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第八章 袭击
第八章 袭击

大管家的天文学——监督对于彗星的看法——法官房间里秘密的一幕——新的狄多——袭击——执达吏的最后抗议——伯爵夺取索普利佐夫——风暴和屠杀——作为行觞官的盖尔瓦齐——袭击后的宴会

暴风雨前常有片刻的寂静和阴沉;

那时厚重的乌云奔聚到人们头顶,

面目威严地矗立,遏制着风的呼吸,

它缄默着,用闪电的目光巡视大地,

挑选那用滚滚的霹雳轰击的地点:

这寂静正笼罩着索普利佐夫庄园。

你会觉得,有一种突发事变的预感

锁住了人们的嘴,并把他们的灵魂

统统都送到了那遥远的梦幻之境。

晚餐后,法官和他的宾客走出房,

来到庭院里享受一个幽静的傍晚;

大家都坐在草凳上面紧靠着墙边;

这一群人都面色忧郁,默默无言,

他们举目望天,天空似乎逐渐变低,

也逐渐变得狭窄,越来越贴近大地,

直到两者躲到了黑暗的帷幔之下。

宛如一对情侣,进行着神秘的对话,

诉说着自己的心意,用压抑的叹息。

用半吞半吐的词句含糊地咕咕唧唧。

这一切就组成了晚上的神奇的音乐。

猫头鹰首先在阁楼下嘤嘤地叫着;

蝙蝠飒飒地扑扇着那柔软的翅膀

飞来,这儿窗玻璃和人脸都发亮;

稍近处,蝙蝠的姊妹,飞蛾,结队成群,

它们受到妇女们白色衣裙的吸引,

尤其是飞来打扰佐霞,扑着她的脸

和那被误认为烛光的明亮的双眼。

空中渐渐聚集了大团大团的昆虫

飞来飞去,像是玻璃琴[1]争相演奏;

佐霞的耳朵从这嘈杂声中分得清

那些苍蝇的谐音和蚊子的半假音。

在田野里,晚上的音乐会刚刚揭幕;

乐师们也正好把他们的乐器调就,

草场上第一提琴手秧鸡叫了三声,

远方沼泽里的麻鸻就用低音呼应,

田鹬已振翅腾起盘旋着飞来飞去,

时而翅膀拍得咚咚响犹如击鼓。

虫的鸣叫和鸟儿的啁啾方兴未艾,

两个池塘的双声合唱又接着传来,

有如高加索大山深处的那些魔湖[2]

白天毫无声息,到黄昏就百乐齐奏。

一个池塘,水清见底,四周都是沙岸,

澄碧的胸膛发出的呻吟温柔、庄重;

第二个,池底肮脏泥泞,嗓音也混浊,

那里传来的是悲哀而热切的狂吼;

两个池塘都有无数的蛙竞相争鸣,

两种合唱彼此交融形成两大和声。

一个唱出最高音,一个轻柔地哼唧,

一个似乎在诉苦,另一个只是叹息;

两个池塘就是这样隔着田野聊天,

有如两把轮流着演奏的风鸣琴[3]

黑暗更浓了;只有树林和小河附近

灰柳中间蜡烛般闪烁着狼的眼睛,

再远一点,靠近朦胧、狭窄的地平线,

到处是牧人营地的篝火星星点点。

终于一轮明月冉冉升起,闪着银光

从树林里出来,把天空和大地照亮。

这时他们两个,在黑暗中半现半隐,

并排酣睡,仿佛是一对幸福的新人:

天空用纯洁的臂膀搂着大地的胸膛,

月亮正给他们俩拉起了银色的纱帐。

月亮对面出现一颗星,又是一颗星;

接着千颗、万颗、百万颗星眨着眼睛。

卡斯托尔和他的兄弟波尔鲁克斯[4]

在前边闪耀,斯拉夫人称其为莱莱

和波莱莱[5];可如今在民间的黄道带,

他们却另有新名,根据新的原则,

一个叫立陶宛,而另一个则叫王国。

再远一点,闪耀着天平的两个秤盘;

据老人们说,上帝在创世的那一天

依次称过所有行星和地球,在这上面,

然后把那庞然大物置入空中的深渊;

上帝又将这黄金的天平[6]高挂青冥:

人们也就据此仿造了秤盘和天平。

北面,闪闪发光的是圈星星的筛子[7]

据老人们说,上帝曾用它筛过粮食,

从天空筛下,赐给那人类之祖亚当,

他是因犯了享乐罪才被逐出天堂。

稍高一点,是大卫的车子[8],就要启程,

那长长的车辕转过来正对北极星。

关于这战车,立陶宛老人全都知道,

但一般管它叫“大卫的”是搞错了,

因它本是天使的车子。在很久以前

路西法[9]就曾驾驶过它向上帝挑战,

沿着银河飞快地向天堂大门冲去,

直到以迦勒将他从那车子里抛出,

又将车子扔出了大路。一直到今天

那辆破损的车子仍躺在群星之间,

天使长以迦勒不允许去把它修理。

有件事也是老立陶宛人所熟知的

(可这知识或许来自犹太学者那里),

说是黄道带上有一条龙[10],又长又粗,

用它那星星之躯蜿蜒蜷曲在天宇,

天文学家们称它为蛇其实是讹传,

它不是蛇,而是鱼,名叫利维坦[11]

很久以前它住在大海,但洪水以后

因缺水它死了;于是天使作为古董

也作为纪念,把它的遗骸挂在天空。

米尔镇[12]的牧师也学习天使们的样,

把发掘的巨人肋骨和胫骨挂在教堂[13]

大管家把这类星座故事讲得很多,

那是他从书上读到或听过的传说;

虽说老沃依斯基到晚上就视力很弱,

即使戴眼镜也看不见天空有什么,

可他记得每个星座的名称和形状,

能指出它们的位置和运行的方向。

今天大家对他讲的听得很不专心,

一点也不注意什么筛子、龙和天平;

