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贵族庄园
[1]
袭击的最初军事活动——普罗塔齐的探险——罗巴克和法官讨论国家大事——普罗塔齐不成功的探险的继续——关于大麻的插曲——陀布琴的贵族庄园——马捷·陀布琴斯基其人及其房舍
黎明从潮湿的黑幕里悄然出现
带来了没有朝霞的暗淡的一天。
早已是白昼,但四处仍模糊不清。
浓雾笼罩大地,像那麦草的屋顶
盖在立陶宛的贫寒的茅舍之上;
东方的天空有一圈鱼肚白的光,
那是升起的太阳,要把大地造访,
但它一路打着瞌睡,走得懒洋洋。
地上一切都来迟,学着天空的样;
家畜很晚才出来,刚刚来到牧场,
看见兔子还在吃那过时的早餐;
它们原是天一亮就往丛林逃窜,
今天由于大雾,有的在啃着青草
有些忙于挖洞,成双成对地操劳,
它们也想要享用一下新鲜空气,
可是碰到家畜,只好回到森林里。
森林也很寂静。鸟儿醒来并不啁啾,
只抖了抖羽毛上的露水,偎倚着树,
它们把脑袋藏进翅膀,又闭上眼睛
等待着太阳,一只鹤站在沼泽岸边;
干草堆上蹲着一群湿淋淋的乌鸦,
像在交谈,张着嘴巴声音有点沙哑,
农民厌恶,因为这是预报恶劣天气。
他们一早就出了门,忙碌在田地里。
割麦的妇女唱着她们熟悉的歌谣,
歌声就像这梅雨天,沉闷、忧郁、单调,
因为大雾之中没有回声,就更沉闷;
麦田里沙沙响,草地也响着这声音,
一排排割草人整齐地割着二茬草
不停地吹着口哨,吹出琤琤的曲调;
每割完一行,他们便站住磨磨镰刀
用磨石很有节奏地在镰刀上打磨,
浓雾中不见人,只有镰刀的沙沙声
和歌声在相互应和,像无形的音乐。
沃依斯基在地中央的麦堆上坐着,
阴郁地转过头,他不监视人们工作
只望着大路,观察十字路口的动静,
那儿有某种不一般的事吸引了他。
在大路和各条小路上,从黎明开始
就热闹非凡;农民的大车轧轧行驶
贵族的轻便马车像邮车辚辚飞过
一辆接一辆,形成一条车辆的长河;
从左边,有个报信人像邮差似的冲去,
在右边,有十几匹马竞赛似的奔驰,
一切都是匆匆忙忙,奔向四面八方:
大管家从麦堆上站起,手搭凉棚张望,
这是在干什么?他想找人询问一下;
他站在路上,徒劳地叫喊,无人回答。
大雾之中认不出人,骑马的像幽灵
一闪而过,只听得见嗒嗒的马蹄声;
而且更奇怪的是,还有佩刀叮当响:
这既使大管家高兴,又令他惊慌。
虽然在立陶宛当时可算是很平静,
但是战争的消息不时也有所传闻,
谈法国人,东布罗夫斯基和拿破仑。
骑兵和武器是否预示着战争来临?
沃依斯基赶忙跑回去向法官报信,
自己也想从他那里听到一点信息。
经过了昨天的争吵,索普利查一家
和宾客起来后神色抑郁,情绪不佳。
大管家的女儿请不动小姐们玩“算命”[2],
人们又徒劳地去请男士们玩“结婚”[3];
他们都放弃娱乐,悄然坐在角落里,
男士们抽着烟斗,女士们编织毛衣;
连苍蝇也睡去,不再到处嗡嗡乱叫。
大管家丢掉蝇拍,这寂静使他苦恼,
他宁可跑到厨房去跟下人打交道。
去听那女管家发号施令,大喊大叫,
看厨师威吓、敲打和仆人们的吵闹;
翻动铁扦烤肉的单调动作和声响
终于使他逐渐沉入了愉快的幻想。
法官一早就关起门来奋笔疾书,
执达吏坐在窗下的土台上静候;
法官写好传票叫普罗塔齐进屋,
高声地朗读着他对伯爵的控诉:
告他用污言秽语侵犯贵族名誉;
告盖尔瓦齐使用暴力大打出手,
又指控他们两人的恐吓和蛮横;
声言要把官司打到城里的法庭,
且诉讼费要由霍雷什科家担承。
传票要在日落之前向双方口述。
执达吏一见到传票就伸出手去,
他认真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严肃;
心里却有说不出的快乐和兴奋。
想到诉讼就觉得自己变得年轻:
早年间送传票的往事历历在目,
他挨过打,也得到过优厚的报酬。
像个士兵,在战时总是冲锋陷阵,
到年老,残废了,在病床上度余生:
可一听到远处的军鼓和军号齐鸣
便从梦中跃起,高呼:“打俄国佬去!”
