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魏晋南北朝乐府学
魏晋南北朝是乐府学发展重要阶段。战乱不断,朝代更迭,南北分裂,乐府活动时断时续,在分散、聚合、交流、融汇、继承、创新中不断前行,出现了许多乐府学著作。《宋书·乐志》等正史乐志对乐府活动记录更加自觉,《荀氏录》等记录乐府曲目表演著作不断涌现,《文心雕龙·乐府》这样乐府诗学著作正式问世,标志着乐府学步入了一个新阶段。
汉末动荡之际,由于曹操重视,汉乐府体制得以部分传承。魏氏代汉,又有许多创新。晋受魏禅,乐府体制得以完整保留;永嘉之乱,乐府体制遭受巨大破坏。在此继承、创新、重建过程中,许多人为之倾注心力,也留下了一系列乐府文献。
魏晋乐府活动主要记述在《三国志》《晋书》和时人诗文当中。
1.乐府沿革。《三国志》未设《乐志》,但《魏书·杜夔传》对曹操命杜夔创制雅乐事有清楚记录。曹植《鞞舞哥序》记有武帝召汉“西园鼓吹”“能鞞舞”[44]李坚事。《晋书·乐志上》再述武帝获杜夔和使王粲作歌诗事及文帝喜欢新声改制乐府声韵事,荀勖与列和、阮咸论乐律高低事。《晋书·乐志下》记永嘉之乱乐府体制遭到破坏逐渐恢复事,横吹、相和在魏晋流传事以及江南新兴吴歌杂曲等事。
2.作品制作。《晋书·乐志上》述武帝获杜夔和使王粲作歌诗事,晋泰始二年改制郊祀明堂乐章傅玄作词事,泰始五年傅玄、荀勖、张华造王公上寿酒、食举乐歌诗事。《晋书·乐志下》记太元中曹毗、王殉等增造宗庙歌诗事,“魏受命,改其十二曲,使缪袭为词,述以功德代汉”,[45]“吴亦使韦昭制十二曲名,以述功德受命”,[46]“武帝受禅,乃令傅玄制为二十二篇,亦述以功德代魏”[47]事。
3.表演情况。魏晋时期一些乐府曲目表演情况时而见诸时人诗文。如嵇康《琴赋》:“若次其曲引所宜,则《广陵》《止息》,《东武》《太山》,《飞龙》《鹿鸣》,《鹍鸡》《游弦》,更唱迭奏,声若自然。流楚窈窕,惩躁雪烦。下逮谣俗,蔡氏五曲,《王昭》《楚妃》,《千里》《别鹤》,犹有一切,承间簉乏,亦有可观者焉。”[48]从中可以看到部分琴曲表演情况。再如陆机《鼓吹赋》:“原鼓吹之攸始,盖禀命于黄轩。播威灵于兹乐,亮圣器而成文。……鼓砰砰以轻投,箫嘈嘈而微吟。咏悲翁之流恩,怨高台之难临。……奏君马,咏南城。惨巫山之遐险,欢芳树之可荣。”[49]从中可以看到《思悲翁》《临高台》《君马黄》《战城南》《巫山高》《芳树》等鼓吹曲表演情况。
4.乐府人物。一些乐府活动重要人物也往往见诸史书当中。如前述杜夔、柴玉、左延年、李坚、张华、傅玄、荀勖、阮咸等人。《晋书·乐志下》载:“案魏晋之世,有孙氏善弘旧曲,宋识善击节唱和,陈左善清歌,列和善吹笛,郝索善弹筝,朱生善琵琶,尤发新声。故傅玄著书曰:‘人若钦所闻而忽所见,不亦惑乎?设此六人生于上世,越今古而无俪,何但夔牙同契哉!’案此说,则自兹以后,皆孙朱等之遗则也。”[50]记录了一系列乐工。
《隋书·经籍志》著录魏代歌录有《魏宴乐歌辞》七卷。著录晋代歌录有《晋歌章》十卷、《魏宴乐歌辞》七卷、《晋歌章》十卷、《晋歌诗》十八卷、《晋宴乐歌辞》十卷、《太乐备问锺铎律奏舞歌》四卷、《太乐备问锺铎律奏舞歌》四卷(郝生撰)、《晋歌诗》十八卷,《晋宴乐歌辞》十卷(荀勖)。《新唐书·艺文志》还著录荀勖《太乐杂歌辞》三卷、又《太乐歌辞》二卷、《乐府歌诗》十卷。汉代歌录不著撰者,这一时期开始著录。《晋书·乐志》收录了晋郊祀明堂乐章、四厢乐歌、宗庙歌诗、晋鼓吹曲、鼙舞歌诗、拂舞歌诗。
