉希-爱劳。——原注[位于东普鲁士,1807年俄军和普鲁士军队在此重创拿破仑的军队。]

[6]柯尔萨科夫·亚·林(1753—1840),俄国将军,1799年奉命出兵到瑞士援助苏沃洛夫,在苏黎世附近战败,之后俄军撤退。

[7]指苏沃洛夫。

[8]腊茨瓦维采是克拉科夫附近的一个村庄,1794年4月4日科希秋什科在此打败了俄国军队。

[9]科希秋什科的起义军中有两千农民军,以镰刀为武器,作战勇猛,人称镰刀兵。

[10]马切约维采是奥克热伊卡河上的小镇,1794年10月10日科希秋什科在此为俄军所败,受重伤被俘。

[11]原文系拉丁文。

[12]原文系拉丁文。

[13]原文系拉丁文。

[14]原文系拉丁文。

[15]华沙公国是拿破仑根据1807年7月在提尔西特同沙俄和普鲁士签订的和约,在普鲁士第二次和第三次瓜分后的波兰土地上建立的,后又并入了部分原由奥国占领的波兰土地。面积为十五万一千平方公里,人口四百三十三万,实际上处于拿破仑的直接统治之下。

[16]圣格纳维芙是巴黎城的守护女神。

[17]指耶稣的父亲木匠约瑟。《圣经》中说他是个大义人,在他还没迎娶的妻子马利亚从圣灵感孕后,原想暗中休妻,经天使显现向他说明后,迎娶了马利亚。在伯利恒马利亚产子,取名耶稣,由他养大。

[18]希腊人和罗马人的婚姻之神,被描绘成一位少年,饰有花串,手执火把。

[19]伏·波托茨基(1789—1811),波兰爱国者,华沙公国军队的炮兵上校,他出资供应了两个炮兵营。他的父亲斯·什琴斯内·波托茨基(1752—1805)是塔尔果维策同盟的创立人。

[20]滕钦斯基·杨曾任波兰省长,他和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一世的女儿订婚,在前往结婚的途中被丹麦人俘虏,1562年死于狱中。

[21]波兰被瓜分前是贵族共和国,法律规定大小贵族一律平等。

[22]典出《旧约·创世记》,上帝在毁灭所多玛前,两个天使领着罗得夫妻及其二女离开该城,罗得之妻在半路回头,变成一根盐柱。

[23]现名维捷布斯克,在白俄罗斯东部,历史上曾为波兰一个省的省会。

[24]城防司令归属国会的参议院,在国会里,较大的城防司令,即省城的城防司令都坐的是比较讲究的高椅子,而县城的城防司令则只能坐在后边,而且是坐低矮的木椅子。实际上维特布斯克的城防司令是较大的,因为那城市原是省会。御膳官故意这么说,是表现他嫌对方的门第还不够高贵。

[25]拉吉维尔·卡尔亲王(1734—1790),诨名叫“亲爱的朋友”,因为他常用这句口头禅称呼别人。他交游很广,在立陶宛贵族中很有声望。

[26]原文系拉丁文。

[27]御膳官显然约在1791年第一次战争时期被杀。——原注

[28]加里西亚是1772年俄、奥、普三国瓜分波兰后,奥国给它的占领区取的名字。

[29]希比尔堡是奥地利在摩拉维亚的城堡,位于伯尔尼附近,是著名政治犯的监狱。

[30]原文系拉丁文。

[31]菲舍尔·斯(1770—1812),1794年任科希秋什科的副官,华沙公国军队的将军和参谋长,在1812年的战争中阵亡。

[32]拿破仑向俄国公开宣战是在一年以后,即1812年6月,而宣告建立各等级总同盟、统一全波兰的议会是1812年6月底举行的。诗人把这一切提前,是为了强调罗巴克的工作不是白费。

[33]指华沙公国同立陶宛合并。

[34]义人西面见到耶稣时说的话。见《新约·路加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