并且提着他的木脚从医院冲出,
快得连年轻人也几乎抓他不住。
他迅速地换上了执达吏的衣衫,
但紧身大衣或长外衣他都没穿,
因此刻尚不是庄严的开庭大典;
旅途中他穿的常是肥大的马裤
还有短外套,下摆可以卷起扣住,
也可以把它放开,让它罩住膝盖;
帽子带有护耳罩,用根绳子缚住,
阴雨时放下来,天晴时就拉上去。
他这么打扮好,拿着手杖就上路。
开庭前的执达吏一如临战前的侦探,
要用不同的服装和形象把身份隐瞒。
幸好普罗塔齐是那么快速动身,
要不这送传票的事就会成泡影。
索普利查家又改变了作战方案,
多思的罗巴克闯进法官的房间
说:“法官,我们是碰上倒霉的事了,
这泰莉梅娜姑母太风骚,太轻佻。
佐霞自幼没爹娘,既贫穷又孤单,
雅采克把她交给泰莉梅娜抚育,
听说她心地善良,又很通晓世务,
可我发现,她在打乱我们的部署,
她施展阴谋,想把塔杜施勾上手;
我冷眼观察,她或许还在引诱伯爵,
或是一箭双雕:我们要定出巧计,
快把她调离,免得将来谣言四起。
这个坏榜样,会使两个青年翻脸,
而且也会妨碍你们的正式谈判。”
“谈判?”法官高叫道,情绪异常激烈,
“谈判算是全完了,双方已经决裂。”
“什么?”罗巴克打断他说,“好不糊涂!
为什么会这样?是出于什么缘故?”
“不是我的错,”法官说,“官司一打就清楚:
挑起争斗的是狂妄而愚蠢的伯爵
和恶棍盖尔瓦齐;不过这该由法院去审理。
可惜,神父没有出席昨天的城堡晚宴,
不曾目睹伯爵对我的凌辱有多野蛮。”
“为什么你总爱往那破烂城堡里钻?
你知道,我痛恨它;决不踏进里面。
又来一次争斗?难道不怕受到天谴!
是怎么回事?告诉我;定要把这事抹掉,
这么多的糊涂事,真叫我心烦,气恼,
我有比调解吵架斗殴更重要的事,
不过,我还是愿意来调解一次。”
“调解?什么意思?让你的调解见鬼去!”
法官跺着脚吼道,“瞧瞧,你这个修士!
我对你客气,你倒想牵住我的鼻子!
告诉你,索普利查家不习惯让人调解;
一旦对谁起诉,官司就决不能打输:
否则就一直打下去,哪怕打到六代子孙。
听你的劝说我做了够多的蠢事情,
在监督公署里召集了第三次会审。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和解,没有,没有!
(他这么叫喊着,走来走去,还跺着脚。)
除此之外,为了昨天的粗野举动
他必须向我赔罪,否则就是决斗!”
“可是,法官,倘若雅采克知道,会怎样?
他定要失望死了!难道索普利查家
在这座城堡里干的坏事还不够!
那件可怕的事,兄弟,我不愿去提它!
塔尔果维策夺了城堡的部分土地
拱手送给索普利查家,当了赠礼。
雅采克痛感自己的罪过,立下誓言,
要在临终忏悔之前,归还那些家产。
他领来了霍雷什科家清寒的佐霞
为了抚养和教育她,不惜任何代价。
还想叫亲生儿子塔杜施跟她结婚,
让两个彼此仇恨的家庭结为亲家,
把夺来的产业给继承人,合情合理。”
“这算什么?”法官说,“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并不认识,甚至也没见过雅采克;
对他那种放荡生活,只是一知半解,
当时我在耶稣会的学校里读书,
后来又在省长那里当他的侍卫。
给我产业,我接受;要我收养佐霞,
我也收留,抚育,真心诚意关心她:
这些婆婆妈妈的事真令人厌烦!
可是,伯爵窜到这里来又有何公干?
我的朋友,你说,他对城堡有何权利?
不过是那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他凭什么辱骂我,还要我求和赔礼!”
“老弟!”修士说,“这其中有重要的道理。
起先,雅采克本想送儿子去参军,
后来把他留在立陶宛,是何原因?
因为他在家里对于祖国更有益。
你一定听到过到处流传的消息,
其中也有我不时从外面带回的:
现在我就要和盘托出,是时候了!
形势紧迫!战事已到了我们头顶!
为波兰而战,老弟,我们是波兰人!