魏晋出现一批乐府学著作,主要有以下几种类型:
1.乐录。《隋书·经籍志》著录魏僧人撰《乐元》一卷、何晏等撰《乐悬》一卷、晋孔衍撰《琴操》三卷。最值得称道的是出现了第一部乐录著作,即荀勖之《荀氏录》。该书至少在南朝陈时就已经亡佚,从陈释智匠《古今乐录》征引刘宋时期乐录中可以得见一鳞半爪。如《乐府诗集》卷三十一引《古今乐录》云:“《猛虎行》,王僧虔《技录》曰:‘《荀录》所载,明帝《双桐》一篇,今不传。’”[51]又引《古今乐录》曰:“《从军行》,王僧虔云:‘《荀录》所载左延年《苦哉》一篇’,今不传。”[52]可见《荀氏录》记录了许多乐府曲目表演情况。
2.解题。晋崔豹《古今注·音乐》是重要乐府解题著作。书中考证了《雉朝飞》《别鹤操》《走马引》《淮南王》《武溪深》《吴趋曲》《箜篌引》《平陵东》《薤露》《蒿里》《长歌》《短歌》《陌上桑》《杞梁妻》《钓竿》《董逃歌》《短箫铙歌》《上留田》《日重光》《月重轮》《横吹》等曲调本事、含义、流变、表演等情况。时人诗文中也有一些乐府诗题内容。如陆机《鞠歌行序》云:“案汉宫阁有含章鞠室、灵芝鞠室。后汉马防第宅卜临道,连阁、通池、鞠城,弥于街路,鞠歌将谓此也。又东阿王诗‘连骑击壤’,或谓鞠
乎?三言七言,言虽奇宝名器,不遇知己,终不见重。愿逢知己,以托意焉。”[53]即是考证《鞠歌行》涵义。
3.注释。三国时期有人继续注释《汉书》,如李斐、李奇、邓展、文颖、苏林、张晏、如淳、孟康、项昭、韦昭等。这些注释在颜师古注《汉书》中时有引用。如《郊祀歌》第一章“焫膋萧”句李奇注云:“膋,肠间脂也。萧,乔蒿也。”“众嫭并”句孟康注云:“嫭音互。嫭,好也。”如淳注云:“嫭,美目貌。”[54]而时人注释《史记》时也涉及乐府,刘宋裴骃《史记集解》有引用。如《乐书》“又尝得神马渥洼水中”《集解》引李斐注云:“南阳新野有暴利长,当武帝时遭刑,屯田敦煌界。人数于此水旁见群野马中有奇异者,与凡马异,来饮此水旁。利长先为土人持勒靽于水旁,后马玩习久之,代土人持勒靽,收得其马,献之。欲神异此马,云从水中出。”又引苏林云:“洼音‘窐曲’之‘窐’也。”[55]晋灼著有《汉书集注》,臣瓒著有《汉书集解音义》,也都含有乐府注释。如《郊祀歌》第三章《青阳》“壧处顷听”句晋灼注云:“壧,穴也。谓蛰虫惊听也。”[56]第七章《惟泰元》“涓选休成”句臣瓒注云:“涓,除也。除恶选取美成者也。”[57]这些注释值得重视。
4.乐论。魏晋乐府面临继承革新双重任务,学人文士就乐府活动多有议论。明帝时王肃论乐,就载于《宋书·乐志》当中。正始时期,司马氏倡导名教,阮籍、嵇康不以为然,都借乐论以达其志。阮籍《乐论》主张音乐合于自然但又应节之以礼。嵇康作《声无哀乐论》,批评“治世之音安以乐,亡国之音哀以思”的说法,认为声音本是客观的,人之情感有哀有乐。亡国之音与治世之音问题,后世屡屡有人提及,其实嵇康已经把这一问题讲得很清楚了。
