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 第三节 时空

第三节 时空

中国艺术中的时空意识,反映了古人对主体与自然的生命精神的体悟,体现了主体对宇宙生机的把握方式。中国人总是将艺术作品视为一个生命的有机整体,而艺术作品的时空,便是艺术作品这个生命整体生存的感性氛围。正是在这种感性氛围中,主体心灵的无限与太玄的无限豁然贯通,整个宇宙与主体心灵的时空遂浑融契合。也正是在这种感性氛围中,主体实现其审美的最终目的,即主体精神突破了现实时空的束缚,从有限中获得无限,从瞬间中获得永恒。

一、观念溯源

中国人的时空观念最初是同生命意识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时空感性形态的变化,从本质上说是阴阳二气化合的结果。“时”的观念,古代指季节,即所谓“四时”。古人眼中的春夏秋冬,体现为植物、谷禾的化生或生长过程。《尔雅》解释春夏,便侧重于气与阳光状态(3)。《庄子·庚桑楚》云“春气发而百草生”,《礼记·月令》言孟春之月“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天地和同,草木萌动”,均从阴阳二气在春天萌发生命的角度来解释。整个四季无始无终的运行变化,被看作是阴阳二气变通、转化的结果。《左传》昭公元年:“医和曰:‘天有六气(阴阳、风雨、晦明)……分为四时。’”而四时之景,各呈异彩,又都是阴阳二气变化使然。刘勰曾认为虚空中阴阳之气四时变化不一,玄驹、丹鸟各各受感,夏之阳气滔滔,秋之天高气清,不同季节外物均呈不同状态,均是生命之气在四时变化的结果(《文心雕龙·物色》)。而阴阳二气又是由一元之气生成,再进一步化生的。葛洪以为春发、夏长、秋收、冬藏,其成阴生阳、推步寒暑,都是“一”作用的结果。(《抱朴子·地真》)。主体的人与百物一样,也正生活在由气支配的时节变化中:“春生夏长,是气之长也,人也应之。”(《黄帝内经·灵枢经·一日分为四时》)从而体现了自然化育万物之大德(《乐记·乐礼》中的所谓“仁”)。而昼夜,在古人那里则是比四时更早、更具体的时间观念。他们将其看成日夜二气(即医和所谓晦明之气)化生的结果。汉字中表示每日特定时间的多有日月两旁,如旦、晨、暮、朝等。这种昼夜二气转换从本质上体现了阴阳二气化生之道。《周易·系辞上》:“通乎昼夜之道而知。”焦循:“昼夜之道即一阴一阳之道。”《周易》所谓“易”字本身即由日月二字组成。《说文》引“秘书”:“日月为易,象阴阳。”这就是说,古人以日月为象构成易,反映了日出月落、月出日落的宇宙运动规律,而时间正体现在日月相推的变化过程中。可见,时间观念实际上反映了古人气化宇宙观和周而复始的变通运动观(表示古往今来的抽象时间的“宙”字,喻时间像车轴一样不断地往返,见《说文》释“宙”:“舟舆所极覆也”)。因此,《周易·系辞下》说:“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往者屈也;来者信(伸)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这里将每日的推进(今之次日明),每岁的推进,往返迭复、绵延向前的不可逆时间,看成是相反相成、屈伸相感的结果。这种看法,后来又被进一步归结为阴阳二气的化生为用:“春夏秋冬,阴阳之推移也;时之短长,阴阳之利用也;日月之易,阴阳之化也。”(4)

空间的观念,同“气”与“气化”也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在古人眼里,整个空间都是充满着生生之气的。张载提出“虚空即气”的思想,认为太虚(广大无垠的空间)充满生气,气之聚而为万物,散而为太虚。王廷相、王夫之等人也赞同张说,以虚为气之本,故有虚即有气,气不离虚(分见《慎言·五行》、《张子正蒙注·太和》)。古人所谓空间主要指天地之间,包括天地及东南西北方位,称为六极(或六合)。这从根本上说,是天地二气合德化生的结果。按照气化宇宙观,整个宇宙最初本是一元混沌之气(所谓虚霹),化为阴阳二气,清阳为天,浊阴为地,两气相感则化生万物。天地之间的无形虚空,正是气的一种散而未聚的状态,气聚则成万物(即有形)。包括人自身,也是气聚的产物,生命就寓于空间的气之聚散中。“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庄子·知北游》)因此,整个空间是生命的空间,是生命的源泉,也是生命得以存在的基本保证。所谓生死、有无、虚实,最终都统一于气。“故曰:通天一气耳。”(《庄子·知北游》)。老子认为气所构成的空间,本质上体现了宇宙之道(这里道主要指万物化生规律,是奠定在气的基础上的。故《二十四诗品·豪放》才说“由道返气”),其渊深不尽,“似万物之宗”。陆机所谓“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文赋》),也是以虚无、静寂的空间(包括现实空间和心理空间)为基础的。在生命的存在方式中,有虚空,才能使生气流通,“灵气往来”。传统的自然道德观,从一个角度可以理解为气之体用观。气之“虚而无形之谓道”,即气体为道;“化育万物之谓德”(《管子·心术上》),即生生之用为德。