终于盼来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
正当我到这里来执行秘密使命,
军队的前锋已驻扎在涅曼河畔;
拿破仑召集了一支庞大的队伍,
是不曾见过的,前所未有的大军;
全部波兰军队伴着法国人前进,
我们的约瑟夫[4]和东布罗夫斯基将军
已经来临,旗帜上是我们的白鹰!
眼看就要渡河,只等拿破仑发号令;
老弟呀!我们的祖国一定会复兴!”
法官倾听着,慢慢摘下他的眼镜
定睛凝视着修士,静坐着不吭声,
只舒了口长气,眼睛里热泪涔涔……
终于他用力抱住罗巴克的项颈:
“我的罗巴克,这是真的?”他反复问,
“我的罗巴克,你说的肯定是真情?
我们受了多少次欺骗!他们说过:
拿破仑已经在路上!我们都等着!
他们又说:拿破仑已经到了王国[5],
打败了普鲁士人,正向这里前进!
可是法国人并没有渡过涅曼河,
却同俄国签订了提尔西特和约[6]!
消息可靠吗?还是你自己哄自己?”
“很可靠,”罗巴克喊道,“天上有上帝!”
“宣告这消息的嘴巴将受到祝福!”
法官说着,高高举起了他的双手,
“罗巴克,你对这个使命无须后悔,
你的修道院也决不会一无所获;
我要向修道院献出两百只残羊[7],
神父昨天曾把我的栗色马夸奖,
对我那枣红马也曾大大地赞扬,
今天我要全套在你的募化车上;
你喜欢什么,要什么,尽管开口讲,
今天我绝对不会把你的面子驳!
至于跟伯爵的事,你就让我去办;
他侮辱了我,我已经上诉了法院,
现在再去撤回此案,岂不太难看?”
这修士惊诧得反扭着自己的双手。
眼睛盯着法官,耸了耸肩头:
“拿破仑正要给立陶宛带来自由,
全世界都震惊,你却忙什么起诉?
在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你之后
你能闲坐着,袖手旁观,无动于衷?
现在要行动!”“行动?怎么?”法官问道。
“难道你从我眼里什么也看不到?”
修士说,“老弟,难道你的心在睡觉?
如果你家族的血还在你血管里流
你就该想想:法国人在前方战斗
后方是否到了民族起义的时候?
你是否想过,要让奔马[8]发出嘶叫?
要让熊[9]在日姆兹地区发出咆哮!
啊,假如有一千人,哪怕五百也好,
假如能够从后方去攻击俄国佬,
而起义像烈火在四周熊熊燃烧,
我们夺来了俄国的旗帜和大炮,
作为胜利者去迎接我们的救星!
我们在前进!拿破仑见到我们,会问:
‘这是什么部队?’我们便高呼:‘起义军,
皇帝陛下!我们是立陶宛义勇军!’
他又问:‘谁是司令?’‘索普利查法官!’
啊,到那时谁还敢提塔尔果维策?
老弟,只要波那雷山耸立,涅曼河流淌,
索普利查家就会在立陶宛万世留芳;
雅盖沃的都城[10]将指点后代子孙
并说:这些都是姓索普利查的人
是他们的先辈最早发动了革命!”
法官回答:“我不在乎别人的议论,
对世人的赞美我从来就不关心,
上帝作证,家兄的罪过我无责任,
对于政治我历来都是缺乏热忱,
我只是尽义务,把我的田地耕耘;
我是贵族,乐于洗尽一家的污点;
我是波兰人,乐于为国家做贡献
流血牺牲。舞刀弄枪我实在不行,
但在我一生中也曾砍过几个人;
波兰最后几届区议会以吵闹闻名,
我教训过布兹维克兄弟,砍伤了他们,
他们……且不去说。你的意见怎样?
需要我们立即把队伍拉上战场?
召集枪手很容易;搞火药也不难,
牧师把几门小炮藏在教堂里面;
我记得,扬介尔说他那里有枪尖,
是从克鲁列维茨[11]用箱子装运来的,
严守着机密,我需要时就可去搬;
我们这就去拿来,立即装上枪杆,
战马也不缺少,贵族们都骑上马
我和侄儿领头,当然,要有个计划!”
