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七章 协商
第七章 协商

称为“普鲁士人”的巴尔泰克的好主意——施洗者马捷克的士兵言论——布赫曼先生的政治言论——扬介尔劝和,却被削刀砍断——盖尔瓦齐的演说显示出议会辩论的效果——老马捷的抗议——援军的突然到来中止了协商会议——打索普利查去!

轮到议员巴尔泰克[1]开口发表演说;

他多次乘驳船到克鲁列维茨去过,

他的同宗把他戏称为“普鲁士人”,

由于他对普鲁士怀有刻骨仇恨,

虽说爱议论他们;人已到垂暮之年,

过去曾周游列国可谓是阅历不浅;

他爱读报,关心时事又精于政治,

因此在会议上总能道出灼见真知。

他结束时这样说:

“论帮助,马捷先生,

我的老兄,我们大伙儿敬重的父亲,

这帮助非同小可。我愿依靠法国人

去打这一仗,如同依赖四张爱司牌:

他们善战,自科希秋什科时代以来

就未见过波拿巴这样的军事天才,

拿破仑大皇帝威震寰宇,名扬四海。

我记得,那年法国人跨过瓦尔塔河[2]

公元1806年,那年我是在国外度过;

正在经商,跟格但斯克做生意,

而在波兹南住着我的许多亲戚。

我去看望他们;也幸会约瑟夫先生,

格拉博夫斯基[3]如今是团队领导人,

当时他住在奥别杰什附近的农村,

我们两人都有捕猎小动物的雅兴。

大波兰[4]很平静,如同眼下的立陶宛;

骤然间关于大战的消息到处流传;

托德文[5]派来的使者冲到我们面前,

约瑟夫读完信,‘耶拿[6]!耶拿!’不住地喊

‘胜利了!普鲁士人被打得人仰马翻!’

我立即跳下马,跪倒在地感谢上天。

我们骑马回城里,装作有事要处理,

装作一点儿也不知道这大好消息;

只见那些地方长官、宫廷顾问、

委员以及诸如此类的卑鄙奸佞

都向我们低低鞠躬;面色惨白、打颤,

就像有人拿了沸腾的水去浇蜚蠊。

我们笑眯眯,擦着手,很客气地询问,

从耶拿是不是已传来了什么新闻?

他们吓坏了,诧异我居然也知道

失败的消息;德国人大叫:‘上帝呀,糟透了!’[7]

他们都耷拉着脑袋纷纷跑进家门,

然后又是乱哄哄从家里往外狂奔,

啊,真是乱成了一团!大波兰的路上

挤满逃难的人;德国佬像蚂蚁爬行,

到处是人喊马叫儿啼母哭车辚辚,

他们赶着大车,带着烟斗和咖啡壶、

塞满的箱子和羽绒被,匆匆逃命去;

而我们则静静地聚集在一起筹谋:

‘骑马赶去,阻断德国人的退路;

要敲断长官的脖子和顾问的脊梁,

揪住那些地主老爷们的假发辫梢。’

而东布罗夫斯基将军已到波兹南,

‘起义!’他把拿破仑大皇帝的诏令颁,

一星期内,我们的人就把普鲁士人

狠揍、赶光,把他们一个个扫地出门!

只要我们大家一心一德,计划周到,

在立陶宛,也叫俄国人吃点苦头才好!

嘿,你是怎么想的,马捷?如果拿破仑

跟俄国相争,他必定会打这场战争:

他是盖世英雄,而军队多得数不清!

嗨,你怎么看,马捷,我们的君王,父亲?”

他说完了。大家都等着马捷的判断。

马捷的头一动不动,也没抬起双眼,

只是几次拍拍他的左股,像在摸佩刀;

(自从国家被瓜分,他就不带佩刀,

然而,由于多年的积习,提起俄国佬

他一定要把手放在自己的左股上,

很显然这是要去摸一摸他的“嫩条”,

因此就得了这个“手不离股”的绰号。)

于是他抬起头来,大家都全神贯注。

马捷却没让众人的期望得到满足,

他只皱了皱眉,又把头垂到了胸口。

他总算是开了口,一字一顿地说着,

伴随着说话的节拍频频地点着头。

“冷静点!这消息究竟是从何而来?

法国人有多远?谁是他们的统帅?

