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本事
本事是乐府曲调相关故事。本事包含很多信息,或记曲名由来,或记该曲曲调,或记该曲传播,或记该曲演变,从中可以看到该曲题材、主题、曲调、体式、人物等许多情况,值得特别考察。
中国人很早就重视历史经验,孟子就提出“知人论世”的论文方法。乐府是宫廷礼乐核心组成部分,历来受史家重视,与之相关故事被人们有意记录下来,这就是乐府本事。本事内容十分丰富,首先应该关注其范围和类型。
本事一定是一个故事,故事记录可能不完整,甚至只有只言片语,但也一定是个故事。故事可以分为本源故事和原型故事:
1.本源故事。是指直接记述某一个曲调产生的故事。例如《公无渡河》,《乐府诗集》《箜篌引》解题引崔豹《古今注》曰:“《箜篌引》者,朝鲜津卒霍里子高妻丽玉所作也。子高晨起刺船,有一白首狂夫,被发提壶,乱流而渡,其妻随而止之,不及,遂堕河而死。于是援箜篌而歌曰……声甚凄怆,曲终亦投河而死。子高还,以语丽玉。丽玉伤之,乃引箜篌而写其声,闻者莫不堕泪饮泣。丽玉以其曲传邻女丽容,名曰《箜篌引》。”[20]详细记录了该曲产生具体情景和创作过程,是典型本源性故事。
2.原型故事。是指曲调歌咏的故事,不记录曲调产生过程。例如《秋胡行》,《乐府诗集》解题引《西京杂记》曰:“鲁人秋胡,娶妻三月,而游宦三年,休还家。其妇采桑于郊。胡至郊而不识其妻也,见而悦之,乃遗黄金一镒。妻曰:‘妾有夫,游宦不返。幽闺独处,三年于兹,未有被辱于今日也。’采桑不顾,胡惭而退。至家,问:‘妻何在?’曰:‘行采桑于郊,未返。’既归还,乃向所挑之妇也,夫妻并惭。妻赴沂水而死。”又引《列女传》曰:“鲁秋洁妇者,鲁秋胡之妻也。既纳之五日去,而宦于陈,五年乃归。未至其家,见路傍有美妇人,方采桑而说之。……妇汗其行,去而东走,自投于河而死。”又引《乐府解题》曰:“后人哀而赋之,为《秋胡行》。”[21]可见先有秋胡戏妻故事,才有后人作曲咏歌。咏歌内容为秋胡戏妻故事,而不该曲创调故事。
无论本源故事还是原型故事,都在考察之列。
按不同标准可以给本事划分出很多类型,学人完全可以根据需要自行归纳。例如可以根据故事发生发展过程将本事分成创调本事、流传本事、接受本事。
1.创调本事。指记录曲调创制的故事。《乐府诗集》《薤露》解题引崔豹《古今注》曰:“《薤露》、《蒿里》并丧歌也。本出田横门人,横自杀,门人伤之,为作悲歌。言人命奄忽,如薤上之露,易晞灭也。亦谓人死魂魄归于蒿里。”[22]崔豹认为《薤露》《蒿里》是田横门人伤田横之死而作。
2.流传本事。有些本事记录曲调流传过程。如《薤露》本事,崔豹《古今注》云:“至汉武帝时,李延年分为二曲,《薤露》送王公贵人,《蒿里》送士大夫庶人。使挽柩者歌之,亦谓之挽歌。”[23]再如《乐府诗集》对《何满子》流传情况的记载:“唐白居易曰:‘何满子,开元中沧州歌者,临刑进此曲以赎死,竟不得免。’《杜阳杂编》曰:‘文宗时,宫人沈阿翘为帝舞《何满子》,调辞风态,率皆宛畅。’然则亦舞曲也。”[24]从中可以看出,《何满子》创于盛唐开元年间,到晚唐文宗时期仍有舞蹈表演。
3.接受本事。如前述《公无渡河》故事中:“丽玉伤之,乃引箜篌而写其声,闻者莫不堕泪饮泣。”就是记录该曲被人接受情况。再如唐玄宗听唱李峤《汾阴行》故事。唐孟棨《本事诗》“事感第二”:“天宝末,玄宗尝乘月登勤政楼,命梨园弟子歌数阕。有唱李峤诗者云:‘富贵荣华能几时,山川满目泪沾衣。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时上春秋已高,问是谁诗。或对曰李峤,因凄然泣下,不终曲而起,曰:‘李峤真才子也。’又明年,幸蜀,登白卫岭,览眺久之,又歌是词,复言‘李峤真才子’,不胜感叹。时高力士在侧,亦挥涕久之。”[25]四十年太平天子,忽然遭逢大乱,李峤《汾阴行》中几句正好道出了他伤心之事,引起无限感慨。