“波兰的热血呀!”修士激动地喊道,
张开了双臂跳向法官,和他拥抱,
“真是索普利查的后代!上帝让你
清偿你那个流浪的哥哥的孽债;
我一向尊敬你,可从这一刹那起
我更爱你,好像我们就是亲兄弟。
我们要准备好,上战场为时尚早,
地点由我指定,时间也由我通告。
沙皇派了特使去向拿破仑求和;
因此宣战的问题一时尚无着落;
但是约瑟夫亲王听法国人说过,
彼农[12]先生是皇家阁员,不会有错,
他说,所有交涉多半是一无所获,
定会打仗。亲王派我来侦察地形,
他叫立陶宛人准备迎接拿破仑,
还要向他请愿,表明自己的心迹,
要求跟自己的姊妹,王国联成一体,
请求他允许波兰复兴,获得独立。
现在,老弟,你必须去跟伯爵讲和;
他这人有点古怪,年轻、幻想很多,
可是他诚实、善良,是我们需要的,
幻想家在革命中往往十分有益;
经验告诉我,连笨伯也并非无用,
只要是诚实,又有聪明人来管束。
伯爵是豪绅,在贵族中很有威信,
一旦他参加起义,全县都会响应;
知道他的财产的贵族们都会说:
连豪门都参加了,那一定不会错。
我现在就去找他。”“那就让他先来,”
法官说,“让他到这里来,请求谅解,
至少我比他年纪大,而且有职位!
至于诉讼,那就听凭法院的仲裁……”
伯尔纳修士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法官说道:“好,我预祝你一帆风顺!”
修士跨上了停在大门口的马车
用鞭子抽马,又用缰绳勒紧两侧;
马车辚辚驶去,雾茫茫天地一色,
只不时飘起修士的玄褐色头巾
宛如一只在云层里飞翔的兀鹰。
执达吏早已来到了伯爵的府第。
像受到肉香引诱的老练的狐狸
跑了过去,却又担心猎人的诡计,
它时跑时停,时而蹲下,竖起尾巴
像扇子那样扇着,把风扇进鼻孔,
问那风,猎人可曾在食物里下毒:
普罗塔齐离开大路,顺着草场走
摇晃着手杖,围着屋子转来转去;
装作在搜寻那些跑散了的家畜,
他这样巧妙地躲闪着,靠近花园;
又弓着身子奔跑,像追一只秧鸡,
突然他跳过栅栏,钻进大麻丛里。
房屋周围的大麻,碧绿、芳香、稠密,
正是人和动物最好的藏身之地。
常见兔子从白菜地跳进大麻里,
躲在这儿比藏在灌木丛中更相宜。
因为麻秆太茂密,猎犬无法闯进,
浓郁的香气又使猎犬的嗅觉失灵。
府上的仆役为躲避鞭子和拳头
悄悄坐在麻丛中,等待主人息怒。
麻地里也躲藏过逃壮丁的农民,
而公差却到树林里去搜捕他们。
因此每逢战争、袭击或查抄家产[13],
双方都要拼命占领这些大麻地,
这麻地通常是前面伸展到墙垣,
而后面则一直连接着忽布草田,
如是向敌进攻或撤退都很安全。
普罗塔齐虽很勇敢,却也感到心慌,
勾起他回忆的,正是这植物的浓香,
眼前浮现出昔日当执达吏的纷争,
一次又一次的冒险,大麻都是见证:
有回他去传泰尔舍[14]的津陀莱[15]乡绅,
那人却把手枪顶着他的胸口,命令
他爬到桌子底下学狗叫[16],取消传票,
这执达吏只得拼命往大麻地里逃避。
又有一次是傲慢的伏沃德科维奇[17],
这贵族闯区议会,闹法庭,蛮横无礼,
他接到正式的传票,竟撕成了碎片,
还叫一群恶奴拿着棍棒站在门边,
他又抽出利剑搁在执达吏的头顶
说:“要么我宰了你,要么你把它吃尽!”
执达吏装作很听话,像要吃掉传票,
慢慢退到窗边,就纵身往麻地一跳。
当然,这时的立陶宛没有那种习惯,
拿佩刀或鞭子把送传票的人驱赶,
执达吏不过有时受到咒骂或埋怨:
可是普罗塔齐不知习惯已经改变
自他不再送传票,时间已过了多年。
他虽常备不懈,也曾多次求过法官,
而法官则往往考虑到他偌大年纪,
一直婉言拒绝,今天因为情势紧急,
接受了他的请求。
执达吏看着,听着——
一片寂静——他慢慢从麻丛中伸出手
拨开稠密的麻秆,在绿叶下面行走,
仿佛是个渔夫在幽深的水下潜游:
他抬起头,一片静寂,便偷偷来到窗口——
一片静寂,他从窗口探头把大院窥测——
屋内空空。他走上门廊,依然不免恐慌,
他拉下门闩,静得像中魔的屋子一样;
于是他掏出了传票,朗朗有声地宣读。
忽然听见了响动,顿觉得一颗心在抽搐,
只想逃走;这时门边有个人向他走来——
幸好是熟人!罗巴克!两人一下都惊呆。
显然,伯爵带着仆役去了什么地方
而且走得很匆忙,不曾把大门关上。
看得出,他是在武装,地上有双筒枪
还有来复枪,装药杆和枪上的扳机,
而钳工用具自然是为了修理武器;
此外还有火药和纸:是制造弹药的。
难道伯爵是带了全体仆役去打猎?