他们是否已同莫斯科开战?在哪里?

为了什么?从何处来?有多少兵力?

步兵、骑兵有多少?知道就说出来!”

这群人立刻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我建议,”普鲁士人说,“等一等修士

罗巴克,因为是他那里来的消息;

同时派可靠的人到边界探一探,

而武装全村的事倒是刻不容缓;

这事要慎重,悄悄进行,加强防范,

可别叫俄国人知道我们的打算。”

“等待?争吵?拖延?”第二个马捷打断,

别人称他“施洗者”,由于他的一根大棒,

他叫“洒水刷子”,今天也带在身边。

他站在大棒后,手扶上端的镶头,

下巴靠在手上,吼叫道:“等待!拖延!

议会式的争辩!后来就抱头鼠窜。

我没去过普鲁士;乡下人的智力

对普鲁士有利,而我有贵族才智。

我明白,想打仗就该用洒水刷子,

谁要是快死了就该速去请牧师!

我要活,要打仗!罗巴克能帮得了?

难道我们是小学生?要修士指教?

要什么罗巴克?要我们都变虫子[8]

把俄国佬团团围住!哼,派人去探,

你们大家可知道,那是什么主意?

那就是说,你们都是无用的老东西!

嗨!兄弟们!是猎犬就该去追野兽,

伯尔纳修士的工作是挨门募化,

而我的工作是抡起刷子把水洒,

洒水!洒水!别无其他!”他摸着大棒,

“洒水!洒水!”众人一齐高声呼喊。

又有个巴尔泰克为“施洗者”撑腰,

他的绰号叫“剃刀”,因他的佩刀很薄;

还有马捷,绰号“水桶”,由于他身边

那管枪的口径特大,枪口很阔,

射击时子弹像从水桶里倒出一样;

他俩齐呼:“万岁,施洗者和他的刷子!”

普鲁士人想争,却被喧闹和笑声淹没:

“滚!”他们喊,“叫普鲁士的懦夫滚蛋!

谁胆小,就躲进修士的头巾里面。”

这时老马捷又缓缓地把头抬起,

那一片吵闹之声总算稍微平息。

“请你们别挖苦,”他说,“罗巴克修士;

我认识他,那是少有的聪明睿智,

这小虫咬过比你们更大的核桃;

我只见过他一次,但一眼就看到

那可是一只真正不同凡响的鸟;

他发现我就赶忙把他的视线收回,

担心我或许会要到他那里忏悔;

可那不是我的事,而且一言难尽!

他不会来的,呼唤他也是白费劲;

如果说这消息是从他那里来的,

那就谁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

因为这修士是魔鬼,有太多心计!

如果你们除了这消息一无所知,

那么你们为何来这里?有什么事?”

“打仗。”他们叫道,“打什么仗?”他又问。

“跟俄国人打仗!打仗!打倒俄国人!”

普鲁士人不停地喊,声音越来越高,

直到人人听到——部分由于他鞠躬,

部分由于他那尖锐刺耳的声调。

“我也想打仗,”他喊着,用拳擂着胸膛;

“虽说我没有洒水刷子,也曾跟人较量,

四个普鲁士人想乘醉把我扔进河里,

我却用船篙给他们行了一次大洗礼。”

“很好,巴尔泰克,”施洗者说,“洒水!洒水!”

“可是,皇天在上!有件事先要弄明白,

跟谁打仗?为什么?必须向世界宣布,

否则怎么动员人民跟我们一道去?

到哪里去?何时去?我们自己可清楚?

贵族兄弟们!先生们!我们定要慎重!

朋友们!我们需要的是纪律和秩序!

你们想打仗,就让我们结成同盟[9]

想想,在哪儿结盟,由谁来当盟主?

在大波兰,我们见到德国人撤退,

怎么办?于是我们大家秘密商议,

首先武装贵族,还有一大批农民,

只等东布罗夫斯基的一声号令,

立即翻身上马,起义便水到渠成!”