魏晋时期乐府诗创作进入了有主名时代,诗人们开始把乐府当作诗歌进行创作。即所谓“声歌虽有损益,爱玩在乎雕章。”[58]所作既是宫廷乐歌,又是个人抒情之作;既承载仪式娱乐功能,又高度个性化。东晋已经开始有人用“乐府”代指诗体。义熙中何承天作鼓吹铙歌,不再述开国者功德,只是根据标题和古辞自制新辞。总之,魏晋时期诗人们高度重视乐府文学特性,更多地从文学角度来创作和谈论乐府。
与前代相比,南朝乐府学著述更趋丰富,更为专业。《宋书·乐志》之于正史乐志,《古今乐录》之于乐录,都具有集大成意义,而《文心雕龙·乐府》则是乐府诗学开山之作。
宋、齐、梁、陈四朝正史只有前两朝设《乐志》,因此记录南朝乐府活动的正史《乐志》主要是《宋书·乐志》《南齐书·乐志》。《宋书·乐志》是《乐府诗集》之前最重要的乐府学著作。《宋书》,沈约撰。沈约为文章领袖,历经宋、齐、梁三代,曾作《晋书》一百一十卷、《宋书》一百卷、《齐纪》二十卷,唯有《宋书》一百卷传世。《南齐书·乐志》为梁代萧子显作,只有一卷,乐府活动记录较为简单。这一时期出现了几部重要乐录,即刘宋张永《元嘉正声技录》、王僧虔《大明三年宴乐技录》和陈释智匠《古今乐录》,记录乐府作品表演情况颇为详细。
1.乐府活动情况。《宋书·乐志》首先追述刘宋以前乐府发展历程,详细程度超过以往任何一代正史乐志。如汉初改制秦乐、河间献王献雅乐、魏武使杜夔创制雅乐、魏文帝改制宗庙乐、魏明帝时作《章斌舞》及改制汉乐、魏晋改作汉郊祀乐、东晋重建郊庙音乐、刘宋改制乐舞等情况,对于晋宋两朝乐府活动记录尤其详细。《南齐书·乐志》记录乐府活动较为简单,主要是齐郊庙、朝会、舞曲以及其他乐歌辞制作和使用情况。该志看重歌辞制作,有时还加入一些考辨内容。如云:“明堂歌辞,祠五帝。汉郊祀歌皆四言,宋孝武使谢庄造辞,庄依五行数,木数用三,火数用七,土数用五,金数用九,水数用六。……未详以数立言为何依据也。”[59]显然因袭了汉人将学术研究纳入正史写作的传统。《梁书》《陈书》虽不设《乐志》,但也有一些乐府活动的记录。如《梁书.萧子云传》记萧子云改制沈约作郊庙歌辞事,《陈书.张贵妃传》记陈后主作艳曲事,等等。
2.考证乐曲来源。《宋书·乐志》记录了许多吴歌杂曲本事。如云:“《子夜哥》者,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晋孝武太元中,琅邪王轲之家有鬼哥《子夜》。殷允为豫章时,豫章侨人庾僧虔家亦有鬼哥《子夜》。殷允为豫章,亦是太元中,则子夜是此时以前人也。……凡此诸曲,始皆徒哥,既而被之弦管。又有因弦管金石,造哥以被之,魏世三调哥词之类是也。”[60]以往正史也曾纪录乐府本事,但记述一系列乐曲本事,则从此志开始。
《宋书·乐志》还考证了《鞞舞》《公莫舞》《拂舞》《白纻舞》由来及其表演情况,征引了很多资料。如云:“《鞞舞》,未详所起,然汉代已施于燕享矣。傅毅、张衡所赋,皆其事也。曹植《鞞舞哥序》曰:‘汉灵帝《西园故事》,有李坚者,能《鞞舞》。遭乱,西随段煨。先帝闻其旧有技,召之。坚既中废,兼古曲多谬误,异代之文,未必相袭,故依前曲改作新哥五篇,不敢充之黄门,近以成下国之陋乐焉。’晋《鞞舞哥》亦五篇,又《铎舞哥》一篇,《幡舞哥》一篇,《鼓舞伎》六曲,并陈于元会。今《幡》、《鼓》哥词犹存,舞并阙。《鞞舞》,即今《鞞扇舞》也。”[61]学术意味明显。
