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 《社会的烦虑》《我们应当做什么?》《我信仰的寄托》
《社会的烦虑》《我们应当做什么?》《我信仰的寄托》

他想已经到了彼岸,获得了一个为他烦恼的心魂所能安息的荫庇。

其实,他只是处于一种新的活动的始端。

在莫斯科过了一冬(他对于家庭的义务迫使他随着他的家族),[1]一八八二年正月他参加调查人口的工作,使他得有真切地看到大都市的惨状的机会。他所得的印象真是非常凄惨。第一次接触到这文明隐藏着的疮痍的那天晚上,他向一个朋友讲述他的所见时,“他叫喊,号哭,挥动着拳头”。

“人们不能这样地过活!”他嚎啕着说,“这决不能存在!这决不能存在!……”[2]几个月之久,他又堕入悲痛的绝望中。一八八二年三月三日,伯爵夫人写信给他说:

“从前你说:‘因为缺少信心,我愿自缢。’现在,你有了信心,为何你仍苦恼?”

因为他不能有伪君子般的信心,那种自得自满的信心。因为他没有神秘思想家的自利主义,只顾自己的超升而不顾别人,[3]因为他怀有博爱,因为他此刻再不能忘记他所看到的惨状,而在他热烈的心的仁慈中他们的痛苦与堕落似乎是应由他负责的,他们是这个文明的牺牲品,而他便参与着这个牺牲了千万生灵以造成的优秀阶级,享有这个魔鬼阶级的特权。接受这种以罪恶换来的福利,无异是共谋犯。在没有自首之前,他的良心不得安息了。

《我们应当做什么?》[4](一八八四至一八八六年)便是这第二次错乱病的表白,这次的病比第一次的更为悲剧化,故它的后果亦更重大。在人类的苦海中,实在的,并非一般有闲的人在烦恼中造作出来的苦海中,托尔斯泰个人的宗教苦闷究竟算得什么呢?要不看见这种参状是不可能的。看到之后而不设法以任何代价去消除它亦是不可能的——可是,啊!消除它是可能的么?

一幅奇妙的肖像[5],我见了不能不感动的,说出托尔斯泰在这时代所感的痛苦。他是正面坐着,交叉着手臂,穿着农夫的衣服;他的神气颇为颓丧。他的头发还是黑的,他的胡髭已经花白。他的长须与鬓毛已经全白了。双重的皱痕在美丽宽广的额角上画成和谐的线条。这巨大的犬鼻,这副直望着你的又坦白又犀利又悲哀的眼睛,多少温和善良啊!它们看得你那么透彻。它们不啻在为你怨叹,为你可惜。眼眶下划着深刻的线条的面孔,留着痛苦的痕迹。他曾哭泣过。但他很强,准备战斗。

他有他英雄式的逻辑:

“我时常听到下面这种议论,觉得非常错异:‘是的,在理论上的确不错;但在实际上又将如何?’仿佛理论只是会话上必需的美丽的辞句,可绝不是要把它适合实际的!……至于我,只要我懂得了我所思索的事情,我再不能不依了我所了解的情形而做。”[6]

他开始以照相一般准确的手法,把莫斯科的惨状照他在参观穷人区域与夜间栖留所里所见的情形描写下来。[7]他确信,这不复是如他最初所信的那样,可以用金钱来拯救这些不幸者的,因为他们多少受着都市的毒害。于是,他勇敢地寻求灾祸的由来。一层进一层,渐渐地发现了连锁似的负责者。最初是富人,与富人们该诅咒的奢侈的享受,使人眩惑,以至堕落。[8]继之是普遍的不劳而获的生活欲。——其次是国家,为强项的人剥削其他部分的人类所造成的残忍的总体。——教会更从旁助纣为虐。科学与艺术又是共谋犯……这一切罪恶的武器,怎样能把它们打倒呢?第一要使自己不再成为造成罪恶的共犯。不参加剥削人类的工作。放弃金钱与田产[9],不为国家服务。

但这还不够,更应当“不说谎”,不惧怕真理。应当“阡悔”,排斥与教育同时种根的骄傲。末了,应当“用自己的手劳作”。“以你额上流着的汗来换取你的面包”这是第一条最主要的诫条。[10]托尔斯泰为预先答复特殊阶级的嘲笑起见,说肉体的劳作决不会摧残灵智的力量,反而助它发展,适应本性的正常的需要。健康只会因之更加增进,艺术也因之进步。而且,它更能促进人类的团结。