“我要求发言!”克莱茨克[10]的管事叫喊,

这英俊的年轻人全副德国式打扮;

他姓布赫曼,却是波兰人,土生土长;

他是否出身贵族,却谁也无法判断,

也无人去过问;大家都尊重布赫曼,

是由于他正管理着大贵族的田产,

又是个很好的爱国者且很有学问,

他从外国书上学会整套农业经营,

并把一份大地产管理得有条不紊;

对于政治他的见解也很理智、精明,

他写作文笔流畅又十分善于词令,

当他要求发言,大家都洗耳恭听。

“我要求发言,”他重复道,清了清喉咙,

一边朗朗有声地开讲,一边鞠躬:

“前面列位已发表了很动听的演说,

一切重要和关键的问题均已说过,

并且已把讨论提到了更高的一级;

而我所要做的只不过是略加整理,

把主要的思想和论据集中到一起:

我也希望能由此调和诸位的争论。

我注意到这场讨论包括两个部分,

它已划分清楚,现在我就一一阐明。

第一点:我们为什么定要举行起义?

遵循什么精神?这是最重要的问题;

第二点涉及这一次革命的权力;

这区分很正确,我只想倒过来剖析。

先从权力说起;弄准了权力的核心,

我再把起义的性质、精神、目的说清。

先来说说权力——当我开始认真琢磨

全人类的历史,我所看到的是什么?

就是人类,野蛮的,它分布在森林里,

又渐渐聚集到一起,为联合起来御敌

讨论防御问题;这就是最早的会议。

然后各自牺牲一点自由,为了公益:

这便是最初的最原始的基本协议,

从这里如同从泉眼流出一切法律。

我们知道,政府就是用协议建立的,

并非——人们常误解——出自上帝的旨意。

这样,政府的根据就是社会契约,

分权也就是理所当然的正常结果……”

“什么契约!是基辅的还是明斯克的[11]?”

老马捷说,“您指的一定是巴宾政府[12]!

布赫曼先生,谁把沙皇强加于我们,

是上帝还是魔鬼,我也不跟您辩论;

如何赶走沙皇,倒要请您告诉我们。”

“这才是要害,”施洗者叫道,“我若能够

跳上宝座,用我的刷子让沙皇湿透,

他就会一去不返,无论基辅的大路,

明斯克的大路,还是布赫曼的契约,

抑或是俄国牧师都不能把他挽留;

无论上帝的力量,还是魔王的力量,

都无法让他死而复活,转世还阳;

对我而言,谁敢洒水才是真正好汉。

布赫曼先生,您真可算是能言善辩,

演说只是吹牛皮,洒水可是要实干。”

“有理!有理!”剃刀巴尔泰克尖声喊叫,

从施洗者身旁跑到马捷的跟前,

像把梭子从织机的这边掷到那边:

“使嫩条的马捷还有使大棒的马捷,

只要你们肯挑头领着大家一起干,

我们一定会把俄国佬劈成碎片;

剃刀听从嫩条的命令永远向前!”

“命令,”施洗者打岔说,“可不是讲排场;

我们科甫诺旅部有道命令永难忘,

它既简短又明了:要使人怕,不要怕人,

要战斗,不投降;永远前进,不当逃兵;

喀嚓!喀嚓!砍刀要挥得稳、准、狠!”

剃刀尖声叫喊说:“这正是我的主义!

何必白浪费墨水,跑去写什么条例?

须要订同盟吗?这个问题还要商议?

马捷是我们的首领,嫩条就是权杖!”

“万岁!”施洗者高呼,“塔楼上的鸡!”

贵族们齐声呼应:“万岁,施洗礼的人!”

角落里起了嘈杂声,中央虽听不清;

显然,这会议已经分裂为两个阵营。

布赫曼叫喊:“一致法[13]我永远不赞成!

这是我的立场!”有些人喊:“我不答应!”

角落里有人响应。斯科乌巴开了口,

他是外村来的贵族,说话嗓门很粗:

“陀布琴村的先生们!这究竟是何意?

我们呢?莫非是要剥夺我们的权利?

总管盖尔瓦齐·伦巴沃到我们村里

说是有会议,特邀请我们大家出席,

告诉我们,说是要发生重大的事情,

不仅涉及陀布琴,也涉及全县的人,

涉及全体贵族;罗巴克也有所流露,

虽然他的话从来不说完,吞吞吐吐,

含含糊糊,然而最终我们还是来了,

并派出了使者去召唤邻村的代表。

这里并非只有你们陀布琴的主人,

我们从各个庄园共来贵族二百名;

应该一起商量。如果需要一位首领,

让我们大家选举,都有投票的权利。

平等万岁!”