因为最近在天上出现一位新客人,

完全吸引住了众人的思路和眼睛;

就是那颗其大无比的最亮的彗星[14]

它在西方出现,向着北方急速飞行;

用血红的眼睛斜斜地扫视那战车,

似乎是想占据路锡福空出的位置,

它伸出长长的尾巴,三分之一的天空

被它环绕,像把百万颗星装进网中

一起拖走,而它自己则高高抬起头

向着北方,径直朝北极星发起冲锋。

立陶宛的人带着无法形容的预感,

每天晚上都把这天空的奇迹观看,

从它,也从许多别的迹象看到凶兆:

太多了,他们常听见不祥的鸟鸣叫,

它们经常在旷野成堆成团地聚集,

磨它们的嘴,仿佛是在等待着尸体。

他们过于经常地发现狗在刨泥土,

仿佛嗅到死亡的气息,还刺耳地狂吼:

这是饥馑或战争的预兆;而看林人

也看见了从墓地走过的瘟疫女神,

她昂起的脑袋超出了最高的树顶。

她的左手还挥动着血淋淋的手巾。

工头来报告工作之后立在栅栏边,

又一次对这一切做出种种的推断,

文书也跟管家叽叽咕咕说个没完。

这时监督就坐在屋前的草凳上面。

他打断了客人的谈话,显然要发言;

他那个大鼻烟盒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这个鼻烟盒十分珍贵,玉嵌金镶,

中央是国王斯坦尼斯瓦夫的肖像),

他用手指弹了弹烟盒,拈了一撮烟

说道:“塔杜施先生,你对星座的意见

只是把在学校里听到的重复一遍。

说到奇迹,乡下人的话我更喜欢听。

我也曾在维尔诺学过两年的天文,

那里的普齐娜[15]夫人富有而又聪明,

她花了有两百农夫的村子的收入

去购买各种各样的镜片和望远镜。

波乔布特牧师[16],一个遐迩闻名的人,

于是就当上了那座天文台的台长

当时他是整个维尔诺大学的校长,

最后他把讲台和望远镜弃置一旁

重返修道院,关在自己清静的禅房

寿终正寝。我也认识希尼亚德茨基[17]

他这个人学问渊博,虽说不是教士。

那些天文学家观察行星和彗星

颇似观察四轮马车的城市居民;

知道车子是正驶向国王的宫门,

还是要从城门口出去驶往边境;

至于乘车的是谁?跟国王谈什么?

国王以和平送走使者还是要战争?

所有这一切他们一概不去过问。

记得当年布拉尼茨基[18]乘车去雅西[19]

这邪恶的轿车后拖着的是一群

参加了塔尔果维策同盟的奸佞,

恰似那条长长的尾巴跟着彗星;

普通百姓虽然并不参加公众会议,

却立刻猜到这条尾巴预示着叛逆。

据说,老百姓把彗星称作扫帚星

而且说它是要来扫掉一百万人。”

对此大管家躬身回答说:“那不错,

监督大人;我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在幼小的时候有人曾对我说过,

虽说当时我只是个十岁的顽童,

如今已过世的萨别哈[20]在我家中,

那时他只不过是骑兵团的中尉,

后来他成了国王的宫廷掌礼官,

最后他竟当上了立陶宛的宰相,

去世时已有一百一十岁的高龄。

当国王扬·索别斯基[21]在位的时候,

他是雅布沃诺夫斯基[22]将军的部下

参加过维也纳城郊的激烈战斗;

就是这一位宰相曾经对我说过,

正当国王扬三世上马的那一刻

教皇的使臣已给他的出征祝福,

而奥地利大使也递过马镫去

吻了他的脚(大使是维切克[23]伯爵),

国王高声说:‘你们看,天上是什么?’

他们看到彗星正在头顶上跑着,

同穆罕默德的军队走同一条路,

由东向西;巴尔托霍夫斯基[24]牧师

后来写诗歌颂克拉科夫的凯旋,

题目就叫作:东方的闪电[25]

关于那颗彗星有不少懿美之言;

我也曾读过题为《雅尼娜》[26]的作品,

其中描写了国王扬三世的远征,

还印有穆罕默德的大旗和彗星,

跟我们今天见到的彗星一个样。”

“阿门!”法官说,“你这预兆我很欣赏,

但愿另一位扬三世随此星来临!

如今西方有一位英雄大名鼎鼎;

也许这颗彗星能把他带给我们,

但愿上帝答应!”

大管家忧郁地低下了头

说道:“它有时预示战争,有时是争斗!

它在这庄园上方出现并非吉祥,

也许向我们预示的是家族灾殃。

昨天在狩猎的时候和在宴会上

那么多的混乱和争吵就不正常。

清晨书记官和巡官就吵成一团,

傍晚塔杜施又向伯爵提出挑战。

争吵似乎完全是一张熊皮之过;

而且如果好心的法官不阻拦我,

或许当场就能叫双方握手言和。

因为我正要讲当年的趣事一桩,

跟我们昨天狩猎遇到的很相像,

涉及那时代两个最出色的猎人,

就是议员雷坦和德纳索夫亲王。

事情经过是这样:

“波多莱地区的总长[27]

从沃伦[28]来到了他在波兰的田庄,

要去华沙参加议会,假如我没记错,

沿途拜访贵族,一半是为了娱乐,

一半是为了交游;去拜访塔杜施,

就是如今已经作古的雷坦先生,

他后来是诺夫哥罗德克的议员,

我就是住在他家从童年到成年。

雷坦为了欢迎亲王总长的光临,

请了许多宾客,来了贵族一大群,

还表演戏剧(亲王对戏剧很热心[29]);

住在雅特拉[30]的卡席茨[31]提供焰火,

是梯岑豪兹先生送来了舞蹈班,

乐队则是奥津斯基先生的奉献,

出力的还有兹琴切尔[32]的索乌坦[33]