在他以后的作品中,托尔斯泰又把这些保持精神健康的方法加以补充。他殚精竭虑地筹思如何救治心魂,如何培养元气,同时又须排除麻醉意识的畸形的享乐[11]和灭绝良知的残酷的享乐[12]。他以身作则。一八八四年,他牺牲了他最根深蒂固的嗜好:行猎。[13]他实行持斋以锻炼意志;宛如一个运动家自己定下严厉的规条,迫使自己奋斗与战胜。

《我们应当做什么?》这是托尔斯泰离开了宗教默想的相当的平和,而卷入社会漩涡后所取的艰难的途径的第一程。这时候便开始了这二十载的苦斗,孤独的亚斯纳亚老人在一切党派之外(并指责他们),与文明的罪恶与谎言对抗着。

在他周围,托尔斯泰的精神革命并没博得多少同情;它使他的家庭非常难堪。

好久以来,托尔斯泰伯爵夫人不安地观察着她无法克服的病症的进展。自一八七四年起,她已因为她的丈夫为了学校白费了多少精神与时间,觉得十分懊恼。

“这启蒙读本,这初级算术,这文法,我对之极端轻视,我不能假装对之发生兴趣。”但当教育学研究之后继以宗教研究的时候,情形便不同了。伯爵夫人对于托尔斯泰笃信宗教后的初期的诉述觉得非常可厌,以至托尔斯泰在提及上帝这名词时不得不请求宽恕:

“当我说出上帝这名词时,你不要生气,如你有时会因之生气那样;我不能避免,因为他是我思想的基础。”[14]

无疑的,伯爵夫人是被感动了,她努力想隐藏她的烦躁的心情,但她不了解,她只是不安地注意着她的丈夫:

“他的眼睛非常奇特,老是固定着。他几乎不开口了。他似乎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15]

她想他是病了:

“据列夫自己说他永远在工作。可怜!他只写着若干庸俗不足道的宗教论辩。他阅览书籍,他冥想不已,以至使自己头痛,而这一切不过是为要表明教会与福音书主义的不一致。这个问题在全俄罗斯至多不过有十余人会对之发生兴趣而已。但这是无法可想的。我只希望一点:这一切快快地过去,如一场疾病一般。”[16]

疾病并不减轻。夫妇间的局势愈来愈变得难堪了。他们相爱,他们有相互的敬意;但他们不能互相了解。他们勉力,做相互的让步,但这相互的让步会变成相互的痛苦。托尔斯泰勉强跟随着他的家族到莫斯科。他在《日记》中写道:

“生平最困苦的一月。侨居于莫斯科。大家都安置好了。可是他们什么时候开始生活呢?这一切,并非为生活,而是因为别人都是这样做!可怜的人!……”,[17]

同时,伯爵夫人写道:

“莫斯科。我们来此,到明日已届一月了。最初两星期,我每天哭泣,因为列夫不独是忧郁,而且十分颓丧。他睡不熟,饮食不进,有时甚至哭泣,我曾想我将发疯。”[18]

他们不得不分离若干时。他们为了互相感染的痛苦而互相道歉。他们是永远相爱着!……他写信给她道:

“你说:‘我爱你,你却不需要我爱你。’不,这是我惟一的需要啊……你的爱情比世界上一切都更使我幸福。”[19]

但当他们一朝相遇的时候,龃龉又更进一层。伯爵夫人不能赞成托尔斯泰这种宗教热,以至使他和一个犹太教士学习希伯莱文。

“更无别的东西使他发生兴趣。他为了这些蠢事而浪费他的精力。我不能隐藏我的不快。”[20]

她写信给他道:

“看到以这样的灵智的力量去用在锯木、煮汤、缝靴的工作上,我只感到忧郁。”

而她更以好似一个母亲看着她的半疯癫的孩子玩耍般的动情与嘲弄的微笑,加上这几句话:

“可是我想到俄国的这句成语而安静了:尽管孩子怎样玩罢,只要他不哭。”,[21]

但这封信并没寄出,因为她预想到她的丈夫读到这几行的时候,他的善良而天真的眼睛会因了这嘲弄的语气而发愁;她重新拆开她的信,在爱的狂热中写道:

“突然,你在我面前显现了,显现得那么明晰,以至我对你怀着多少温情!你具有那么乖,那么善,那么天真,那么有恒的性格,而这一切更被那广博的同情的光彩与那副直透人类心魂的目光烛照着……这一切是你所独具的。”