为什么又要带那些砍和刺的武器?
这里是一把生了锈的、没柄的腰刀,
那里又放着一把没有带子的佩剑:
他们定是在这堆废物里细选精挑,
而且连古老的兵器库也搜寻过了。
罗巴克认真地察看了这些枪和剑
然后走出门,到庄屋里去打探消息,
他想打听伯爵的行踪,到处找仆役;
在空寂的庄屋里,只找到两个妇女,
从她们那里得知,主人和全体仆役
带了武器,沿着到陀布琴的路走去。
这陀布琴贵族庄园,以男子的勇敢
和女人的美貌曾闻名于全立陶宛。
昔日这庄园是富甲一方,人丁兴旺,
足以兴国安邦;当国王索别斯基·杨[18]
用“发枝条”[19]的方式在这里征募民军,
省长的掌旗兵就给国王从陀布琴
领来了六百名武装的剽悍的乡绅。
如今穷了,人口也少;陀布琴的子孙
从前无论是参军,还是在豪门服务,
在袭击和区议会上,都过得很舒服。
如今他们只好辛勤劳作,苦度时光
和农民一样,只是从不穿粗布衣裳,
他们的外衣上有黑白相间的条纹,
星期日穿长袍。即使是最穷的女人
衣着也和农妇的土打扮大有差距,
她们经常穿的是斜纹布或是花布,
放牧时不穿木屐而是鞋,漂亮轻巧,
在收割,甚至纺纱的时候都戴手套。
陀布琴人跟立陶宛兄弟相差甚远,
不仅仅是身材和外貌,尤其是语言。
他们是纯粹的波兰血统,深色头发,
高高的额头,深蓝的眼睛和鹰钩鼻;
他们的祖先从陀布琴区[20]来到这里。
虽说在四百年前就定居在立陶宛,
却依然保持马祖尔的方言[21]和习惯。
如果他们中有人给儿子洗礼,命名,
总是挑选王国的圣徒作为守护神:
不是圣徒巴尔特沃密[22]就是马蒂亚什[23]。
因此马捷的儿子常叫巴尔特沃密,
而巴尔特沃密的儿子又常叫马捷;
女人的教名就是卡赫娜[24]或马丽娜[25]。
为了便于区别开这种混乱的叫法,
他们便根据各人的特点取绰号,
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绰号都不少。
有时他们给一个人取了许多别名,
有的表示轻蔑,有的则表示尊敬;
有时在陀布琴叫某个名字的乡绅,
在邻近的村庄却以别的称号出名。
邻近的贵族也纷纷跟着陀布琴人
取了许多绰号,或者被称之为别名[26];
如今已是家家叫绰号,处处用诨名,
但很少有人知道,它来源于陀布琴。
在那里是由于需要;而在别的地方
却成为习惯,那不过是愚蠢的模仿。
成为一族之长的马捷·陀布琴斯基
有个雅号,称作“教堂上的风信鸡”。
可是到了一千七百九十四年之后,
他改变了绰号,被称为“手不离股”;
陀布琴人把他称作“兔子(小国君)”[27],
立陶宛人却称他“马捷之上的马捷”。
他的家在小酒店和乡村教堂之间,
他是一族之主,房子也是全村之冠。
乍一看少有来客,是寒士住在里面,
大门上缺了门板,园子也没有栅栏,
没种作物,菜畦里长着的是白桦树;
然而这老庄屋俨然是全村的首府,
因为它比别的茅舍都宽大、漂亮。
右首,作为聚会厅堂,是用砖砌的墙;
旁边是堆栈、粮仓、房舍、马厩和牛栏。
一切都挤在一起,符合贵族的习惯;
房舍全都是破旧不堪,屋顶亮闪闪
仿佛是盖上了一层绿色的洋铁板,
那是青苔和蓁蓁绿草,像长在草原。
房舍的屋檐颇似一座倒挂的花园,
那荨麻和血红的番红花争妍斗艳,
黄的毛蕊花和水星花穗色彩斑斓;
鸟儿在这里筑巢,阁楼上是鸽子棚,
窗户上是燕子窗,白兔在门槛旁跳,
有的在未被践踏过的草地上挖洞。
一句话,这庄院倒像个兔圈或鸟笼。
这里曾是军事防线!到处留着遗迹,
看来是不止一次受过重大的攻击。
大门边的草地上,躺着一颗大炮弹,
跟小孩的头一般,是瑞典入侵[28]的标记;
从前敞开着的两扇大门中,有一扇
就靠着这炮弹,如同靠在石头上。
在那个野草和苦艾丛生的院子里
至今仍留着十几个十字架的残迹,
人怎会被埋在这未经净化的地方,
倘若不是意想不到的突然的死亡?