总而言之,家里的娱乐热闹非凡,

森林里又布置了围猎的大场面。

诸位清楚,几乎所有人所记得的

世世代代所有的恰尔托雷斯基,

他们虽然是雅盖沃家族的后裔[34]

但是对于打猎全都是不很爱好,

那不是由于懒惰,而是出自外国情趣;

亲王总长看书比看狗窝的时候多,

进女士的闺房也比进森林的时候多。

“总长的随从有位德国亲王德纳索夫[35]

有人说他曾经在利比亚国做过客,

并且跟黑人的国王们一起打过猎,

打死过一只老虎用的是根梭镖,

德纳索夫亲王为此还非常自豪。

在我们这里那时候时兴打野猪;

雷坦打死头硕大的母猪,用猎枪,

冒着极大的风险,到跟前才射击。

大家都在惊叹和赞美他打得准,

只有那德纳索夫亲王置若罔闻,

而且踱起了方步,鼻子里还哼哼:

瞄得准只不过证明了眼力不错,

冷兵器才说明手有力;他信口开河

夸赞他的利比亚和梭镖的神奇,

吹嘘他的黑人国王和打虎功力。

这番举动很使雷坦先生生闷气,

他这人素性刚烈,就拍拍佩刀说:

‘亲王大人,谁的眼力强,谁就打得好,

野猪同老虎一样,猎枪不次于梭镖。’——

于是这德国人就跟他激烈地争辩。

幸好亲王总长把两人的辩论打断,

他用法语劝和,说些什么我不清楚,

但是这番调解却好比是火上浇油,

雷坦把这件事牢牢地记在心间,

只等机会把德国人好好捉弄一番;

第二天他就执行计划,却差点送命,

关于此事的经过,我就要告诉你们。”

大管家说到这里停住并抬起右手

请求监督把鼻烟盒递给他拈一撮;

他嗅了很久,拖着这故事不肯结束,

似乎要让听众好奇地去追根问底。

他终于开了口,却又有人出来打断,

不让他把这津津有味的故事讲完!

不知是谁突然差人来给法官送信,

说在等他,有刻不容缓的紧要事情。

法官向大家道了晚安,众人也就散场:

他们分别回到了各自安歇的地方,

有的在房间,有的在仓屋的干草上;

法官就去找那位来者把要事相商。

别人都睡了——塔杜施却在走廊踱方步

像个哨兵在叔父的门边走来走去,

因为有件要事必须来向叔叔求教,

就在今天,睡觉之前;可那门又不敢敲,

叔父将它上了锁,跟人很秘密地谈着;

塔杜施竖起耳朵,等待这谈话结束。

听见里面有哽咽声;他没碰门把手,

只是小心翼翼地从钥匙孔往里瞅。

他看到了怪事!法官和罗巴克两个

搂抱着跪在地上,涕泗滂沱地哭着,

罗巴克正在法官的手上连连亲吻,

法官老泪纵横地抱住修士的项颈,

他们俩的谈话中断了一刻钟之后,

罗巴克悄声地开始了自己的倾诉:

“兄弟!上帝知道,我至今守着这密事,

为了赎罪,我曾在忏悔时发过大誓:

把有生之年献给上帝和父母之邦,

决不骄傲,也不寻求人世间的名望,

我今生今世只想当个伯尔纳修士,

不仅永不对社会公开自己的姓氏,

而且还要瞒着你和亲生的儿子!

然而,省教区的主教曾经答应过我

一切到生命危急的时候[36]才能说。

谁知我能否活着回来!谁知陀布琴

发生了什么事!兄弟,那儿混乱得很!

法国人还很远,我们必须耐心等到

冬天过去,但那些贵族却迫不及待。

也许我过早地把起义鼓动了起来!

也许他们不理解!总管又全盘搅坏!

那疯子,伯爵,听说已冲到陀布琴,

我没能提前去,这其中有重要原因:

老马捷认得我,一旦他出来戳穿,

我这颗头颅就只有放到削刀下面。

绝对拦不住总管!我的存亡不要紧,

但这一揭露,就会把计划破坏殆尽。

“今天我必须到那里去!即使是送死;

我不去看看,那些贵族就不可收拾!

别了,我亲爱的兄弟,别了,我很着急。

我若死了,唯有你为我的灵魂叹息;

为了战争,我把全部机密都告诉了你,

记住你姓索普利查,你要奋斗不息!”

修士擦干泪水,扣紧僧袍,戴上头巾,

静悄悄地拉开了后面窗户的窗格子,

看得出,他就是从窗口跳进了花园;

留下这法官,坐在椅子上泪流满面。

塔杜施等了片刻才将门把手扭动;

门一开他就轻轻走进去,低低鞠躬:

“亲爱的叔叔,我在这里只住了几天,

日子过得飞快,真可说是良辰苦短;

我在你这温暖的家中还没有住够,

跟你也没好好谈心,却又不得不走,

我要立刻赶去,叔叔,今天,至迟明天;

其实你也记得,我们曾向伯爵挑战。

决斗是我的事,我已送去了挑战书,

因为决斗行为在立陶宛受到严禁,

所以我必须赶到华沙公国的边境;

伯爵虽说是吹牛大王,可也不缺胆量,

既然确定了决斗地点,他定会到场,

我们就在那里解决;如果上帝助我,

惩罚他之后我就泅渡沃索斯纳河,

我们的兄弟部队就在那儿等候我。

据说,我父亲留有遗嘱,要我服兵役,

只是我不知,是否已有人把它废除。”

“贤侄,”法官说,“不知你是少年气盛呢

还是在弯弯绕,像一只狡猾的狐狸,

在这一边摇着尾巴,却往那边逃去?