《南齐书·乐志》记述了侏儒表演《俳歌》杂戏情况并考证杂戏来源。如《俳歌》云:“俳不言不语,呼俳噏所。俳适一起,狼率不止。生拔牛角,摩断肤耳。马无悬蹄,牛无上齿。骆駼无角,奋迅两耳。”解释云:“右侏儒导舞人自歌之。古辞俳歌八曲,此是前一篇。二十二句,今侏儒所歌,擿取之也。角抵、像形、杂伎,历代相承有也。其增损源起,事不可详,大略汉世张衡《西京赋》是其始也。魏世则事见陈思王乐府《宴乐篇》,晋世则见傅玄《元正篇》、《朝会赋》。江左咸康中,罢紫鹿、跂行、鳖食、笮鼠、齐王卷衣、绝倒、五案等伎,中朝所无,见《起居注》,并莫知所由也。太元中,苻坚败后,得关中檐橦胡伎,进太乐,今或有存亡,案此则可知矣。”[62]首次将俳歌记入《乐志》。
3.乐曲表演情况。南朝乐曲表演情况在乐录中有较为详细记录。
《元嘉正声技录》作者张永,刘宋大臣,曾任建康令、骠骑参军、冀州刺史、吴兴太守、太子詹事、青冀二州刺史、镇军将军、领徐州刺史、会稽太守、雍州刺史、护军将军、金紫光禄大夫、右光禄大夫、征北将军、南兖州刺史等职。张录隋唐时已经亡佚,因陈智匠《古今乐录》征引得以窥见部分内容。张录有关相和歌在刘宋时期表演情况记载十分珍贵。如《乐府诗集》在吟叹曲题下引《古今乐录》曰:“张永《元嘉技录》有吟叹四曲:一曰《大雅吟》,二曰《王明君》,三曰《楚妃叹》,四曰《王子乔》。《大雅吟》《王明君》《楚妃叹》,并石崇辞。《王子乔》,古辞。《王明君》一曲,今有歌。《大雅吟》《楚妃叹》二曲,今无能歌者。古有八曲,其《小雅吟》《蜀琴头》《楚王吟》《东武吟》四曲阙。”[63]清楚地记载这些乐曲哪些还在表演,哪些不再表演,哪些久已失传。再如平调曲引《古今乐录》曰:“其器有笙、笛、筑、瑟、琴、筝、琵琶七种,歌弦六部。张永《录》曰:‘未歌之前,有八部弦、四器俱作,在高、下、游弄之后。凡三调,歌弦一部,竟辄作送,歌弦今用器。’……张《录》云:‘非管弦音声所寄,似是命笛理弦之馀。’”[64]对相和歌表演情况记载相当详细。
王僧虔为刘宋大臣,曾任阳尹、南琅邪太守、湘州刺史、尚书右仆射、尚书仆射、尚书左仆射、尚书令。《大明三年宴乐技录》也记录了相和歌表演情况。如《乐府诗集》平调曲解题引《古今乐录》曰:“王僧虔《大明三年宴乐技录》,平调有七曲:一曰《长歌行》,二曰《短歌行》,三曰《猛虎行》,四曰《君子行》,五曰《燕歌行》,六曰《从军行》,七曰《鞠歌行》。”[65]所记内容与张录很相似。从王录中可知哪些相和歌在大明三年已经不再表演。如《乐府诗集》引《古今乐录》曰:“《猛虎行》,王僧虔《技录》曰:‘《荀录》所载,明帝《双桐》一篇,今不传。”[66]又云:“《从军行》,王僧虔云,《荀录》所载左延年《苦哉》一篇今不传。”[67]可见王僧虔作技录时曾参照了《荀氏录》。
张永、王僧虔显然曾长期留意相和歌留传情况。《宋书·乐志》载:“孝武大明中,以《鞞》、《拂》、杂舞合之钟石,施于殿庭。顺帝升明二年,尚书令王僧虔上表言之,并论三调哥。”认为当时殿庭舞蹈和乐器建制既不合古,又不典雅,对清商三调相和歌日渐零落感到忧虑:“又今之《清商》,实由铜雀,魏氏三祖,风流可怀,京、洛相高,江左弥重。谅以金县干戚,事绝于斯。而情变听改,稍复零落,十数年间,亡者将半。自顷家竞新哇,人尚谣俗,务在噍危,不顾律纪,流宕无涯,未知所极,排斥典正,崇长烦淫。……臣以为宜命典司,务勤课习,缉理旧声,迭相开晓,凡所遗漏,悉使补拾。曲全者禄厚,艺敏者位优。利以动之,则人思自劝;风以靡之,可不训自革。反本还源,庶可跂踵。”[68]建议得到了顺帝认可,但不知“缉理旧声”具体有何收获。