接着两个姓特拉维奇的,

四个姓斯蒂普科夫[14]的都纷纷发言,

三个姓密茨凯维奇的跟着叫喊:

“平等万岁!”他们站在斯科乌巴一边。

这时布赫曼叫道:“一致法那是灾难!”

施洗者叫喊:“缺了你们我们也能干;

我们的首领万岁!请马捷立即就任!

举起你的权杖!”陀布琴人齐呼:“赞成!”

外村的贵族大声说:“我们不答应!”

于是人群里乱成一团且分成两半,

两派的人不住地晃着头,面对面站着,

这边喊:“我们不答应!”那边高呼:“赞成!”

老马捷夹在中间,只有他一声不吭,

一动不动的也只有马捷一人的头。

马捷对面站着施洗者,用一双大手

扶住大棒,大棒的上端支着他的头,

酷似一个插在长竿子上面的南瓜,

又时前时后不停地晃动,像变戏法;

“洒水!洒水!”他还一个劲儿地哇啦。

生性好动的剃刀在屋子里到处窜,

又从马捷身边来到施洗者的跟前。

还有水桶,他在屋子里踱起了方步,

从陀布琴人一边踱向外村的贵族,

似乎是打算在他们两派之间说和;

这一个不住地喊“剃!”那一个又喊“浇!”

马捷依旧沉默,但显然是渐渐发怒了。

这喧哗持续了一刻钟,人群的上方

众头之间,冒出一根物器,闪着寒光:

这是一把很长很长的剑,宽一手掌,

这把双刃剑不仅很锋利而且雪亮。

由十字军[15]铸造,用的是纽伦堡的钢;

大家都一声不响地凝视着这武器。

谁举起来的?看不见,但立刻就明白:

这是削刀!于是众口齐呼:“削刀万岁!

削刀万岁!伦巴沃庄园的传世宝贝!

伦巴沃,老疤,半羊,我的少爷万万岁!”

这时盖尔瓦齐(正是他)从人群之间

挤到屋子中央,高举的削刀光闪闪,

然后,他来到马捷面前,低下了刀尖

作为致敬的标志,“削刀向嫩条敬礼!”

他说,“陀布琴的兄弟们!我不出主意,

只是想说明,为什么把各位召集;

而干什么和怎么干,你们自己决定。

你们各位在庄园或许也早有所闻,

世界上有一些大事眼看就会发生;

罗巴克修士也说过,列位是否知情?”

“知道!”他们喊叫。

“好。对于聪明的头脑,”

演说家继续说,“三言两语就足够了,

对吗?”他用锐利的目光向人群一扫;

“对!”他们说。“法国皇帝就要来了,”

总管说,“他来,俄国沙皇跟着也会到,

就要打仗,沙皇跟皇帝,国王跟国王

兵戎相见,这在帝王之间是很平常;

我们怎么办?难道说只有静静观望?

当大的卡住大的喉咙,我们要学样

去卡住小的喉咙,各自卡住各自的。

上下都打,大的打大的,小的打小的,

一朝动手,所有的无赖就都得打倒,

到那时,幸福的波兰就会冲我们笑。

对不对?”——“对!”他们说:

“跟书上写的一样。”

“对!”施洗者重复道,“点滴不差,真一样。”

“我时时刻刻准备好去剃。”剃刀叫喊;

“我请你们同意,”水桶的要求很客气,

“施洗者和马捷,出来领导我们前进。”

但布赫曼打断了他:“让呆子去同意,

充分讨论对于公共利益无损毫厘。

请你们静一静,听一听总管的意见,

这对事业有益,他能用新观点看问题。”

“我可是,”总管高声说,“一切按老规矩,

考虑大事应该看大人物们的心计;

有的是皇帝、国王、参议院和议员。

办大事,我的少爷,应该在克拉科夫

或是华沙,不是在乡下庄园陀布琴;

同盟条例不是用粉笔写在烟囱上,

不是写在河船上,而是写在羊皮纸上:

写同盟条例那也不是我们的任务,

波兰有的是王国和立陶宛的秘书,

早在我们祖辈那代习俗就是如此;

我的事情只是用我的削刀去削。”

施洗者补充说:“用我的刷子去洒。”

“用我的钻子去钻。”巴尔德克大叫,

外号叫钻子的他拔出自己的腰刀。

“我请列位,”总管结束道,“来做见证,

罗巴克曾说,先要把垃圾打扫干净,

然后才在你们的家里欢迎拿破仑,

你们听见了,可那道理是否认得清?