你当然该去决斗,既然我们已挑战。

但又何必定要赶在今天?在决斗前

向来是要请朋友前去谈判好条件,

伯爵也许会改变主意,来赔礼道歉;

请等一等,稍安勿躁,还有的是时间。

莫非有什么别的烦心事把你赶走?

那就老实说出来,何必找这些借口?

我是你的叔父;虽说已是垂暮老人,

可我对年轻人的心并不感到陌生;

我曾是你父亲(他摸摸侄儿的下巴),

我的小手指已对我的耳朵发了话,

说你,先生,被女士们搅得心烦意乱。

见鬼,年轻人谈恋爱真是迅如闪电!

我亲爱的塔杜施,你定要坦率直言。”

“不错,”塔杜施含混地说,“有别的缘故,

我亲爱的叔叔!也许这是我的失误!

一场误会!一场不幸!现在却难改正!

不,亲爱的叔叔,我在这儿无法安身。

这是青春之过!叔叔请你别再追问,

我必须离开索普利佐夫,尽快启程。”

“嗯!”叔父说,“是出现了什么恋爱纠纷!

昨天我就注意到,你老是咬着嘴唇

又不时皱着眉头打量着某位千金,

我看到她也有一种酸溜溜的表情。

我知道那是傻气;当两个孩子相爱,

便有多得数不清的烦恼一齐涌来!

一会儿兴高采烈,一会儿悒郁寡欢;

好起来如胶似漆,吵起来地覆天翻;

对于这种阴晴变化,上帝也难判断。

他们时而站在角落,彼此不交一言,

有时又双双跑到田野去你追我赶。

你们倘若是也闹上了类似的疯癫,

就得有耐性,这毛病治起来并不难;

不用很久我一定会来给你们调停。

那都是些傻气,我自己也有过青春。

你把心事告诉我,我或许也泄露点

我的秘密,于是我们就能坦诚相见。”

“叔叔,”塔杜施说道(同时亲吻他的手,

又涨红了脸),“请你听我把真情透露;

我很喜欢那小姑娘,佐霞,你的养女,

虽说我实际上见她不过是一两次;

但是他们对我说,你就要给我说亲,

是监督之女,一位漂亮而富有的千金。

可是如今我不能跟罗莎小姐结婚,

又对佐霞钟情;我难以改变这颗心!

娶这一个却爱那一个是失德的事,

也许时间能医治我,只好一走了之。”

“塔杜施!”叔父打断他说,“真怪!

这算什么好办法,从爱人的身边跑开!

好在你坦率;你一走,准得把事弄坏:

假如我帮你娶佐霞,你该如何表态?

嗯?怎么样?你会不会高兴得跳起来?”

塔杜施过了一会儿说:“叔叔的恩情

感动了我!但是,叔叔也是白费了心,

这事一定不成!唉,还不是白高兴!

给我佐霞,泰莉梅娜女士不会答应!”

“我们去求她。”法官说。

“谁求她也不行,”

塔杜施急忙打断他说,“不,我不能等,

叔叔,我马上要走,明天就得上路,

亲爱的叔叔,我只有请你为我祝福,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到华沙公国去。”

法官捋着胡须,悻悻地望着这孩子:

“你够坦率吗?你已把心事和盘托出?

先是决斗!后来又对我搬出了爱情,

还说要走,哦,其中真有某种复杂性。

已经有人对我说过,我也步步留心!

你是个登徒子,浪荡儿,专门会骗人。

快告诉我,那天晚上你到哪里去过?

你在屋子外像狗一样地寻找什么?

啊,莫非你搅昏了佐霞的头,想逃跑?

假如真的是如此,你想逃也逃不掉;

我告诉你,先生,不管你喜欢不喜欢,

都要跟佐霞结婚,否则叫你吃马鞭。

无论如何,明天你得站在圣坛前面!

你对我说什么感情!说什么不变心!

你撒谎!呸!我要去查一查你的事情,

先生,我要拧着耳朵给你一点教训!

今天我遇到这么多麻烦,头都痛了!

现在你还不让我安安静静睡个觉!

走吧,你也去睡!”他说着把门敞开:

他要宽衣,于是把执达吏喊了进来。

塔杜施默默地走出来,耷拉着脑袋,

跟叔叔的这场谈话叫人好不愉快,

他是平生第一遭被骂得如此厉害!……

想到那指责,阵阵红潮向脸上涌来。

怎么办?如果佐霞知道了全部事态?

向她求婚?泰莉梅娜又会如何对待?

不,他感到,索普利佐夫再也不能待。

他这么冥思苦想着刚跨出了几步,

就有件什么东西挡住了他的去路;

一道白影子,长长的,窈窕而又轻柔,

那雪白的幽灵向他走来,伸出了手,

从手上反射出的月亮光辉在打颤;

她走到跟前悄悄地说:“你这负心汉!

你追寻过我的目光,现在避之不及,

像有毒药藏在我的话语和目光里!

我的报应!我知道你是谁,一个男人!

我不想折磨你,若没领略过那调情;

我给你带来幸福,你就是这么报恩?

你夺走我的心而你的却变得僵硬;

你夺取时毫不费力也就看得很轻!

这是我的报应!但也是残酷的一课,

请相信,我蔑视自己超过你蔑视我!”

“泰莉梅娜,”塔杜施说,“冥冥中有上帝!

我的心不硬,回避并非由于轻视你,

不过请你想想,大家看着,众目睽睽,

能公开来往?难道你不知人言可畏?

这种关系不正派,上帝呀,这是罪恶。”

“罪恶!”她带着苦涩的微笑回答说,

“多么纯洁的羔羊!如果我,一个女性

能把一切羞辱置之度外,为了爱情,

而你,一个男人,却害怕被别人发现?

你们即使承认同时跟十个情妇浪漫,

又有什么能损害得了男子汉的尊严?