本事,先秦用以指“本业”,汉代以后才用以指事情原本情况。《汉书·艺文志》“春秋类”序云:“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其事实皆形于传,是以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26]王充《论衡·儒增篇》在“传言:秦灭周,周之九鼎入于秦”下按语云:“案本事,周赧王之时,秦昭王使将军摎攻王赧,王赧惶惧奔秦,顿首受罪,尽献其邑三十六、口三万。秦受其献还王赧。王赧卒,秦王取九鼎宝器矣。若此者,九鼎在秦也。”[27]有意识记录曲调创制本事是一种自觉行为。本事生成可从几方面进行分析:
艺术源于生活,即所谓“感于哀乐,缘事而发”。这些“事”以三类内容为多:
1.生活习俗。音乐往往带有地方特色,因为每个地方都有其独特风土人情,因此生活习俗最易成为本事来源。如《采莲曲》与江南水乡劳动生活有关,《神弦歌》与吴地民间祭神活动有关,而《祓禊曲》则与民间三月上巳日“洗濯祓除”习俗有关。《乐府诗集》《祓禊曲》解题云:“后汉有郭虞者,三日上巳产二女,二日中并不育,俗以为大忌,至此月日讳止家,皆于东流水上为祈禳自洁濯,谓之禊祠,引流行觞,遂成曲水。”[28]因此考察这类本事,应该多关注劳动生产、民俗风情、地域环境等因素。
2.历史事件。很多曲调源于某一历史事件或因某一事件得到广泛传播。如《董逃行》就与董卓之乱有关。《乐府诗集》解题引崔豹《古今注》云:“《董逃歌》,后汉游童所作也。终有董卓作乱,卒以逃亡。后人习之为歌章,乐府奏之,以为儆诫焉。”[29]该曲在董卓乱前就已存在,但董卓事件促使这一曲调成为乐府曲目。《得宝歌》源于唐玄宗初得杨贵妃事。《乐府杂录》云:“《得宝歌》一曰《得宝子》,又曰《得鞛子》。明皇初纳太真妃,喜谓后宫曰:‘朕得杨氏,如得至宝也。’遂制曲名《得宝子》。”[30]这些事件可能是创调本事,可能是流传本事,也可能是接受本事。
3.历史人物。很多曲调产生和流传都与某一历史人物有关。人物活动也是事件,所不同者与曲调有关事件是其一生中重要事件,甚至是唯一被记录下来的事件。杂歌谣辞大都是对某一人物的讴歌、感叹或讽刺。如《吴人歌》就是吴郡百姓为歌颂太守邓攸而作。《晋书》本传云:“时吴郡阙守,人多欲之,帝以授攸。攸载米之郡,俸禄无所受,唯饮吴水而已。……攸在郡刑政清明,百姓欢悦,为中兴良守。后称疾去职。郡常有送迎钱数百万,攸去郡,不受一钱。百姓数千人留牵攸船,不得进,攸乃小停,夜中发去。吴人歌之曰:‘紞如打五鼓,鸡鸣天欲曙。邓侯拖不留,谢令推不去。”[31]考察曲调与人物活动关系是题中应有之义。
文本记录是故事固化为曲调本事必要手段。文本记录有以下四种来源:
1.诗歌序言。很多曲调创作时有序言,交代该作品创作原委,是对本事最直接最准确的记录。如《焦仲卿妻》诗序:“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没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而为此辞也。”[32]再如刘禹锡《泰娘歌并引》云:“泰娘本韦尚书家主讴者。初尚书为吴郡得之,命乐工诲之琵琶,使之歌且舞。无几何,尽得其术。居一二岁,携之以归京师。京师多新声善工,于是又捐去故伎,以新声度曲,而泰娘名字往往见称于贵游之间。元和初,尚书薨于东京,泰娘出居民间。久之,为蕲州刺史张愻所得。其后愻坐事,谪居武陵郡。愻卒,泰娘无所归,地荒且远,无有能知其容与艺者,故日抱乐器而哭,其音焦杀以悲。雒客闻之,为歌其事,以足乎乐府云。”[33]有些诗序可能是后人所加,需要核实。