谁若走近看一看堆栈、粮仓和草房,
就会看到墙壁都斑斑驳驳遍体鳞伤,
那些弹孔有如一群群黑色的昆虫;
嵌在洞里的子弹如泥穴里的土蜂。
这些房舍门上的门闩、钉子和钩子
不是被砍断,就是留有刀剑的痕迹:
显然是试过齐格蒙特[29]宝剑的锋利,
用它们可以放心地劈掉钉子的头
或斩断钩子,锋刃上却留不下缺口。
门上方隐约可见陀布琴家的纹章;
然而它的边饰花纹已被鸟粪盖上,
燕子窝给它挂了密密层层的幔帐。
在这房子的内部,在马厩和车房里,
装的是像旧兵工厂一样多的军器。
四副巨大的球顶尖盔在梁下悬吊,
昔日战神[30]的饰物:如今维纳斯[31]的鸟,
鸽子,在里面哺育着雏鸽,咕咕叫。
在马厩,一件大胸甲被扔在马槽里,
而那件锁子铠却被用来做了容器,
牧童往里边放上了喂马驹的苜蓿。
在厨房,不敬神的厨娘已将几把剑
放在炉子里烧坏,做了烤肉的铁扦;
她用从维也纳缴获的土耳其权杖[32]
当作掸子,来掸掉她手磨上的尘土:
总而言之,在陀布琴斯基的屋子里,
节俭的刻瑞斯[33]已经赶走了玛尔斯
跟波摩娜[34]、佛洛拉[35]、佛东纳斯[36]共主内,
今天又该众女神引退:玛尔斯复位。
黎明时,骑马的使者出现在陀布琴;
他从这一家到那一家,去唤醒人们
像催他们去服劳役;贵族们已起身,
三五成群地挤满了这庄园的街道,
酒店传出叫喊声,教堂里烛光辉耀;
人们奔跑着,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人们在商量,年轻人在给马鞴鞍,
女人们出来阻止,孩子们你争我闹。
要去打仗,跟谁?为什么?谁也不知道!
大家只得留下来,无论情愿不情愿。
教堂里,许多人争了很久,乱成一团,
仍然没有个一致的意见,直到最后
只好带着问题去向马捷族长请教。
马捷虽已是七十二岁的老人,但很壮健,
身材矮小,过去是巴尔同盟[37]的成员。
无论自己人,还是敌人都不会忘记
他那把大马士革出的弯刀的锋利,
用它去砍掉枪尖和刺刀,如同切草,
他给这刀取了个谦虚的名字:“嫩条”。
从同盟盟员他又成了王党的亲信[38],
支持梯岑豪兹[39],立陶宛的财政大臣;
当国王支持塔尔果维策同盟的人,
马捷立刻又宣布他脱离王党阵营。
由于他常常活跃在不同的党派里,
所以别人就叫他“教堂上的风信鸡”,
就像只风信鸡随风摆动他的旗帜。
谁想摸清他为何多变都白费心思:
或许是因马捷过于喜欢舞刀弄枪,
在一方打败了,就转向他方去打仗?
或许这精明的武士深知时代的精神,
一旦看出对祖国有利,便奋然前行?