老实告诉我:你是想把我抛在一边。”

泰莉梅娜哭得很伤心,泪流满面。

塔杜施说:“世人会指着我的后脊梁

说,这位先生年纪轻轻,身强力壮,

却住在乡下,在恋爱中耗费时光——

而别的许多青年,结了婚的男人,

却是一个个抛妻别子,偷越边境

去寻找部队,为民族的事业献身!

即使我情愿留下,难道我能做主?

家父留言要我到波兰部队服务,

而现在叔叔又再次提到这遗嘱;

我已经做出了决定,明天一定走,

泰莉梅娜,皇天在上,我决不回头!”

“我不想去阻挡你通向光荣的路,”

泰莉梅娜说,“不想妨碍你的幸福!

你是个男子汉,可以去另找情人,

比我更加有资格占据你那颗心

或许也是更有钱、更漂亮、更年轻!

为了给我点慰藉,要在分手之前

让我知道,你对我有过真实感情,

不是儿戏,也不是放荡,而是爱恋;

让我知道,我的塔杜施真心爱我!

要你再把‘我爱’二字亲口对我说,

让我把它铭记心中,刻在脑海里;

即使不再爱,原谅你也比较容易,

记着你曾爱过!”她又呜呜地哭泣。

塔杜施见到她这样动情地哭泣

和央告,而要求又小得不值一提,

忽然产生了由衷的忧伤和恻隐;

即使他此时此刻能够扪心自问,

恐怕一下也弄不清对她是有情

还是无情。于是便恳切地对她说:

“泰莉梅娜,我若说谎,让天雷劈我,

我的的确确是真诚地喜欢过你,

或者说爱过你,决不是虚情假意;

我和你在一起度过的时间不长,

可那是何等甜蜜和温柔的时光,

我定会久久地铭心刻骨地牢记,

上帝可以作证,我永远忘不了你。”

泰莉梅娜跳起来扑在他的肩上:

“你爱我,救了我,这正是我的期望!

我本想用自己的手把生命结束;

你既然爱我,又怎么会把我抛弃?

我亲爱的,我已经把心交给了你,

而且要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你,

不管你到哪里,只要跟你在一起,

世上无论哪个角落都是可爱的!

哪怕是荒蛮的沙漠也不会空寂,

相信我,爱情会把它变成福地。”

塔杜施挣脱了她那有力的拥抱:

“什么?”他说,“去哪里?莫非你是疯了?

跟着我走?作为一名普通士兵

难道到处拖一个卖小吃的女人?”

泰莉梅娜对他说:“那我们就结婚。”

塔杜施大叫了起来:“不!这不可能!

我现在不打算结婚,也不谈恋爱——

这太滑稽!让我们把这件事抛开!

我求你,亲爱的,请你想想!要冷静!

我对你心怀感激,但是跟你结婚

不可能,让我们相爱,却是,分开住。

我不能在此久留;不,不,我必须走,

别了,我的泰莉梅娜,我明天就走。”

他说着就戴上礼帽,侧转过身去

想走;泰莉梅娜用目光把他留住,

她扬起了脸,像美杜莎[37]抬起了头;

他只好勉强留下;惊恐地望着她,

她面无血色,僵尸般呆立,好可怕!

终于她伸出臂膀像一把刺人的剑,

又用手指直指着塔杜施的双眼:

“不出我所料!”她喊道,“恶龙的舌头!

蛇蝎的心肠,竟打算就此丢开手!

全然不顾我是由于着了你的迷,

对书记官、伯爵和巡官都看不起,

你引诱了我,又把我这孤儿抛弃,

我不介意,你是男人,男人都卑鄙,

我知道,你跟别人一样背信弃义,

却不知你撒起谎来是这般流利!

我已在你叔父的门边全都听见!

佐霞那孩子怎么啦?又叫你喜欢?

你刚刚欺骗了一个不幸的女人

还想当着她的面寻找新的牺牲!

再用下流的手段叫另一个不幸!

你逃走,我的诅咒会到处把你追逐——

你留下,我要把你的丑行公之于众;

你的手腕从此再也诱惑不了别人,

像诱惑我那样!我蔑视你,你给我滚!

你是个骗子,不要脸的家伙,害人精!”

仇恨的辱骂扎痛了这青年的耳朵,

索普利查家中从来没有人听见过,

塔杜施发抖了,脸白得跟死人一样,

他咬牙切齿,顿着脚说:“这蠢婆娘!”

他走了;但“卑鄙”二字一直挂在心头,

年轻人哆嗦着,深感他是自作自受,

觉得他对泰莉梅娜有太多的愧疚,

凭良心说,觉得她骂得还不够;

可又觉得这辱骂之后对她更厌恶;

佐霞呢,啊!他不敢去想,想起就害羞。

正是这佐霞,多么美丽又多么可爱!

叔叔做媒,本可早早跟她完成婚配!

若不是鬼缠着,怎使他犯了罪再犯罪

撒了谎再撒谎,最终被笑着丢开!

而他还要受到众人的谩骂和讥笑!

短短数日他就把自己的前程毁了!

他感到这罪与罚实在是冤冤相报。

感情风暴过后,像铁锚抛在停泊港,

他头脑里骤然闪出了决斗的念头:

“我要杀死伯爵!那个无赖!”他愤怒喊叫,

“不是死就是报仇!”为什么?他不知道!

一股无名怒火在瞬间燃起又灭了,

于是他又被那深深的烦愁所困扰。

他暗自思忖着:“如果那种观察准确,

佐霞和伯爵之间存在着某种默契,

那又怎样?也许伯爵真心爱着佐霞,

也许佐霞也爱他?也许会非他不嫁!

我又有什么权利去破坏他们的婚姻;

我自己不幸难道要使大家都不幸?”

他陷入绝望之中,看不到任何出路,

除非是逃走;去哪里?除非逃进坟墓!