谁是县里的垃圾?又是谁背信弃义?

是谁杀死了一个最优秀的波兰人,

而且还把他的万贯家产抢得罄尽,

连最后的瓦片也不肯留给继承人?

这个人是谁?难道还要我告诉你们?”

“是索普利查!”水桶插嘴说,“一条恶棍!”

“啊!这个横行霸道的家伙!”剃刀尖叫。

“那就去给他洒洒水!”施洗者补充道。

“如果是叛徒,”布赫曼说,“就送上绞架!”

“乌拉!”大家齐声高喊,“去打索普利查!”

然而普鲁士人却勇敢地维护法官,

面对那些贵族举起他的双臂高喊:

“贵族兄弟们!哎呀!天啦!多么可怕!

这是什么意思?总管大人,你疯了吗?

难道这就是我们今天讨论的问题?

难道谁有个发狂的被放逐的兄弟

就该受罚?这不合基督教的教义!

这件事的背后肯定有伯爵的阴谋。

说法官亏待我们贵族,也是莫须有!

皇天在上!向他挑衅的是你们自己,

而他一向是寻求和解把争端平息,

他放弃了自己的权利,还赔款、道歉。

他跟伯爵打官司,同你们有何干系!

两家都富有,那就让他们两家去斗,

我们这些局外人干吗要去插一手?

说法官霸道!他倒是第一个禁止

贫苦的农民在他面前深深鞠躬,

说那是一种罪过。时常有一群农民——

我亲眼所见——在他家和他围桌而坐;

他替农民纳税,克莱茨克有所不及,

虽说布赫曼先生按德国方式管理。

说法官是叛徒!我自幼就跟他相识:

他从小就很正派,现在也依然如此;

他爱波兰胜过一切,保持波兰习俗

抵制莫斯科力图传播的一切烂污。

每当我在普鲁士待的时间稍长,

回来总要消除德国味儿的影响,

于是便常去把索普利佐夫拜访,

就如同回到了波兰文化的中心:

喝的和呼吸的都充满祖国精神!

我敢对你们起誓,陀布琴的兄弟们!

我爱你们,可欺凌法官我绝对不准!

而且欺凌法官也绝对没有好下场。

兄弟们,大波兰的情形多么不一样:

那种精神!那种和睦!真是令人向往!

那里谁敢用这样的小事扰乱会议!”

“不是小事,”总管叫道,“绞死恶棍有理!”

噪声又起;突然,扬介尔要求讲几句,

他跳上了一张长凳子,稳稳地站住,

于是人们的头顶上出现一团胡须,

宛如一束缨络一直垂到他的腰部;

狐皮帽已从他头上摘下拿在右手,

他又用左手整了整那歪斜的软帽,

然后把左手插进腰带,就讲开了,

还挥着那狐皮帽向大家鞠躬致敬:

“唉,陀布琴的先生们,我是个犹太人;

法官家跟我非故非亲;我尊敬他们

是作为很好的贵族又是我的店东;

巴尔泰克们和马捷们我同样敬重,

你们都是好邻居而且是我的恩人;

但我要说:谁想去打法官却很不聪明,

你们可以去打,去杀,可以一意孤行,

巡官、警长和牢房不也在等着你们?

索普利查家附近的村庄士兵成群,

都是射击手[16]!巡官就在家里,他一吹哨

他们立刻就到,如同事先已准备好。

你们怎么办?假如你们期待法国人,

那可是条很长的路,法国人远得很。

我是一个犹太人,不懂得什么战争,

但我在别利查[17]曾见过许多犹太人,

他们都直接来自分界线上的小镇;

据说,法国人驻扎在沃索斯纳[18]河畔,

即使会打仗,恐怕至少也要到春天。

你们应该等一等,索普利佐夫庄园

不是装上大车就可运走的小货摊:

这庄园今天在那里,到春天不会变;

法官也不是犹太人开租赁的酒店,

他不会逃走,春天再去找他也不晚;

现在请你们散开,对这儿发生的事

不要张扬,因为说它没有什么好处!