谁知道,可以肯定说,他转变的缘由
既非个人荣誉,也非受私利的引诱,
而且他从来不跟亲俄派站在一起;
一遇到俄国佬他就吐唾沫,生闷气。
为了不见俄国人,他自国家被灭亡[40]
便不出门,像熊在森林里舐着脚掌。
他最后一次参战,是跟随奥津斯基[41]
去维尔诺,两人都在雅辛斯基的部队,
那次,他用“嫩条”创造了非凡的奇迹。
大家知道,他独自跳下普拉格的堡垒
为了去营救被打散了的波捷伯爵[42],
他四面冲杀在战场,受了二十三处伤。
在立陶宛,人们都以为他俩已阵亡;
他们却回来了,满身伤眼像筛子一样。
波捷是一位诚实君子,战争刚结束
他就想给救命恩人一份丰厚的报酬,
送他有五户农奴的庄园享用终生,
此外还送他一笔一千金币的年金。
他回答说:“宁可让波捷欠马捷的情,
也决不能让马捷把波捷当成恩人。”
所以他拒绝了庄园,也没有接受年金;
他独自回到家中,靠自己的双手劳动,
养了几箱蜜蜂,采集治家畜的药物,
到市场去出售用罗网捕到的鹧鸪,
同时也捕猎野兽。
就在这陀布琴
有许多聪明的老人,很精通拉丁文,
他们年轻时上过学而且熟悉法律;
一族之中也有不少的人比较富裕;
只有贫穷的粗人马捷最受人尊敬,
他不仅享有善使“嫩条”的武士美名,
而且是个聪明能干,见解精辟的人物,
他深知祖国的历史和家族的古老传说,
对法律也十分娴熟又精于农艺。
他还掌握了狩猎和医药的奥秘,
甚至有人说他知道(虽然牧师否认)
许多高深莫测的超乎凡人的事情。
有一点却可信,他预测的风雨阴晴
常常比农家的历书上说的还要准。
难怪农家百事都要找马捷做主:
何时能播种,驳船何时能开出,
何时能够举行开镰收割的仪式[43],
是同意调停,还是定要去打官司,
马捷没说,陀布琴就办不了什么事。
但老人一点也不稀罕这样的威望,
他只想避开,抱怨有人找到他门上来,
经常用沉默不语把来者推出门外;
他很少出主意,尤其是对一般的人,
只有那些事关重大的争执或协议
别人来问他才说,但也只寥寥数语。
大家想,今天这样的事他定会过问,
而且还会亲自出马,领导这次出征;
因为他在年轻时就非常喜欢搏斗,
更何况他又是那些俄国佬的夙仇。
这老人在寂静的院子里踱着方步,
低声哼着歌曲:“当黎明升起的时候,”[44]
他很高兴,因为天气正由阴转晴;
当云朵在飞集,大雾通常不再上升,
而是不断下降;风伸开了它的手掌
抚摩这雾,按压下去,平铺在草地上;
这时太阳从高空射下千万道霞光,
给这背景镀上金、银和红色的斑斓。
正如斯乌茨克一对织佩带的工匠,
姑娘坐在下边,经线铺在织机上,
她不停地织,还用手去抚摩、修饰,
男的从上边递送银的、金的和红的线,
双双织出了彩云和花朵,光华灿烂:
今天也是如此,风把雾铺满大地
太阳就像织女,用彩线织出奇迹。
马捷做完了祷告,在晒太阳取暖
有许多的家务事正等着他去干。
他搬出青草和菜叶,坐在屋前
随着呼哨声一群兔子跳出地面。
仿佛是草地上骤然开花的水仙,
长耳朵显得雪样白,眼睛亮闪闪,
宛如一颗颗鲜红的宝石,光灿灿,
天鹅绒般的绿草皮把它们烘托。
这时兔子都坐了起来,都在静听
观望,最后它们受到菜叶的吸引,
像一团团雪球朝老人跟前滚来,
纷纷跳到他的脚上、膝上和肩头;
他自己也像兔子一样白,他喜欢
坐在这群洁白活泼的兔子中间,
用手抚摩它们温暖、柔软的毛皮,
另一只手给麻雀往草上撒小米;
这欢跃的一群便从屋顶向他聚集。
正当老人自得其乐地望着这盛宴,
突然麻雀飞上屋顶,兔子潜逃不见,
一批新客正迈着大步走进了庭院。
他们就是在教堂里聚集的士绅
派遣来向马捷征求意见的使臣。
他们远远就向这老人低低鞠躬,
异口同声地说着:“赞美耶稣基督!”