于是他用拳头顶住了低下的额头

向草场奔去,那里的池塘绿水悠悠,

他站在泥泞的池边;向发绿的水里

投下贪婪的目光,并把沼泽的气息

痛快地吸入胸膛,他又张开了嘴巴

对着池水:自杀也像别的冲动一样

发生于幻想;他的头脑在发昏,发胀,

有一种想葬身池水的难言的渴望。

但是泰莉梅娜从他怪诞的姿态上

猜到了他的绝望,看着他奔向池塘,

虽然她对这年轻人已是火冒三丈,

虽然她愤怒的原因也是非常正常,

还是吓了一跳;因她有副慈善心肠。

她伤心的是塔杜施竟敢爱上别的人,

她想惩罚他,但不愿危及他的性命;

所以她就跟在他身后,举起了双手

叫道:“站住!任你爱不爱我,别干蠢事!

任凭你是走掉还是结婚,只要站住!”

但是他大步流星地冲在她的前面,

离她很远;他已经——站在了岸边!

命运变幻真是神奇,沿着同一堤岸

伯爵驰骋而来,在一队猎手的前边,

他真是看不尽这如画的良宵美景,

听不够水下乐队奏出的奇妙谐音,

这大合唱犹如风鸣琴优美的琴声

(哪儿也没有波兰的蛙唱这般动人),

于是他勒住马,也忘掉了他的征程,

他把耳朵转向了池塘好奇地倾听。

他的眼睛扫过田野,扫过碧空无垠:

他显然在脑海中组成了一幅夜景。

实实在在这一带真可谓美如画境!

两个池塘面对面好像是一对情人:

右边,池水如处女的面庞光滑纯洁;

左边,池水如男青年的脸略显灰黑,

由于男性的毫毛才失去几分光泽。

右面的池塘周围是闪烁的金色沙,

犹如少女明亮的秀发;左面的池塘

额上有蓬松的头发,那是绢柳,垂杨;

左右两个池塘都裹着青翠的衣裳。

两条小溪从两个池塘流出又汇合,

像手握手;稍远一点,小溪向下跌落;

冲下去,并未消失,因为月亮的清光

在水波上荡漾,把幽暗的沟渠照亮;

水是一层层地跌落,而层层瀑布上

都闪烁着一幅幅明晃耀眼的月光,

在水渠中光辉散成了美丽的碎片,

奔腾的波浪从下面抓住它又带走,

而从上面又洒落下来一束束月光。

你会以为希维德什杨卡[38]正坐在池边,

一手从深不可测的水罐倒出清泉,

另一只手从围裙里一把把地取出

魔幻的黄金,为了好玩,撒到了水面。

再远点,溪流从沟渠涌出,在平原上

蜿蜒着,变得平静了,却依然在流淌,

因为在它那活泼的、晃动的水面上

颤动着一道闪烁不定的耀眼月光。

就如那名为“吉沃托斯”的美丽的蛇,

虽然躺在帚石南丛中像在打瞌睡

却在爬行,不停地变换金色和银色,

直到消失在那苔藓和蕨类植物丛:

溪流也这么蜿蜒地藏进赤杨林中,

这些树在远方的地平线上黑森森,

伸展着朦朦胧胧、轻盈飘拂的身影,

仿佛烟笼雾罩中若隐若现的精灵。

两池之间,在沟渠里藏着一座磨坊;

像个老年保护人向一对情侣凝望,

偷听他俩的交谈,时而愤怒地抽搐,

时而又晃头、摇手,咕咕哝哝地恫吓:

这磨坊也突然摇动长满苔藓的头,

转着圈地挥动着它那只多指的手,

它那尖齿的牙床刚开始叽叽嘎嘎,

立刻就淹没了池塘里的绵绵情话,

也惊醒了伯爵。

伯爵看到,近在咫尺

侵犯了他的阵地的人正是塔杜施,

就喊道:“准备!抓住他!”骑士们冲上去,

塔杜施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就被抓住;他们又奔向大宅,拥进庭院;

大宅被惊醒,狗在狂吠,更夫在呐喊。

法官来不及穿戴停当就匆匆冲出;

看到这武装的一群,还以为是打劫,

直到认出伯爵,才问:“这是怎么回事?”

伯爵就在他的头顶上晃了晃佩刀,

见他手无寸铁,满腔怒气随之消退。

“法官,”他说,“你是我们家族的夙敌,

今天,我要为你的新旧罪尤惩罚你,

今天,你先得归还我你抢去的田产,

然后,对于我的人格侮辱也要清偿!”

可是法官却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说:“凭圣父和圣子的名!伯爵大人,

你是强盗吗?这难道合乎你的出身、

你的社会地位以及你的教育水平?

明火执仗,打家劫舍,我坚决不答应!”

这时法官的仆役跑来,有的拿棍棒,

有的拿猎枪;大管家远远站立一旁,

好奇地打量伯爵,袖里藏着把刀。

他们正要开战,却被法官阻拦住了;

抵抗已是徒劳,新的敌人已经赶到:

听见一声枪响!赤杨林里火光闪耀,

小河的桥上是马蹄嘚嘚,一片喧嚣,

“打索普利查去!”成千的人狂呼乱叫:

法官颤抖了,听出这是总管的口号;

“这没什么,”伯爵叫道,“来的是我的人

投降吧,法官,他们都是我的同盟军。”

这时巡官跑上来叫道:“我宣布拘捕

以皇帝陛下的名义;快放下你的刀,

伯爵先生,否则我要叫军队来保护!

请你注意,谁在黑夜进行武装骚扰。

就是违犯法律规定第一千二百条,

凡犯……”伯爵就用刀面在他脸上一敲。

巡官倒下去滚到荨麻丛中不见了;

大家都认为他受了伤或者是死了。

“我看,”法官说,“这是明目张胆地抢劫。”

大家尖叫着;佐霞的哭声淹没了一切,

她用双手抱住法官又是哭又是叫,

像犹太人用针刺了的孩子那样号啕。

这时泰莉梅娜也从马匹之间冲出

伸出原是反拧着的双手奔向伯爵:

“看在你的名誉的分上!”她尖声叫喊,

又把头向后一仰,头发披散在双肩,

“凭神圣的一切,我们跪着向你求情!