哪位先生若有雅兴请跟我去喝酒,

我的萨拉最近正好为我添丁进口,

今天算我请客,而音乐也是第一流!

我叫人去拿风笛、四弦琴和小提琴,

有仁慈的马捷先生喜欢的七月蜜酒

和新的马祖卡,是马祖卡的新乐章;

而且已经教会了我的孩子们演唱。”

人缘好的扬介尔说得娓娓动听;

于是响起了欢乐的叫喊和掌声,

这喧闹声甚至传到了屋子外边。

盖尔瓦齐把削刀举到扬介尔面前,

犹太人纵身一跳,消失在人群中间;

这总管愤怒地大叫:“犹太人,滚蛋!

你不要自找麻烦,这事跟你不相干!

普鲁士人!你用了法官的两条破船

和他一起做生意,就替他摇旗呐喊?

你难道忘记了,我的少爷,令尊大人

同霍雷什科家合作做生意的情景?

当年正是开了他家的二十条大船,

经常往返于普鲁士和立陶宛之间,

他和他的整个家族这才发财致富。

你们陀布琴的所有人也都跟着享福。

老年人总还记得,年轻的必有所闻,

御膳官是你们大家的父亲和恩人:

他在平斯克的地产派了谁去管理?

陀布琴斯基!他让谁当了他的会计?

陀布琴斯基!别人当主管他不信任,

除了陀布琴斯基,餐柜[19]不托付别人;

他满屋子都是姓陀布琴斯基的人!

他在法庭上为你们打官司出力,

还到国王那里为你们申请抚恤,

让你们的孩子进皮亚尔[20]的学校,

成批地送去,衣服、食宿费用全包;

成年后还要花钱为他们晋职奔跑。

他为何这样做?只因是你们的邻居!

如今索普利查的地界伸到这里

与你们家的地界相接,阡陌相连,

他可曾给过你们一点什么好处?”

“一点也没有!”

水桶打断说,“因为他是个暴发户,

瞧那骄傲劲儿,原本是个小贵族!

呸!呸!架子那么大,鼻子翘上天!

可记得,我邀他参加小女的婚宴;

请他喝酒他拒绝,还说:‘我的酒量浅,

不像你们喝起来如同鹭鸶一般。’

什么贵族!马利蒙特粉[21]做的面人!

我们灌他,他却喊:‘用暴力可不行!’

等着吧,我要拿整桶水去灌灌他。”

“这滑头,”施洗者喊,“我要去给他洒,

报我的仇。我的儿子本来很聪明;

现在却变笨了,人人都叫他‘傻犊’,

为什么成了傻子,法官就是原因。

我对他说:‘你别往索普利佐夫跑,

要是被他们抓住,就要叫皇天了!’

他照旧去找佐霞,偷偷穿过大麻地,

我抓住他,揪着他的耳朵,给他洒;

他大哭大叫简直像个农家娃娃:

‘父亲,你杀了我吧,我定要去找她。’

‘你怎么啦?’他哭着说,他爱那佐霞!

哪怕去看一眼!我心疼这小可怜,

就去求法官:‘把佐霞给我的傻犊!’

法官说:‘她太小,要等到三年以后,

夫婿由她自己挑。’这恶棍,他骗人!

听说,他已经给那姑娘定下了亲。

只要我在她结婚时能钻得进去,

就用我的刷子给她的婚床祝福。”

“这恶棍,”总管嚷道,“能把大权执掌?

让比他好的古老家族统统灭亡?

把对霍氏家门的记忆一笔勾销!

在这个陀布琴可还有知恩图报?

兄弟们!你们想去同沙皇打仗。

却害怕去攻打索普利佐夫田庄?

你们畏惧监牢!我是在鼓动打枪?

上帝!贵族兄弟们!我在维护法律。

你们知道,伯爵好几次赢了官司,

而且也接到过许许多多判决书;

只等去执行!按自古以来的惯例:

法庭发出判决书,贵族就去执行,

尤其是这陀布琴的贵族先生们

在整个立陶宛可说是大名鼎鼎!