《宋书·乐志》也考证了一些曲目表演情况。如《肆夏》乐歌四章题下注云:“客入,于四厢振作《于铄曲》。皇帝当阳,四厢振作《将将曲》。皇帝入变服,四厢振作《于铄》、《将将》二曲。又黄钟、太簇二厢作《法章》、《九功》二曲。”[69]“《但歌》四曲,出自汉世。无弦节,作伎,最先一人倡,三人和。魏武帝尤好之。时有宋容华者,清彻好声,善倡此曲,当时特妙。自晋以来,不复传,遂绝。《相和》,汉旧歌也。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本一部,魏明帝分为二,更递夜宿。本十七曲,朱生、宋识、列和等复合之为十三曲。”[70]从中可见《但歌》表演方式和善于歌唱此曲之歌者宋荣华和爱听此曲之魏武帝,可见相和歌表演情况以及相和歌到曹魏流传情况及其相关人物。
萧子显《南齐书·乐志》在记录南齐郊庙、朝会、舞曲、俳歌等歌辞同时,偶尔也涉及表演情况。如云:“《宣烈舞》,执干戚。郊庙奏,平冕,黑介帻,玄衣裳,白领袖、绛领袖中衣,绛合幅袴,绛袜。朝廷,则武冠,赤帻,生绛袍单衣,绢领袖,皂领袖中衣,虎文画合幅挎,白布彩,皆黑韦缇。”[71]可见该舞舞具和舞者服饰。
智匠《古今乐录》,《隋书·经籍志》著录为十二卷,《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宋史·艺文志》著录均为十三卷。宋代以后不见著录。《清史稿·艺文志》著录一卷本《古今乐录》,系后人从《乐府诗集》等著作中辑录而成。
《古今乐录》是郭茂倩编撰《乐府诗集》的重要资料,在郊庙歌辞、燕射歌辞、鼓吹曲辞、横吹曲辞、相和歌辞、舞曲歌辞、琴曲歌辞、杂曲歌辞、杂歌谣辞中都有征引。近代曲辞没有征引,新乐府辞征引一处以考察曲名来源。说明《古今乐录》记述乐曲种类很全面,不同于张录、王录只专注于相和歌。《古今乐录》学术研究意味浓厚,曰《古今乐录》,有集前代乐录大成之意。其内容主要有:
首先,说明乐府器物。如《初学记·雅乐》在谈到八音时说:“释智匠《乐录》曰:‘金为钟镈镯铙,石为磬,丝为琴瑟箜篌筝筑琵琶,竹为篪笛龠箫管,匏为笙簧竽,土为埙缶,革为鼓,木为祝敔也。’”[72]《初学记·琴》在谈到琴之形制时说:“释智匠《乐录》曰:文王加一,武王加一,今称二弦为文武弦。”[73]再如《太平御览》引《古今乐录》曰:“白纻舞,案:辞有巾袍之言。纻本吴地所出,宜是吴舞也。晋徘徊歌曰:‘交交白绪,节节为双。’吴音呼绪为纻。疑白绪即白纻也。”[74]
其次,描述具体作品音乐形态。如《乐府诗集》《莫愁乐》解题引《古今乐录》曰:“《莫愁乐》亦云蛮乐,旧舞十六人,梁八人。”[75]《江陵乐》解题云:“《江陵乐》,旧舞十六人,梁八人。”[76]