伯爵,女士们的请求你也敢不答应?

残酷的人呀,就让首先杀掉我们!”

她晕了过去——伯爵跳过来把她扶住,

这场面使他惊诧,也有点不知所措。

“佐菲亚[39]小姐,”他说道,“泰莉梅娜女士!

这把刀从未溅上无力自卫者的血污;

姓索普利查的!你们都是我的俘虏。

我在意大利就是如此,在那山岩下——

西西里人把它叫作比尔邦特—洛卡,

我占领了强盗的山寨;杀了武装强盗,

而放下武器的,我只令人捆绑,带走:

跟在马后,以壮我胜利凯旋的声威,

后来才把他们悬吊在厄德纳[40]山麓。”

也算是索普利查家的运气不太坏,

伯爵的马比其他贵族的马跑得快,

他想第一个得手,就把他们抛在后面,

他跟其他骑马的人相距至少一英里远,

他带领的骑手都听话,也受过训练,

俨然构成一个有纪律的正规军团;

其余的贵族都有些暴动者的习性,

激烈而放纵,尤其是很喜欢动绞刑。

伯爵有时间来把狂热和怒火扑灭,

他思索着,如何结束争斗而不流血;

他命令把索普利查一家作为俘虏

锁在大宅里,并派卫兵在门口守住。

随着“打索普利查去!”的喊声人潮涌动,

把庄院团团围住并且向大宅冲锋,

进攻很容易,领袖已被擒,卫兵也四散;

这些得胜者好斗,就四处搜寻残敌交战,

大宅不让进去,他们就跑到了庄屋,

跑进了厨房——那儿的场面将他们镇住:

无数的锅,未熄灭的火,喷香的菜肴,

狗群啃嚼剩余晚餐时的贪婪模样

攫住了大家的心,改变了人的思路,

冷却了他们的激愤,燃起了他们的食欲。

他们因整天的辩论和行军又累又饿,

“吃!吃!”他们三次异口同声地呼喊着,

“喝!喝!”这群贵族中又有人大声应和,

于是出现合唱:这个喊吃,那个喊喝;

这口号一经提出便传播得很迅速,

人人流涎水,个个觉得饥肠辘辘,

就这样,在这厨房里的口号下

部队就去劫掠食物而自行解散。

盖尔瓦齐要进法官的房间却受阻,

他只好让步,为了尊重伯爵的看守。

于是,由于对敌人亲自报复不了,

便想到这次征讨的第二大目标。

他这个人经验丰富又熟知法律,

他要使伯爵成为这新产业的主人,

合法而且正式;就到处找执达吏,

经过侦察发现他在火炉后边躲避,

就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往屋外拖去,

又用削刀指着他的胸口,这样说:

“执达吏先生,伯爵大人敬请您

立刻当着贵族兄弟们的面说明

伯爵有权接收城堡和这座大院、

索普利查的村子、播种的田、荒地,

总而言之,还有丛林、森林、地界、

农民、村长,等等一切东西,以及一些别的[41]

把你懂的都说出来,切勿遗漏!”

“总管先生,请别忙!”

普罗塔齐大胆地说,把手叉在腰上;

“我随时准备执行双方的一切命令,

但我要提醒你,这行动不会有效力,

因为慑于暴力,又是在黑夜宣布的。”

“什么暴力?”总管说,“这里并没有攻击,

我是恭敬地请求您;您若觉得太暗,

我就用削刀敲出火来,在您的眼前

就会有光亮,比七个教堂都亮堂。”

“亲爱的盖尔瓦齐,”执达吏说,“您何必生气?我是个执达吏,无权讨论问题;

大家知道,控告的一方叫来执达吏,

把自己想干的吩咐他,他就去宣布。

执达吏是法律大使,大使不能惩处,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把我看住;

只要给我一盏灯,我立刻就写公文,

但是我现在要宣布,兄弟们请安静!”

为了说得更清楚,他跳上一堆梁木

(在园子的栅栏旁正好有梁木晒着),

刚上去,立刻仿佛有阵风把他吹走,

倏然不见;听得见,他朝白菜地逃脱,

看得见,他的白帽子好像一只白鸽

从黑黝黝的大麻地上一晃而过。

水桶朝那帽子开了一枪,但没打着;

后来又是竿子的噼啪声,普罗塔齐

已经在忽布地里大叫一声:“我抗议!”

他逃得掉,因为身后是柳林和沼泽地。

这突然传来的执达吏的抗议声明

犹如被占领的堑壕上最后的炮声,

此后法官大宅的一切抵抗都归平静;

饥饿的贵族也开始了夺食的征程。

施洗者早就去把那牛栏阵地占领,

他挑选了一头公牛还有两条小牛,

给它们额上洒了水;剃刀也出动了,

对准它们的喉咙戳进了他的佩刀;

钻子同样很积极地用自己的匕首

从大猪小猪的肩胛骨下刺了进去。

屠杀也威胁着家禽——那警觉的鹅群[42]

昔日救过罗马,面对反叛的高卢人,

如今却徒然地呼救;代替那曼留斯的

是水桶攻击鹅栏:有的鹅被窒息,

有的被他活活地缚在长袍的腰带上。

母鹅徒劳地扭动着脖子嘶哑地叫着,

公鹅嘶叫着还用嘴去袭击那入侵者。

它奔跑着:身上飘摇着闪光的柔毛,

恰似个插上了鹅翅膀的轮子在飞转,

又像个霍赫立克[43],长了翅膀的恶魔。

然而最可怕的屠杀却发生在鸡窝,

虽说叫喊声较前者显得相形见绌。

年轻的萨克用绳子结了活扣去捉,

从鸡窝拖出公鸡和羽毛蓬松的母鸡,

把那些用珍珠般的大麦粒喂养的

美丽的家禽一只只吊死,堆在一起。

鲁莽的傻犊,是什么激情使你昏了头!