题下注释文字,甚至诗歌内容也可能成为某一个曲调本事记录。如《何满子》本事,白居易诗注和元稹诗中都曾提到。白居易自注云:“开元中,沧州有歌者何满子,临刑,进此曲以赎死,上竟不免。”[34]如元稹《何满子歌(张湖南座为唐有熊作)》有句云:“何满能歌能宛转,天宝年中世称罕。婴刑系在囹圄间,水调哀音歌愤懑。梨园弟子奏玄宗,一唱承恩羁网缓。便将《何满》为曲名,御谱亲题乐府纂。”[35]二人诗中都谈及何满子以歌赎死事,白居易记何满子没能获免,元稹记得以赦免。这些记录本意不在于记录和保存该曲本事,真实性也不如原作原序,但清楚地表明该曲本事在流传。
2.历史记录。很多曲调产生和流传都与历史人物和事件有关,被史家一并记录下来。虽然史家无意为曲调记录本事,却成了该曲本事的文本记录。例如《陇上歌》本事,《乐府诗集》解题据《晋书·刘曜载记》云:“刘曜围陈安于陇城,安败,南走陕中。曜使将军平先、丘中伯率劲骑追安。安与壮士十馀骑于陕中格战,安左手奋七尺大刀,右手执丈八蛇矛,近交则刀矛俱发,辄害五六,远则双带鞬服,左右驰射而走。平先亦壮健绝人,与安搏战,三交,夺其蛇矛而退,遂追斩于涧曲。安善于抚接,吉凶夷险,与众同之。及其死,陇上为之歌。曜闻而嘉伤,命乐府歌之。”[36]可见《陇上歌》本事正是作为陈安事迹一部分被史家记录下来的。
当然有些史书也有意记述乐府本事。如《宋书·乐志》对一些清商曲本事的记载:“《阿子》及《欢闻哥》者,晋穆帝升平初,哥毕辄呼‘阿子!汝闻不?’语在《五行志》。……《读曲哥》者,民间为彭城王义康所作也。其哥云‘死罪刘领军,误杀刘第四’是也。”[37]沈约本意就是为了记录这些乐府曲调本事。
3.后人整理。有些本事是后人根据相关史料整理而成。其中以晋崔豹《古今注》对汉代相和歌本事注释最为典型。后代题解著作往往把考证曲调本事作为主要内容。如《长门怨》,吴兢《乐府古题要解》云:“右为汉武帝陈皇后作也。后,长公主嫖女,字阿娇。及卫子夫得幸,后退居长门宫,愁闷悲思。闻司马相如工文章,奉黄金百斤,令为解愁之辞。相如作《长门赋》,帝见而伤之,复得亲幸者数年。后人因其赋为《长门怨》焉。”[38]《乐府诗集》集前人题解之大成,对乐府诗本事整理也最多。如《祓禊曲》,郭茂倩就综合了《拾遗记》《后汉书·礼仪志》《风俗通》《尚书》《论语》《韩诗》《汉书》《祓禊赋》《晋书》《西京杂记》等文献,详细考察祓禊活动,[39]包括源于何时、源于何地、有何用意、各种异说等,对该曲本事做了详细整理。
4.据辞追索。本事记录未必都是散文,在相关记录缺失情况下,始辞或较早歌辞就担负起保留本事的作用,后人得以据此追索本事。如《平陵东》,崔豹《古今注》只是说:“《平陵东》,汉翟义门人所作也。”吴兢《乐府古题要解》根据崔注和古辞作出新解:“右古词:‘平陵东,松柏桐,不知何人劫义公。’此汉翟义门人所作也。义,丞相方进之少子,字文中,为东郡太守。以王莽篡汉,起兵诛之,不克而见害。门人作歌以怨之。”[40]再如《雁门太守行》,吴兢根据古辞中“汉孝和帝时,洛阳令王君”两句,从《后汉书·循吏列传》里寻得王涣故事:“按其歌辞历述涣本末,与本传合,而题云《雁门大守行》,所未详也。”[41]可见古辞虽然不能替代本事,却能为追寻本事提供线索。
有些本事一成不变,有些本事不断变化。变化大致有四种类型:
1.异说。有些本事存在不同说法。如清商曲辞《阿子歌》《乐府诗集》列两说:一是《宋书·乐志》:“《阿子歌》者,亦因升平初歌云‘阿子汝闻不’,后人演其声为《阿子》、《欢闻》二曲。”二是《乐苑》:“嘉兴人养鸭儿,鸭儿既死,因有此歌。”[42]再如《得宝歌》,《乐府诗集》解题也列两说:一是《旧唐书·韦坚传》载陕县尉崔成甫根据“民间戏唱《得体歌》”而作《得宝歌》,歌颂韦坚转运东南财宝;一是《乐府杂录》记唐玄宗初得杨贵妃,如获至宝事。[43]
2.讹传。本事记录有时会出现失误,甚至以讹传讹。如近代曲辞《还京乐》,《新唐书·礼乐志》记其本事云:“是时,民间以帝自潞州还京师,举兵夜半诛韦皇后,制《夜半乐》、《还京乐》二曲。”[44]认为《还京乐》与《夜半乐》是为玄宗诛韦后事而作。但段安节《乐府杂录》又说:“明皇自蜀反正,乐工制《还京乐》、《雨霖铃》二曲。”[45]与《新唐书》所记不同。而《明皇别录》又与《乐府杂录》有出入:“帝幸蜀,南入斜谷。属霖雨弥旬,于栈道雨中,闻铃声与山相应。帝既悼念贵妃,因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恨焉。时独梨园善觱篥乐工张徽从至蜀,帝以其曲授之。洎至德中,复幸华清宫,从官嫔御皆非旧人。帝于望京楼命张徽奏《雨霖铃》曲,不觉凄怆流涕。其曲后入法部。”[46]《别录》称《雨霖铃曲》并非张野狐所创,而是明皇所作,授与张野狐的。这些例证说明本事在流传过程中经常会出现一些讹误,考察时应加以辨析。
3.累积。很多本事故事精彩,传说中不断被人加入新的内容,故事可能越来越吸引人,与原型可能越来越远。《杞梁妻》本事就是如此。故事最早记录是《左传·襄公二十三年》,说齐侯伐莒,杞梁被获,未言生死。没有杞梁妻哭倒杞国都城之说。《礼记·檀弓下第四》记曾子一段话,说杞梁被杀,其妻哀哭,也没有哭倒杞国都城事。到《列女传·贞顺传》加入了新内容:“杞梁之妻无子,内外皆无五属之亲。既无所归,乃就其夫之尸于城下而哭,内诚动人,道路过者莫不为之挥涕,十日,而城为之崩。既葬,曰:‘吾何归矣?……亦死而已。’遂赴淄水而死。”[47]崔豹《古今注》又有增添:“其妹悲姊之贞,乃作歌,名曰《杞梁妻》焉。梁,殖之字也。”[48]后来人们又将其与孟姜女哭倒长城事合而为一。这种累积,固然不排除原有故事有多种记录,后人记录各有所本,但最大可能是后人演绎。
4.衍生。一个乐府曲调往往有许多曲辞创作,而每个曲辞创作都是对本事的演绎,有时就会衍生出新本事,甚至取代原有本事。如《陌上桑》,又叫《艳歌罗敷行》。《乐府诗集》引解题引《古今乐录》曰:“《陌上桑》,歌瑟调。古辞《艳歌罗敷行·日出东南隅篇》。”[49]可见《日出东南隅》只是《陌上桑》一首歌辞。《乐府诗集》同时收录其他三首歌辞内容都与之不同。但自从晋代以后,人们几乎都把《日出东南隅篇》内容当作了该曲本事。如崔豹《古今注》云:“《陌上桑》者,出秦氏女子。秦氏,邯郸人有女名罗敷,为邑人千乘王仁妻。王仁后为赵王家令。罗敷出采桑于陌上,赵王登台见而悦之,因置酒欲夺焉。罗敷巧弹筝,乃作《陌上桑》之歌以自明,赵王乃止。”[50]这个被人普遍接受的本事,只是《陌上桑》一首歌辞所咏故事,并非《陌上桑》本事。
本事在乐府创作传播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主要有两个方面:
乐府创作基本不离本事,与后来曲子词大不相同。曲子词最初也按本事创作,后来却出现了大面积背离。苏轼以《念奴娇》抒发“大江东去”的豪放情怀,辛弃疾以《贺新郎》发出“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的悲壮呼喊。乐府诗创作很少出现这种情况,本事一直维护自身题材,保持统一性。