这样,两个人互相爱怜,互相磨难,以后又为了不能自禁地互相给与的痛苦而懊丧烦恼。无法解决的局面,延宕了三十年之久,直到后来,这垂死的李尔王在精神迷乱的当儿突然逃往西伯利亚的时候才算终了。

人们尚未十分注意到《我们应当做什么?》的末了有一段对于妇女的热烈的宣言。——托尔斯泰对于现代的女权主义毫无好感。[22]但对于他所称为“良母的女子”,对于一般认识人生真意义的女子,他却表示虔诚的崇拜;他称颂她们的痛苦与欢乐,怀孕与母性,可怕的苦痛,毫无休息的岁月,和不期待任何人报酬的无形的劳苦的工作,他亦称颂,在痛苦完了,尽了自然律的使命的时候,她们心魂上所洋溢着的完满的幸福。他描绘出一个勇敢的妻子的肖像,是对于丈夫成为一个助手而非阻碍的女子。她知道,“惟有没有酬报的为别人的幽密的牺牲才是人类的天职”。

“这样的一个女子不独不鼓励她的丈夫去做虚伪欺妄的工作,享受别人的工作成绩;而且她以深恶痛绝的态度排斥这种活动,以防止她的儿女们受到诱惑。她将督促她的伴侣去担负真正的工作,需要精力不畏危险的工作……她知道孩子们,未来的一代,将令人类看到最圣洁的范型,而她的生命亦只是整个地奉献给这神圣的事业的。她将在她的孩子与丈夫的心灵中开发他们的牺牲精神……统制着男子,为他们的安慰者的当是此等女子……啊,良母的女子!人类的运命系在你们手掌之间!”[23]

这是一个在乞援在希冀的声音的呼唤……难道没有人听见么?……

几年之后,希望的最后一道微光也熄灭了:

“你也许不信;但你不能想象我是多么孤独,真正的我是被我周围的一切人士蔑视到如何程度。”[24]

最爱他的人,既如此不认识他精神改革的伟大性,我们自亦不能期待别人对他有何了解与尊敬了。屠格涅夫,是托尔斯泰为了基督徒式的谦卑精神——并非为了他对他的情操有何改变——而欲与之重归旧好的[25],曾幽默地说:“我为托尔斯泰可惜,但法国人说得好,各人各有扑灭虱蚤的方式。”[26]

几年之后,在垂死的时候,屠格涅夫写给托尔斯泰那封有名的信,在其中他请求他的“朋友,俄罗斯的大作家”,“重新回到文学方面去”。[27]

全欧洲的艺术家都与垂死的屠格涅夫表示同样的关切,赞同他的请求。特·沃居埃在一八八六年所写的《托尔斯泰研究》一书末了,他借着托尔斯泰穿农人衣服的肖像,向他做婉转的讽劝:

“杰作的巨匠,你的工具不在这里!……我们的工具是笔;我们的园地是人类的心魂,它是亦应该受人照拂与抚育的。譬如莫斯科的第一个印刷工人,当被迫着去犁田的时候,他必将喊道:‘我与散播麦种的事是无干的,我的职务只是在世界上散播灵智的种子。”

这仿佛是认为托尔斯泰曾想放弃他散播精神食粮的使命!……在《我信仰的寄托》[28]的终了,他写道:

“我相信我的生命,我的理智,我的光明,只是为烛照人类而秉有的。我相信我对于真理的认识,是用以达到这目标的才能,这才能是一种火,但它只有在燃烧的时候才是火。我相信我的生命的惟一的意义是生活在我内心的光明中,把它在人类面前擎得高高的使他们能够看到。”[29]

但这光明,这“只有在燃烧的时候才是火”的火,使大半的艺术家为之不安。其中最聪明的也预料到他们的艺术将有被这火焰最先焚毁的危险。他们为了相信全部艺术受到威胁而惶乱,而托尔斯泰,如普洛斯帕罗[30]一样,把他创造幻象的魔棒永远折毁了。

但这些都是错误的见解;我将表明托尔斯泰非特没有毁灭艺术,反而把艺术中一向静止的力量激动起来,而他的宗教信仰也非特没有灭绝他的艺术天才,反而把它革新了。

【注释】

[1]“迄今为止,我一向在都市之外过生活……”(《我们应当做什么?》)