从此你休想得到愤怒的佐霞的宽宥。

这盖尔瓦齐回忆起了过往的时代:

他吩咐大家从长外衣上解下佩带,

用它们从索普利查的地窖里拖出

一桶桶的陈年白兰地、蜜酒和啤酒。

有的被人马上打开,有的被人弄走,

蚂蚁一般密集的贵族起劲地推着

往城堡里滚;那里是人群的宿营地,

而伯爵的司令部也是设在城堡里。

燃起了上百堆篝火,又煮又炸又烤,

桌子几乎被肉压垮,酒流成了河;

贵族们本想吃吃喝喝唱个通宵——

却渐渐困得打哈欠,谁也控制不了,

眼睛一只只闭上,大家都点头晃脑,

每个人都在坐着的地方就地倒下:

这一个拿着盘子,那一个拿着大杯,

有的还捏着块剩下四分之一的牛肉。

死亡的兄弟[44],睡眠终于把胜利者征服。

【注释】

[1]一种乐器,用各种大小不同的玻璃的半球穿在一根金属杆上,转动它的轴,同时用手指拨动这些玻璃的半球发音。

[2]据民间传说,高加索山上有会唱歌奏乐的湖。

[3]原文为埃奥洛斯的琴。据希腊神话,他是司诸风的神,18世纪时在波兰各个公园里都挂有这种弦乐器,风一吹就会奏出音乐。

[4]即双子星座;其中最亮的两颗星以传说中两个孪生兄弟的名字命名。

[5]在波兰多神教时代的神话里,莱莱和波莱莱被认为是斯拉夫民族的神,也是孪生兄弟。

[6]即天秤星座。

[7]即昴星团,在古立陶宛将它称为筛子星座。

[8]天文学家称其为大熊星座。——原注

[9]即撒旦。

[10]即天龙星座。

[11]代表海洋力量的巨兽,据《塔木德书》,其形象是一条巨大的鱼;犹太人把它想象为天龙星座的样子。

[12]诺夫哥罗德克东南的小镇。

[13]有这种习俗,教堂把发掘的古生物骨骼化石都悬挂起来,百姓以为是巨人的骨骼。——原注

[14]指那颗在1811年出现的令人难忘的彗星。——原注

[15]伊丽莎白·普齐娜·奥津斯卡(?—1767),维尔诺天文台的创建者。

[16]波乔布特牧师,前耶稣会成员,著名的天文学家,曾发表论顿德拉的黄道带的著作,用自己的观测帮助拉郎德计算月球的运行。参看希尼亚德茨基所写的他的传记。——原注

[17]扬·希尼亚德茨基(1756—1830),波兰著名的学者、数学家、天文学家、哲学家。

[18]弗·克·布拉尼茨基(约1730—1819),王国的大将,反对巴尔同盟和四年议会,塔尔果维策同盟的组织者之一。

[19]罗马尼亚的城市。1792年俄国和土耳其在雅西签订和约,波兰的一群大贵族赶到这里跟俄军统帅谈判,随之组织了塔尔果维策同盟。

[20]作者虚构的人物。

[21]即扬三世。

[22]斯·扬·雅布沃诺夫斯基(1634—1702),波兰将军,维也纳战役的著名指挥官。

[23]当时奥地利大使是胡尔恩伯爵,维切克的名字是在以后的历史小说中才出现的。

[24]沃伊切赫·巴尔托霍夫斯基,耶稣会牧师,1684年出版颂诗集《东方的闪电》赞美扬三世的维也纳之战,但其中并未提到彗星。

[25]原文系拉丁文。

[26]指雅·卡·鲁宾可夫斯基于1793年发表的作品,封面上印有一颗彗星和索别斯基在维也纳夺取的穆罕默德的旗帜;书名来自索别斯基的纹章。

[27]即阿·卡·恰尔托雷斯基亲王(1734—1823),波多莱地区的总长,政治家,作家。

[28]地名,沃伦和多波莱都在乌克兰。

[29]阿·卡·恰尔托雷斯基本人写过剧本,并在普瓦维建立了一座宫廷剧院。

[30]诺夫哥罗德克市南边的村子。

[31]作者虚构的人物。

[32]诺夫哥罗德克西南的小镇。

[33]斯·索乌坦曾任立陶宛的宫廷掌礼官,四年议会的议员。

[34]恰尔托雷斯基家族被认为是雅盖沃的一个兄弟的后代。

[35]即德纳索夫-辛根亲王。当时有名的战士和冒险家。他是俄国的海军大将,曾在莱曼湾战役中打败土耳其人;后来他又被瑞典打败。他在波兰住过一段时间,而且被授予波兰贵族头衔。德纳索夫亲王打老虎的故事,在当时盛传于欧洲所有的报纸。——原注[打老虎的事发生在南部非洲而不是利比亚;莱曼湾是第聂伯河的出海口。]

[36]原文系拉丁文。

[37]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能使看到她的眼睛的人变为石头。

[38]湖上的仙女。她是密茨凯维奇为故乡的希维德什湖而编造出来的,为此他写过一首同名的歌谣。

[39]即佐霞。佐霞是佐菲亚的爱称。

[40]西西里的火山名。

[41]原文系拉丁文。作者在这里挖苦当时波兰司法部门通常使用的蹩脚拉丁语,用波兰词加上拉丁语的结尾。

[42]公元前4世纪高卢人侵入罗马之后,在一个深夜偷袭卡皮托尔丘堡垒,堡垒的守将马·曼留斯被鹅的叫声惊醒,唤醒了其他人,打败了入侵者。

[43]波兰民间传说中的妖精。

[44]据希腊神话,睡眠和死亡是孪生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