“永远赞美,阿门!”老人也回敬他们,
当他了解到客人们的重要使命,
便请他们进屋,让他们坐在凳子上。
为首的使臣站在中央,说明情况。
这时贵族们愈来愈多,拥挤得很。
多数是陀布琴人,也有人来自邻村,
有人带着武器,也有人没有武装,
有的人赶着大车,有人驾着马车,
有人步行而来,也有人骑马赶到,
他们停下车子,把马拴在白桦树上,
房屋周围到处是打听结果的人,
房间和门廊都被挤得满满当当;
还有人把脑袋伸进窗子张望。
【注释】
[1]在立陶宛小贵族住的地方叫村寨或庄园,以示与农民住的真正的村子的区别。——原注
[2]都是用纸牌做的游戏。
[3]都是用纸牌做的游戏。
[4]波尼亚托夫斯基·约瑟夫亲王(1763—1813),当时华沙公国军队的统帅。
[5]1569年波兰和立陶宛合并成立波兰共和国之前,波兰是雅盖沃王朝统治的王国。
[6]1807年,拿破仑与普俄两国在涅曼河上的城市提尔西特订立和约,在普鲁士占领区建立华沙公国,立陶宛仍被俄国占领。
[7]指有伤残的要被淘汰的羊。
[8]立陶宛大公国的纹章:盾牌上一个飞驰的骑士。
[9]日姆兹(地处立陶宛的北部,靠近波罗的海)的纹章是一头熊。
[10]指立陶宛的首府维尔诺。
[11]亦称柯尼斯堡,波罗的海的港口城市。1256年由条顿骑士团建立,1525年普鲁士世俗化后,属东普鲁士;同波兰有密切的经济、文化联系。
[12]彼农·路得(1771—1841),法国政治家、外交家、驻外公使,1810年至1812年拿破仑派驻华沙公国的代表。
[13]依照过去波兰的法律,债权人有权查抄无力偿债的债务人的家产,没收债务人的部分田地。
[14]日姆兹的一座小镇。
[15]住在日姆兹的一个家族的姓氏。
[16]从前对诽谤者的处罚。诽谤者必须爬到桌子底下学狗叫三声,收回自己对人的诽谤。
[17]此人在多次吵闹之后,在明斯克被捕,被法院判处枪决。——原注[伏沃德科维奇·米哈乌是18世纪中叶著名的捣乱分子和冒险家。]
[18]索别斯基·杨(1624—1696),自1673年起为波兰国王,称杨三世。1682年土耳其苏丹派十万大军进攻奥地利,维也纳告急。1683年波兰和奥地利订立防御同盟,杨三世率军在维也纳近郊大败土耳其军,维也纳之围遂解。
[19]国王征募民军时令人将捆有一束树条的长竿插在各教区,这叫“发枝条”。骑士等级的每个成年人都应立即应召集合于省长的旗帜之下,否则就会被剥夺贵族资格。——原注
[20]波兰东北部维斯瓦河、斯克尔瓦河和德尔文河之间的地区,原为库亚维-马佐夫舍公国属地,自13世纪末起为独立公国;14世纪后曾被条顿骑士团占领,1807年属华沙公国,是一个纯粹的波兰地区。
[21]陀布琴地区的人讲马祖尔方言。
[22]耶稣十二使徒之一巴多罗买的波兰名。
[23]耶稣十二使徒之一马太的波兰名。马捷、马捷克都是马蒂亚什的变体。
[24]卡塔日娜名字的变体,据传她是4世纪为基督教殉难的圣女。
[25]耶稣的母亲马利亚名字的变体。
[26]别名其实就是绰号。——原注
[27]在波兰语中这是一个字的两个意思:兔子和小国君。
[28]1655年,瑞典国王查理十世率领四万军队进攻波兰,开始了长达五年的波-瑞战争,史称“洪水”。
[29]波兰国王齐格蒙特三世(1587—1632在位)时期铸造的剑,剑把上常有国王的印章或头像。
[30]指玛尔斯,罗马神话中的战争之神。
[31]罗马神话中美与爱的女神;鸣爱的鸽子是奉献给她的。
[32]土耳其的军队长官所用,形如锤矛,顶上悬有马尾或马鬃。这里指的是杨三世在维也纳大败土耳其军时所得的战利品。
[33]罗马神话中司粮食丰收的女神。
[34]罗马神话中司果树及园艺丰收的女神。
[35]罗马神话中司花、春天和青春之乐的女神。
[36]罗马神话中司季节变更及植物发育的女神。
[37]1768年在与土耳其毗邻的波多利亚的巴尔建立的一个由天主教贵族组成的同盟。他们曾拥有两万人的军队,反对俄国,后在同俄军的作战中失败。
[38]巴尔同盟先是反对软弱动摇的国王波尼亚托夫斯基·斯坦尼斯瓦夫·奥古斯特(1764—1795在位),当国王声明赞成爱国团体后,马捷就站到国王一边。
[39]梯岑豪兹·安东尼(1733—1785),立陶宛的财政大臣,国王的亲信,在发展工业方面做出过突出贡献。
[40]指1795年波兰被俄、奥、普第三次瓜分,国王退位,国家被灭亡。
[41]奥津斯基·米·克(1765—1833),外交家、作曲家,曾参加雅·雅辛斯基的抗俄起义部队。
[42]亚历山大·波捷伯爵在战后回到立陶宛,帮助流亡国王的同胞,又给军团(东布罗夫斯基军团)送去了一大笔钱。——原注
[43]波兰人按照古习开镰收割前都要举行仪式,感谢上苍保佑丰收,亦称收割节。
[44]波兰诗人卡尔宾斯基·弗兰齐舍克(1741—1825)在1792年所作的宗教颂歌《当黎明升起的时候,上帝降临人间》的首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