再次,记述乐曲流传情况。例如《乐府诗集》吴声歌曲解题引《古今乐录》云:“吴声歌……存者有《乌噪林》《浮云驱》《雁归湖》《马让》,馀皆不传。吴声十曲:一曰《子夜》……十曰《团扇郎》,并梁所用曲。《凤将雏》以上三曲,古有歌,自汉至梁不改,今不传。”[77]从《古今乐录》中可以看到梁代乐曲表演情况。如《乐府诗集》《梁大壮大观舞歌二首》解题引《古今乐录》曰:“梁改《宣烈》为《大壮》,即周《武舞》也。改《凯容》为《大观》,即舜《韶舞》也。陈以《凯容》乐舞用之郊庙,而《大壮》《大观》犹同梁舞,所谓祠用宋曲,宴准梁乐,盖取人神不杂也。”[78]录中还记录一些歌辞及其本事。
南朝人作有许多歌录。《隋书·经籍志》著录有《乐府歌辞钞》一卷、《歌录》十卷、《古歌录钞》二卷、《吴声歌辞曲》一卷、《陈郊庙歌辞》三卷、《乐府歌诗》二十卷、《乐府歌诗》十二卷、《乐府三校歌诗》十卷、《乐府歌辞》九卷、《太乐歌诗》八卷、《歌辞》四卷、《宋太始祭高禖歌辞》十一卷、《齐三调雅辞》五卷、《古今九代歌诗》七卷、《三调相和歌辞》五卷、《三调诗吟录》六卷、《奏鞞铎舞曲》二卷、《太乐备问锺铎律奏舞歌》四卷,“又有鼓吹、清商、乐府、宴乐、高禖、鞞、铎等《歌辞舞录》,凡十部。”[79]《新唐书·艺文志》著录有谢灵运《新录乐府集》十一卷。可惜这些歌录没有一部完整保存至今。
《宋书·乐志》记录了大量刘宋以前乐府歌辞。《宋书·乐志》共有四卷,后三卷均记录歌辞。共收歌辞七十题三百一十一篇,按《乐府诗集》分类,这些歌辞分布郊庙、燕射、鼓吹、相和等几类当中。虽然《史记》《汉书》就已经开始收录歌辞,但收录是举例式的,不作全部收录,《宋书》比较系统地收录歌辞,保存歌辞意识十分明确,很多汉魏乐府歌辞都因《宋书》收录得以流传至今。在收录时又注意分门别类,如郊庙、享宴、相和、舞曲、鼓吹等。更为可贵的是在记录歌辞中有意识保留歌辞表演痕迹。如分解标记。魏文帝《燕歌行》分为七解:“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一解)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二解)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它方。(三解)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四解)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瑟鸣弦发清商。(五解)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六解)星汉西流夜未央,牵年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七解)”[80]再如重复标记。如魏武帝《秋胡行》标记:“愿‖登‖泰‖华‖山‖,神‖人‖共‖远‖游‖。……盛壮智惠,殊不再来。爱时进趣,将以惠谁。泛泛放逸,亦同何为。歌以言志,戚戚欲何念?(五解)”[81]再如声辞标记。如《巾舞》歌诗一篇:“吾不见公莫时吾何婴公来婴姥时吾哺声……吾去时母何何吾吾。”[82]其《今鼓吹铙歌辞》题下写道:“乐人以音声相传,训诂不可复解。”[83]不可解也收,说明他有意保留歌辞原貌。