若偏离了本事则被视为不正常。如《秋胡行》咏秋胡戏妻事,但魏文帝、曹植创作偏离本事,受到了后人强烈质疑。《乐府诗集》《秋胡行》解题云:“《西京杂记》曰:‘鲁人秋胡,娶妻三月……妇汗其行,去而东走,自投于河而死。’《乐府解题》曰:‘后人哀而赋之,为《秋胡行》。若魏文帝辞云:“尧任舜禹,当复何为。”亦题曰《秋胡行》。’《广题》曰:‘曹植《秋胡行》,但歌魏德,而不取秋胡事,与文帝之辞同也。’”[51]可见《乐府解题》和《乐府广题》都指出曹丕、曹植创作背离本事不正常。诗人们创作如果未按本事写作,也会作特别交代。如南齐永明年间,沈约、谢朓等人作鼓吹曲辞,不按本事,只赋曲题,所以特意标明“赋鼓吹曲名”而成。如谢朓诗题为《同沈右率诸公赋鼓吹曲名先成为次》。本事是维护乐府传统关键因素。
对于严格遵循本事创作,有些诗人也提出了批评意见。如卢照邻《乐府杂诗序》云:“落梅芳树,共体千篇;陇水巫山,殊名一意。”主张“发挥新体”,“自我作古”。[52]元稹《乐府古题序》云:“沿袭古题,唱和重复,于文或有短长,于义咸为赘剩。”主张作“即事名篇,无复倚傍”的新乐府。两家都指出了乐府因遵循本事造成题材和主题重复的弊端。所谓“自我作古”,“无复倚傍”,就是抛开本事。
这种批评从诗歌文学特性来讲很有道理,毕竟创新才是文学的灵魂。但从音乐作品创作和传播角度来看这种看法有失偏颇。音乐活动不怕重复,也不刻意避免重复,重复是音乐活动所必须的。这就决定了古乐府作为音乐作品有机组成部分同样具有了重复特性。既然一首好歌令人百听不厌,那么保留这动听旋律,在歌辞上加以变化,便成为欣赏者另一种期待。这种新歌辞,既离原有歌辞不远,又有所创新。离原有歌辞不远,就不至于使听者感到意外;较原有歌辞有所创新,正好满足听者创新需求。这样“共体千篇”就成了“旧曲千唱”一个补充机制:音乐重复,满足了听者对重复的期待;歌辞变化,满足听者对变化的需求。乐府魅力就在于既有沿袭又有创新,在沿袭和创新中不断获得新生命力。“唱和重复”,“共体千篇”本身就说明乐府这一传统有其合理性。
乐府艺术呈现是当下的,乐府承载信息是历史的。每题乐府背后都有一个动人故事,并埋藏在欣赏者心中。当人们接触到作品呈现出来部分信息时,可以联想到其背后历史故事。这种联想会使欣赏者产生一种心理期待,期待着重温这一故事给他带来的喜怒哀乐。从听众角度来看,有些曲子魅力永存,永远具有欣赏价值。各民族史诗,尽管经历了无数歌手演绎,但其最基本旋律深深根植在听者心中;许多民间小调,历经千年而不衰,在其固有听众当中,永远无可替代。人创作了优秀音乐作品,优秀音乐作品也培养了忠实听众。一首新奇而动听的曲子,固然能给人们带来惊喜;一首熟悉而动听的曲子,同样能够满足听众期待。
乐府艺术有时还可以作为沟通信息的有效方式。这也是本事作用之一。本事都有其具体情境,都有其思想和情感,当人们生活遇到类似情境和思想情感时,就可以借助这一乐府来传达想要表达的信息。例如唐代朱揆《钗小志》记载的一个故事:“张跂欲娶妾,其妻曰:‘子诵《白头吟》,妾当听之。’跂惭而止。”[53]因为《白头吟》本事是卓文君为制止司马相如娶茂陵女为妾事。张跂夫妻都熟知,所以妻子能借以言志,并收到了良好效果。
乐府诗本事有其独特价值,主要体现在创作和研究两个方面。
本事在乐府诗创作中起维护传统作用,对非乐府诗创作也有影响。