正是在这种气之体用中,生命的时空得到了统一。作为感性生命的存在及其运动的氛围,时空是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其中,空间是气之体所聚合的特定形态,时间则标志着气之用的过程。时空在本质上体现了动静互为体用的特质,动静相成,形成了生命的整体氛围。这种时空的有机整体本身,是无限和永恒的。其大无外,其细无内,“出无本,入无窍”(《庄子·庚桑楚》)。其空间有实而无定处,其时间有增长而不知始末。生命的运动,必在时间的长河中进行;在时间中的运动,必待空间作为存在之体。具体地说,整个空间乃是容纳生命及其节奏韵律乃至整个生气流荡的空间;整个时间,正使这种生气得以流荡展开。

二、心理时空与现实时空

从主体与对象及其关系的角度看,时空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客观的现实时空,一是主体的心理时空。在艺术作品中,这两种时空有机交融,浑然为一,形成了审美的时空,从中体现出宇宙大化的生命精神。

在古人那里,现实时空通常与感性生命联系在一起,充分显现其物候特征及其流动过程,从物趣中透出生机。《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虽说旨在表现特定的心境,却在杨柳和雨雪的感性形象及其意趣中,透露着时间概念。又如“梅柳渡江春”,也以物候物态生机来体现时间的转换。空间则更不必说,任何一个艺术空间都是以感性物态为标志的。中国艺术从来不会表现也根本无法表现抽象的绝对空间,都是以具体的感性形态来表现空间。时空的生命精神,正是通过物态的感性形式来表现。所谓“有无相生”,不仅无中生有,有中也能生无。“有”是感性可见的,“无”则是抽象无形的。通过感性物态,空间体现了不尽的生命力。时间则以其不可逆的动态转换体现在感性生命之中。作为一个绵延的整体,时间不能被机械地割裂,而当以主体生命和物态的感性活力为界定标准。在审美的眼光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郭熙《林泉高致》)。四时之山景被生命化,并因人情化而获得更能体现审美化的生命本质的感性形象。“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其通过不舍昼夜的流水,将时间的流逝感性化,以体现出生命的动态特征。冬去春来,春去秋来,充满生机的万物在变化着,转换着。从中显露出无限时空的不竭的生命力。庄子学派曾把古往今来(宇)上下四方(宙)的时空理解为感性生命的氛围:“有空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庄子·庚桑楚》)其中,将空间视为生命不受外物约束的感性存在氛围,而不究定处;将时间视为万物成长的生命力的活动过程,而不究首尾。感性生命就实现在融贯一体的时空中。可见,这种现实时空,在艺术家的眼光里,既是感性具体的,又是流动变化的。

艺术家所把握的现实时空,既不是对时空的抽象认知,又不仅仅是孤立的时空经验,而是超感性的体悟功能所体悟到的生命时空,是以生命体悟生命,从而把握了生命的本质。从现象上看,主体似乎是处于某个角度,而其实际效果则是全息性的,从中体悟出有机生命之神(中国绘画的所谓散点透视,主要也因为这一点)。故时空中物态的细微形式,如一花一草,一树一木,都是与整体宇宙联系在一起的。杜甫诗“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绝句四首》其三),则透过门窗,见西岭之雪而体悟千秋,观东吴之船而视通万里。在古人眼里,一小池,一园林,都可感悟到整个宇宙的生机。一山庄,一别业,竟是一个独立的生命境界。这种体悟既基于感性的有限时空,又透过时空的感性形式,从其机能之中见到永恒与无限。其对心灵的震撼,从根本上说,是蕴藏在感性形态之后的生命本身,而不仅仅是其感性形态及其暗示。