《南齐书·乐志》记录了南齐郊庙歌辞、朝会乐辞、舞曲歌辞、俳歌辞等。在记录歌辞时,特别注意标记这些歌辞创作沿革情况。如云:“皇帝初献,奏《文德宣烈之乐》:‘营泰畤,定天衷。思心绪,谋筮从。(此下除二句。)田烛置,權火通。大孝昭,国礼融。(此一句改,馀皆颜辞,此下又除二十二句。)’”[84]“《前舞》阶步歌辞(新辞)”[85]“《前舞凯容》歌诗(旧辞)”[86]人们根据这些标记,很容易区分这些歌辞制作时作者情况、沿革情况。其歌辞分类也值得重视。
刘宋以后乐府作为诗体概念被人普遍使用,诗歌创变多在乐府诗中完成,人们谈诗论艺时会经常涉及乐府,乐府诗学至此进入了一个新阶段。
曹魏乐府创作主要由三祖完成,西晋乐府创作都是朝中重臣,南朝乐府诗作者身份逐渐放开,乐府仪式功用逐渐淡化,文学特性日益受到重视。魏晋以来皆以鼓吹曲述开国功德,而齐永明年间,沈约、谢朓等人作鼓吹曲,但“赋鼓吹曲名”而已。沈约为梁朝制作郊庙歌辞,萧子云认为不够典雅。武帝敕云:“郊庙歌辞,应须典诰大语,不得杂用子史文章浅言;而沈约所撰,亦多舛谬。”[87]以沈约之学问,并非不谙经典,而是不愿意受经典局限,才“杂用子史文章浅言”的。曹魏时乐府既有很强仪式功能又高度个性化,得益于曹氏父子过人之才华。到南朝更多诗人把乐府诗当作一种抒情诗体。魏晋诗人创作乐府题目上有时会标记“拟”字,说明是在给乐府作诗。南朝诗人创作乐府开始在诗体题上标记“代”、“当”、“赋”等字,说明所作只是当作乐府或赋咏某事而已。
人们也越来越多地以文学特性来评价乐府诗创作。永明年间萧子良率文士作《永明乐歌》,释宝月辞就得到了齐武帝特别欣赏。《南齐书·乐志》云:“《永平乐歌》者,竟陵王子良与诸文士造奏之。人为十曲。道人释宝月辞颇美,上常被之管弦,而不列于乐官也。”[88]再如《南史·王子云传》又载:“江夏费昶……善为乐府……武帝重之,敕曰:‘才意新拔,有足嘉异。’”[89]释宝月、费昶皆因文学成功受到了皇帝赏识。沈约也开始使用诗歌话语体系来评价乐府。他认为乐府应该继承古代献诗传统,歌咏当下之事,对时政有所裨益。他还以雅郑区分乐府。其《宋书·志序》云:“今《志》自郊庙以下,凡诸乐章,非淫哇之辞,并皆详载。”[90]到《文心雕龙》专设“乐府”篇,乐府正式进入诗学批评范畴。
《文心雕龙·乐府》所述不出《史记》《汉书》,持论也是老生常谈,但他明确将乐府当作一种文体论述,并描述各家乐府文学特性,诚属难能可贵。如云:“至于魏之三祖,气爽才丽,宰割辞调,音靡节平。观其‘北上’众引,‘秋风’列篇,或述酣宴,或伤羁戍,志不出于慆荡,辞不离于哀思。虽三调之正声,实《韶》、《夏》之郑曲也。……若夫艳歌婉娈,怨诗诀绝,淫辞在曲,正响焉生?然俗听飞驰,职竞新异,雅咏温恭,必欠伸鱼睨;奇辞切至,则拊髀雀跃;诗声俱郑,自此阶矣!”[91]刘勰还主张乐府辞贵俭约:“凡乐辞曰诗,咏声曰歌,声来被辞,辞繁难节。故陈思称‘左延年闲于增损古辞,多者则宜减之’,明贵约也。观高祖之咏‘大风’,孝武之叹‘来迟’,歌童被声,莫敢不协。子建士衡,咸有佳篇,并无诏伶人,故事谢丝管,俗称乖调,盖未思也。”[92]明确揭示出乐府体裁特点。刘勰还说:“昔子政品文,诗与歌别,故略具乐篇,以标区界。”[93]标举乐府诗体意识相当明确。