[2]见前书。

[3]对于那些“为自己而不为别人的苦行者”,托尔斯泰屡次表示反感。他把他们与骄傲而愚昧的革命家放在同一类型内,“他们自命要施善于人,可还不知道他们自己需要什么……”托尔斯泰说,“我以同样的爱情爱这两种人,但我亦以同样的憎恨恨他们的主义。惟一的主义是激发一种有恒的活动,支配一种适应心魂企望的生活,而努力筹思实现他人的幸福。基督的主义便是这样的,它既无宗教的安患情调,亦无那般革命家般徒唱高调不知真正的幸福为何物的情境。”

[4]全集卷二十六。

[5]一八八五年时代的照相,见全集版《我们应当做什么?》中插图。

[6]见《我们应当做什么?》。

[7]这第一部(前面的十五章)完全被俄国检查委员会删去。

[8]“造成悲惨的主因是财富逐渐积聚在不生产的人手中,集中于大都会里。富人们群集在都市中以便享乐与自卫。穷人们到城里来仰他们的鼻息,拾他们的唾余以苟延生命。奇怪的是这些穷人中竟有许多是工人,并不去做易于挣钱的事情,如经商、垄断、行乞、舞弊,甚至抢劫。”

[9]“罪恶的主因是产业。产业只是一项享受别人的工作的方法。”——托尔斯泰又言:产业不是属于我们而是属于他人的东西。“男人把他的妻子、奴仆、物,称为他的产业;但现实证明他的错误;他应当放弃,否则惟有自已痛苦而令人受苦。”托尔斯泰已预感到俄国的革命,他说:“三四年来,路人在谩骂我们,斥我们为懒虫。被压迫民众的愤恨与轻蔑天天在增长。”(见《我们应当做什么?》)

[10]农民革命者邦达列夫(Bondareff)曾愿这条律令成为全世界的律令。因此,托尔斯泰是受了他和另一个农人苏塔耶夫(Sutaiev)的影响:“我一生,在道德上受了两个俄国思想家的影响,他们使我的思想更为充实,为我解释了我自己的宇宙观:这两个人是农民苏塔耶夫与邦达列夫。”(见前书)在本书中,托尔斯泰描写苏塔耶夫的相貌,记有与他的谈话录。

[11]一八九五年发行的《烟草与酒精》,又名《畸形的享乐》,俄罗斯原文题作:《为何寻求麻醉》。

[12]《残忍的享乐》,印行于一八九五年,中分:肉食者,战争,行猎。

[13]托尔斯泰克制他这件嗜好是费了不少苦心,因为行猎是他最心爱的一种消遣,这且是他的父亲遗传给他的。他不是感伤的人,他亦不见得对于兽类有何怜悯。他的眼睛简直不大注视这些畜类的——有时是那么富于表情的——眼睛。除了马。他具有一切贵族的癖好。实际上,他具有残忍的本能。他曾讲起他一棍打死了狼时,他感有一种特殊的快感。他的后悔的情操,发现得很晚。

[14]一八七八年夏。

[15]一八七八年十一月十八日。

[16]一八七九年十一月。

[17]一八八一年十月五日。

[18]一八八一年十月十四日。

[19]一八八二年三月。

[20]一八八二年。

[21]一八八四年十月二十三日。

[22]“只有在男子们不依照真正的工作律令的社会里,才能产生这种所谓女权运动。没有一个正当工人的妻子会要求参与矿中或田间的工作。实际上,她们只要求参与富人阶级的幻想工作。”

[23]这是《我们应当做什么?》的最后几行。时代是一八八六年二月十四日。

[24]致友人书。

[25]言归旧好的事情是在一八七八年。托尔斯泰致书屠格涅夫请其原谅。屠格涅夫于一八七八年八月到亚斯纳亚·波利亚纳访他。一八八一年七月,托尔斯泰回拜他。大家对于他举动的改变,他的温和,他的谦虚都感着惊讶。他仿佛是再生了。

[26]致卜龙斯基书。(见比鲁科夫引述)

[27]一八八三年六月二十八日在布吉瓦尔(Bougival)地方所发的信。

[28]俄文原版第十二章。

[29]我们注意到在他责备托尔斯泰的文中,特·沃居埃不知不觉间也采用了托尔斯泰的语气,他说:“不论是有理无理,也许是为了责罚,我们才从上天受到这必须而美妙的缺点:思想……摈弃这十字架是一种亵渎的反叛。”(见《俄国小说论》,一八八六年)——可是托尔斯泰在一八八三年时写信给他的姑母说:“各人都应当负起他的十字架……我的,是思想的工作,坏的,骄傲的,充满着诱惑。”

[30]译者注:普洛斯帕罗(Prospero)是莎士比亚《暴风雨》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