同时,主体还有一种心理时空。它是一种在情感的支配下,体现主体精神的内在时空,与现实时空同体生命之道。尽管心理时空视之不见,捕之不得,须通过现实时空中的感性形态来表现,但它超越了现实时空的局限,也突破了主体感性生命形态的束缚,“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诗经·王风·采葛》)、“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等,表现的便是主体的心理时空,与现实时空迥异。实际上,主体的心灵本身,就是一片境界,一个宇宙:“澹兮其若海,扬兮若无止”(《老子》二十章)。因此,主体的心灵时空,有着不竭的生命泉源,啜饮其中,便可超越现实时空。在与天地浑然为一的过程中,主体又从精神上、心灵上超越现实的障蔽,乃至感性自我的束缚,进入无穷的门径,越生死,超喜怒,“悠然而往,悠然而来”(《庄子·大宗师》),以遨游于无极的广野(包括天地四方的所谓“六合”),乃至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合一(《庄子·在宥》),从中体现出生命精神的本质。

这种心理时空的存在,取决主体虚静的感悟。在情感的支配下,主体不但可以以其感性形态生息于天地之间,从现实中汲取生命之源,而且还可以遨游于心理时空。即主体的精神遨游于心理时空之中,“六合之外”,“千古之下”,“常动而静,常止而行”。亦如《庄子·让王》所说,形在江海之上,心竟能存魏阙之下。元人郝经称之为“内游”(《内游》)。而要想游心于内在时空,主体必先安顿好自己的心灵,即禅宗所谓“安心”,要让主体“返本还原”,通过觉醒,返回自己的精神家园。这样,主体首先要去物忘我,进入虚静状态,“乃至万缘俱寂,吾心忽莹然开朗如满月”,并且“肌骨清凉”(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一),于是超越现实的时空,观照生命的本源,心灵遂与无限而永恒的时空豁然贯通,悄然融入那本然的宇宙,同时体验到内心的无限宁静,从而从瞬息之间,体悟主体生命与宇宙生命本体冥契浑融的化境,从对有限感性生命的超越中感受生命的永恒。因此,心理时空一方面受主体情感的支配,另一方面从根本上,其生命的节奏和韵律与宇宙时空的精神是契合一致的。

在艺术创造过程中,现实时空与心理时空是双向交流、并且最终融为一体的。一方面,现实时空的变化影响了心理时空的变化,心理时空同时容纳了现实时空。心理时空所赖以存在的主体感性形态,是以现实时空为生存发展的基础和氛围的。空间的隔断,时间的转换,都会导致情感的变化(如离情别恨);生命的有限,现实的严峻,往往引起主体忧患意识的产生。通过对现实时空的幻化,心理时空体现了宇宙大化的根本精神,并且最终融入了宇宙的无限时空。同时,主体还常以现实时空为出发点,徜徉于大化的无限之中,以求得精神的逍遥,从而在有限的感性时空中体悟到生命的无限性。如“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其绵绵长江,茫茫碧空,非人之目力所能穷尽,惟孤帆由近而远,进而消失于天际。主体的情感也随之汇入了江流之中,流进了碧空的尽头。这样,人们便可在感性的江流之中体悟到时光的流逝。正是这样,主体与天地相参,渗入到现实的时空之中,普运周流,精神的永恒遂通向了宇宙的永恒。

另一方面,在心理时空与现实时空的交融中,主体超越了现实时空及感性物态的有限性束缚,使现实时空因心理时空而获得精神生命的灵性,从有限之中体现出宇宙无限的生命精神,也从中提升了自我,以致最终走向永恒。现实中的时空,总是同无限的整体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而其自身,又是有限的。在现实中,斥鴳腾跃数仞,与鲲鹏展翅九万里,都是无限空间中的有限行程。万岁的灵龟、椿树与季月瞬间的朝菌、蟪蛄,都在感性形态中受自然的年寿约束。作为万物灵长的人,则可顺任自然,破除现实时空对感性自我的约束,“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庄子·逍遥游》),从而达到与天地精神往来,实现主体的无限与永恒。其在审美过程中所寻求的,便是突破有限而进入无限。故主体既置身于现实的时空间生息,而其精神又跃出其外。那些感叹人生有限、宇宙无限的人,那些不见古人与来者而念天地悠悠的人,都力图从精神上战胜主体生命在现实时空中的有限性,追求主体精神的无限性,从精神上追求伟大和永恒。因而,在这种“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嵇康《赠兄秀才八军诗》)的过程中,心灵的无限与太玄的无限豁然贯通,使得整个宇宙与主体心灵的时空相浑融、相契合。主体可以跃身大化(陶潜《形影神·神释》:“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天地也可以纳入心灵(孟郊《赠郑夫子鲂》:“天地入胸臆,吁嗟生风雷”)。这,便是艺术时空的特质。