1.诗歌。乐府作为一种综合艺术长期在社会上流传,已经成为社会生活组成部分,因而许多非乐府诗创作也深受乐府诗影响。影响有内容上的,有形式上的,也有风格上的。在内容上影响最突出者是乐府本事常常成为后人歌咏题材。如汉高祖于沛县故乡作《大风歌》故事,就经常出现在后人诗歌创作当中。《铜雀台》咏魏武帝命歌妓于铜雀台向其坟墓歌舞事,也经常出现于诗人笔下。如唐人李远《悲铜雀台》诗:“西陵树已尽,铜雀思偏多。雪密疑楼阁,花开想绮罗。影销堂上舞,声断帐前歌。唯有漳河水,年年旧绿波。”[54]
2.戏剧。有很多乐府歌咏故事成为戏剧常见题材。最典型的是《王昭君》。《旧唐书·音乐志》:“《明君》,汉元帝时,匈奴单于入朝,诏王嫱配之,即昭君也。及将去,入辞。光彩射人,耸动左右,天子悔焉。汉人怜其远嫁,为作此歌。晋石崇妓绿珠善舞,以此曲教之,而自制新歌曰:‘我本汉家子,将适单于庭,昔为匣中玉,今为粪土英。’晋文王讳昭,故晋人谓之《明君》。”[55]昭君出塞故事本来广为流传,成为著名乐府曲调以后,扩大了传播深度和广度,对后世戏剧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元杂剧《汉宫秋》、现代话剧《王昭君》,都是在演绎这一题材。
3.小说。乐府本事有时也会成为小说题材。如前述《王昭君》本事,被宋人乐史演绎成《绿珠传》:“晋石崇为交趾采访使,以真珠三斛致之。崇有别庐在河南金谷涧。涧中有金水,自太白源来。崇即川阜置园馆。绿珠能吹笛,又善舞《明君》(明君,昭君也。避晋文帝讳,改昭为明)。明君者,汉妃也。汉元帝时,匈奴单于入朝,诏王嫱配之,即昭君也。及将去,入辞,光彩射人,天子悔焉,重难改更,汉人怜其远嫁,为作歌。崇以此曲教之,而自制新歌。”[56]很像乐府解题著作叙述《王昭君》本事。
4.影视。当代影视文学中也经常撷取乐府本事为题材。最典型的就是美国迪斯尼公司出品的动画片《花木兰》。尽管该片带有很多美国文化元素,但还是获得了巨大成功,许多影视编导继续争相演绎这一故事。
本事研究价值不言而喻,主要有两个方面:
1.有助于文本解读。很多曲辞只有联系本事方能得到确解。如杂曲歌辞《杨白花》:“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秋去春还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仅从字面看,只是借歌咏杨花写伤春之情,没有更多寓意。联系本事看,诗中情感就丰富了许多。《乐府诗集》解题云:“《梁书》曰:‘杨华,武都仇池人也。少有勇力,容貌雄伟,魏胡太后逼通之。华惧及祸,乃率其部曲来降。胡太后追思之不能已,为作《杨白华》歌辞,使宫人昼夜连臂蹋足歌之,声甚凄惋。’故《南史》曰:‘杨华本名白花,奔梁后名华,魏名将杨大眼之子也。””[57]原来这首诗在抒写一国女主眷恋一位英俊武将的深情。再如宋武帝《丁督护歌五首》,四处写到“督护”,光从字面看,以为女子思念北征丈夫,丈夫官职为“督护”。联系本事方知是“赋题而作”。《宋书·乐志》曰:“《督护哥》者,彭城内史徐逵之为鲁轨所杀,宋高祖使府内直督护丁旿收敛殡埋之。逵之妻,高祖长女也,呼旿至阁下,自问敛送之事,每问,辄叹息曰:‘丁督护!’其声哀切,后人因其声,广其曲焉。”[58]丁督护只是受宋高祖指派料理徐逵之后事者,并非出征将领。
2.从中认识其他要素。本事中含有其他要素信息,从中可以了解其他要素。例如前面所举《杨白花》《丁督护歌》本事中都交代了曲名由来,都指出了作品的悲伤风格。有些本事还交代调式。例如《白雪歌》,《乐府诗集》解题引《琴集》曰:“《白雪》,师旷所作商调曲也。”[59]有些本事还交代体式。如《宋书·乐志》引张华《表》云:“按魏上寿食举诗……至其韵逗曲折,皆系于旧。”[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