是陀布琴斯基们在梅什[22]袭击中

曾经跟俄国佬进行过浴血战斗,

俄方首领是伏伊尼沃维奇[23]将军

和伏沃克·乌果莫维奇[24],他的朋友,

记得我们将这恶棍伏沃克俘虏,

就打算把他吊死在谷仓的梁上,

他对农民残暴又是俄国的走狗;

可那些愚蠢的农民却把他释放!

(总有一天我要把他穿在削刀上烤。)

我不想再回忆别的许多大袭击,

历次我们都完成了贵族的使命

而且得益,受到赞美,使声威显耀!

我干吗要来重提旧事!因为伯爵,

你们的邻居,他如今正在打官司,

诉讼已经过多次判决,却没有用,

因为你们对这孤儿的事无动于衷!

御膳官养育的人虽说不计其数,

他的后嗣今天却没有一个朋友,

除了他的总管和这忠实的削刀!”

“还有我这洒水刷子,”施洗者说道,

“不管你到哪里,亲爱的盖尔瓦齐,

我总跟随你,只要这手还有力气,

只要这滴沥滴沥的家伙还在手里。

两个就两个!两个比一个力量大!

你有你的削刀,我有我的洒水刷;

你喀嚓喀嚓地砍,我滴沥滴沥地洒;

别人说三道四全都不要去管它!”

“兄弟们,”巴尔德克说,“还有我的剃刀;

你们涂上肥皂的,我统统把它剃掉。”

水桶插话:“我也情愿跟你们一起去,

一定不能同意他们去把首领选举,

投票和投球有什么用?我这球才棒!”

(他从衣袋掏出一把子弹,弄得山响。)

“我这些球,”他叫道,“都要叫法官尝尝!”

“我们都参加,”斯科乌巴喊,“十分愿意!”

众人齐呼:“你们到哪里,我们到哪里!

一起去!霍雷什科家万岁!半羊万岁!

伦巴沃总管万岁!打索普利查去!”

善辩的盖尔瓦齐牵住了众人的心:

因为大家对法官都怀有某种怨恨,

邻居间难免,时而家畜跑进庄稼地,

时而为砍伐树木,时而为地界扯皮:

有人出于愤怒,有人则是出于妒忌

法官的财富——仇恨把他们连在一起。

人们纷纷挤到总管盖尔瓦齐身旁,

高高地举起了他们的佩刀和大棒。

马捷一直忧郁地、一动不动地坐着,

这时他站起身,缓缓地移动了双脚,

他走到屋子中央,又把手扶在股上:

先点了点头,后朝自己面前望了望,

接着便开了腔,说得很慢,一字一顿:

“愚蠢呀!愚蠢!你们是何等的愚蠢!

别人做套,你们赶忙就钻进去吊颈。

开这个会是为了讨论波兰的复兴,

讨论公益的事情,你们却要挑起纷争?

这样不行!白痴!你们不管怎样辩论,

也不分个轻重缓急,不顾议事日程,

全然不看是谁在对你们发号施令,

只要有人触动了你们的私人恩怨,

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立刻跟着去干!

给我滚!我马捷叫你们统统见鬼去!

见你几千几万桶,几千几万车的

鬼去!!!……”

这晴天霹雳使大家突然安静,

但同时屋外又响起了嘈杂的喊声:

“伯爵万岁!”他正骑马来到马捷门口,

本人全副武装,跟着十个武装骑手。

伯爵骑一匹高头骏马,黑色服装;

外披一件栗色的意大利式的大氅,

很宽大,没有袖子,用纽扣扣在颈上

从肩头落下,颇似一块很大的罩单;

他头戴插着羽毛的圆帽,手执利剑,

他转了一圈,用这把剑向人群致敬。

“伯爵万岁!”人们高喊,“死活跟着伯爵!”

屋子里的人纷纷从窗口朝外观看,

又跟着那总管渐渐地挤到了门边;

总管走了出去,身后拥出一大群人,

马捷又轰走了其余的人,关上大门

加上闩,朝窗口一望,又说了句“愚蠢!”

这时,贵族们都聚集在伯爵的身边;

到酒店去!盖尔瓦齐忆起过往年代,

吩咐人从长外衣上解下三根佩带,

用来从酒店的地窖拖出三只大桶:

一桶蜜酒,一桶烧酒,第三桶是啤酒。

他拔出塞子,三股甘泉汩汩地涌流,

第一股白如银子,第二股红如玛瑙,

第三股是黄的;闪着三色虹的光芒;

落进成百的杯中,在杯中吱吱地响。

人群乱哄哄,有的喝酒,有的祝伯爵

长命百岁,大家高呼:“打索普利查去!”