钟嵘《诗品》也曾论及乐府。如云:“昔《南风》之词,《卿云》之颂,厥义夐矣。”[94]“陈思赠弟,仲宣《七哀》……惠连《捣衣》之作,斯皆五言之警策者也。”[95]“《团扇》短章,词旨清捷,怨深文绮,得匹妇之致。”[96]也是从文学角度来论述乐府。萧统编《文选》将乐府诗单列,说明乐府诗体概念更加深入人心。
所谓北朝,主要指北魏,其他各朝国祚不长。从北齐魏收撰《魏书·乐志》中可以得见北朝乐府学之一斑。
《魏书·乐志》较为详细地记录了西晋乐府经永嘉之乱后流传过程:“永嘉已下,海内分崩,伶官乐器,皆为刘聪、石勒所获,慕容俊平冉闵,遂克之。王猛平邺,入于关右。苻坚既败,长安纷扰,慕容永之东也,礼乐器用多归长子,及垂平永,并入中山。自始祖内和魏晋,二代更致音伎;穆帝为代王,愍帝又进以乐物;金石之器虽有未周,而弦管具矣。逮太祖定中山,获其乐县,既初拨乱,未遑创改,因时所行而用之。世历分崩,颇有遗失。”[97]书中还记录了北魏重建乐府的一系列重要活动。如“天兴元年冬,诏尚书吏部郎邓渊定律吕,协音乐”,[98]作郊庙乐舞之事。“(天兴)六年冬,诏太乐、总章、鼓吹增修杂伎”[99]事。从中可以看出,随着汉化程度逐步加深,北魏在于制礼作乐上投入很多精力,旨在恢复汉晋规模体制。
志中对南朝乐曲流传到北朝情况记录尤显珍贵:“初,高祖讨淮、汉,世宗定寿春,收其声伎。江左所传中原旧曲,《明君》《圣主》《公莫》《白鸠》之属,及江南吴歌、荆楚西声,总谓《清商》。至于殿庭飨宴兼奏之。其圜丘、方泽、上辛、地祗、五郊、四时拜庙、三元、冬至、社稷、马射、籍田,乐人之数,各有差等焉。”[100]说明南北对峙期间,或通过战争,或通过外交,乐府也有交流。后人把汉代相和歌和南朝吴声和西曲都叫做“清商乐”,就与北魏人这一叫法有关。《魏书》其他列传对乐府活动也有涉及。
《魏书·乐志》还记录了乐府歌辞留存情况。如云:“初,侍中崔光、临淮王彧并为郊庙歌辞而迄不施用,乐人传习旧曲,加以讹失,了无章句。后太乐令崔九龙言于太常卿祖莹曰:‘声有七声,调有七调,以今七调合之七律,起于黄钟,终于中吕。今古杂曲,随调举之,将五百曲。恐诸曲名,后致亡失,今辄条记,存之于乐府。’莹依而上之。九龙所录,或雅或郑,至于谣俗、四夷杂歌,但记其声折而已,不能知其本意。又名多谬舛,莫识所由,随其淫正而取之。乐署今见传习,其中复有所遗,至于古雅,尤多亡矣。”[101]这段话有助于考证“杂曲歌辞”由来。
北朝也有乐府学著作。据《隋书·经籍志》著录:“《乐书》七卷(后魏丞相士曹行参军信都芳撰)、《钟磬志》二卷(公孙崇撰)。”[102]此二书《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均有著录。据《古今乐录》记载信都芳精通乐理,并有独特实验。公孙崇在钟磬上也做过实验。其《请以高肇监乐务表》云:“乐府先正声,有《王夏》《肆夏》《登歌》《鹿鸣》之属六十馀韵,又有《文始》《五行》《勺舞》。太祖初兴,置《皇始》之舞,复有吴夷、东夷、西戎之舞。乐府之内,有此七舞。太和初,郊庙但用《文始》《五行》《皇始》三舞而已。窃惟周之文武,颂声不同;汉之祖宗,庙乐又别。伏惟皇魏,四祖三宗,道迈隆周,功超鸿汉,颂声庙乐,宜有表章,或文或武,以旌功德。”[103]从中可见北朝人制礼作乐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