扬介尔跨上一匹无鞍马悄悄溜走;

普鲁士人虽在争辩着,也想开溜,

贵族们追着他,叫喊着咒骂他背叛。

密茨凯维奇却是远远地站在一边,

不喊叫,也不争辩,人们从他的态度

看出了他正在暗中策划什么阴谋。

他们拔出刀来,喊着:“打!”他急忙后退

进行自卫,他受了伤,背靠在栅栏上,

这时赞[25]和三个切卓特[26]跳过去解围。

大家把他们拉开,但在这场混战中

一个的耳朵被砍伤,有两人伤了手。

其余的都跨上马。

伯爵和盖尔瓦齐

带领着他们,给他们下命令,发武器。

他们出发了,沿着庄园的一条长路

纵马急驰,大声叫喊:“打索普利查去!”

【注释】

[1]此人曾当过区议会的议员,波兰亡国后区议会解散。

[2]奥得河的支流。1806年法国军队进入普鲁士占领区,1807年在普占区建立华沙公国,而格但斯克仍由普占领。

[3]格拉博夫斯基·约瑟夫是波兹南公国的地主,后为华沙公国军队的军官,在拿破仑战争中曾任总参谋部的上校,密茨凯维奇于1831年在波兹南他的田庄与他相识。

[4]见77页注①。波兹南在“大波兰”境内。

[5]托德文·塔德乌什是拿破仑战争的参加者;跟密茨凯维奇在德累斯顿相识。

[6]德国格腊区萨勒河畔的城市,1806年10月拿破仑大败普鲁士军于该城郊。

[7]原文系德文。

[8]波兰语中罗巴克的意思是虫子。

[9]过去波兰贵族为达到某种政治、军事目的而建立的组织;盟主通过选举产生。

[10]克莱茨克在白俄罗斯境内,是波兰大贵族拉齐维尔家族的大地产所在地。

[11]当时在基辅和明斯克每年举办大型集市,地主和粮食商人订立买卖粮食和其他农产品的合同。马捷知道的主要就是这类契约,而对布赫曼宣传的卢梭的“社会契约”一窍不通。

[12]16世纪时有位波兰贵族在自己的巴宾庄园(卢布林附近)建立了一个“巴宾共和国”,常举行滑稽的集会,讽刺当时的流俗。该“共和国”政府的官职授予那些最不称职的人,如让懦夫当将军、让浪费者做管家、让吹牛大王当部长等。

[13]17世纪波兰议会实行一致法,也叫自由否决权。只要有一位议员投票反对某项法案,该法案就不能通过。

[14]诺夫哥罗德克一带的一个家庭的姓氏,是密茨凯维奇家族的远亲。

[15]指12世纪到16世纪的德国条顿骑士团。

[16]原文系德文,指俄国步兵。

[17]涅曼河畔的小镇,在诺夫哥罗德克西边。

[18]涅曼河的支流,有一段是当时华沙公国和俄占区的分界线。

[19]过去大贵族的餐柜里装有成套的贵重餐具,因此只派最信任的人去管餐柜。

[20]由圣·卡拉桑蒂·约瑟夫(1556—1648)建立的天主教教派;他们起初是为贫穷的儿童建立小学,到17世纪开始建中学和大学,自1642年传到波兰后也建了许多学校。

[21]马利蒙特是华沙的一个区;18世纪时属华沙近郊,那里的磨房出产全国最好的面粉,被称为马利蒙特粉。

[22]指诺夫哥罗德地区的新梅什和老梅什。作者多次提到的聂肖沃夫斯基,18世纪时曾在那里领导过对俄国军队的著名袭击。

[23]波兰出生的俄国将军。

[24]萨姆埃尔·伏沃克·乌果莫维奇当时在奥什绵县地区对农民很残暴,但他被俘和被释的事是发生在1831年十一月起义的时候。

[25]都是密茨凯维奇在大学时代的好友名字,这些名字也曾出现在诗剧《先人祭》第三部中。

[26]都是密茨凯维奇在大学时代的好友名字,这些名字也曾出现在诗剧《先人祭》第三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