为了使得现实时空与心理时空获得贯通,最终成就艺术的时空,主体又必须先虚其心室,涤除尘垢,使自身心净如海,一空如洗,进而内省参悟,从内在心灵体悟到宇宙之心,并从瞬间彻悟宇宙的永恒和生命的本源,使自我融化到宇宙的辉光之中,心理时空与现实时空旋即冥然合一,整个主体也由此“心凝神释,与万化冥合”(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可见,通过感悟,主体超越了现实时空的浑沌之境,同时又进入绝对时空的浑沌之中。

主体对时空乃至在时空中的审美感悟,包括物我交融,在本质上应是物我的“气合”。审美的主体首先专心致志,通过感官去感受对象,又超越感官,以心相印,达到物我契合,最终臻于化境,以气合气,以虚而待物的主体之气与对象之气浑然为一。而体悟对象的主体之气,正是不为世俗尘垢所扰的空明觉心所体现的生命本质。这样,由感官到心到气,主体便进入了审美的最高境界。

三、艺术时空

中国艺术的时空观主要从以下三个方面得到了充分体现。

首先,虚实动静的生命节奏被视为艺术时空的体用特质。中国艺术总是以虚和静为基础,以显示出生命的感性形态,体现出生命的节奏。苏轼说:“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送参寥师》)中国画把满幅的纸看成一个宇宙的整体,其中蕴含着不尽的生命力。画面中的形象正生存于这种空间之中,体现了整体造化的生存之道。当然,这个有机整体也只有拥有感性物态时,整个白纸才会让人感受到其生命功能。古人历来强调虚实有无相生。“有”的感性形态,常常体现了“无”中的形态(如游鱼周围的空白为水);空白的“无”,常常又留下了无限的想象余地。故杨慎《升庵诗话》说:“以无为有,以虚为实。”实由虚而生,虚因实而成。惟虚实相生,方能体现出空间的生命形态。无实则不能表现出虚的生命力,无虚则实也无以生存。因此,中国画总是以虚实相生来表现形象,来体现生命的节奏,并且从中流荡着不尽的生气,故清人郑绩曾认为画的本质就在于虚实:“生变之诀,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八字尽矣。”(《梦幻居画学简明》)而时间则更本质地体现在画面的动态转换过程中。其中的境界,其中的感性形象,正是在其动态转换中,跃动着生命的脉搏,而不仅仅是僵死的形态,或者物象的静态罗列。总之在视觉艺术中,静态的表现,体现了生命的形态及生命维持的稳定性;动态的转换,则体现了生机,传达了生命之神。同样,音乐也以无始无终的时间为基础,将乐象从中展现出来,静中生动,动静相成,以体现生生不息的生命整体。白居易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琵琶行》),即指在有声之后,留下了展现感性乐象及其生命流荡的时空。刘大櫆所谓“管弦繁奏中,必有希声窈渺处”(《论文偶记》),亦指生命及其运动的节奏,是在其感性及其物我关系的动静相成中形成的。故音乐以时间为体,空间为用。生命的活力,不仅在乐象本身,而且在乐象之外。从感官互通(“通感”)的角度看,时空在构成艺术生命的氛围中,更有机地组成了生命整体。俞伯牙鼓琴,巍巍乎若高山,汤汤乎若流水,即属此例。可见这种时空互为体用在中国艺术中虽有侧重,却是相互的,是不能截然割裂的。王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在空间的转换中又体现了时间的动态转换。在视听的综合过程中,时空则表现为互为体用的有机整体。通常,西方说绘画是空间的艺术,主要是偏重于外在感性形态而言的。而内在的生命机能则更体现在时间上。同样,西方视音乐为时间的艺术,也正是从外在感性形态上看的。若从内在生命上看,音乐的生命正生存于空间之中,如“钟不空则哑”。没有空间,便无法动静相成,体现生命的跃动。而时间只是展现了其感性形态。因此,中国艺术总是力图将外在形式生命化。

其次,中国艺术的时空中,体现了浓烈的主体意识。艺术时空既是现实时空与心理时空的交融,主体便必然在其中起着主导作用,以促使两者的有机交融,并决定着交融后的两者关系,使之既显现着现实自然中的感性生机,又蕴含着情感状态的深层境界。现实时空的特征,正是通过感性物态,表现在艺术之中的。如“杏花春雨江南”(虞集《风入松》),即以江南的春雨杏花两大特色,体现其特定时空的生机。而心理时空则受主体情态的支配,如爱的氛围(天地),精神的天堂与地狱等。审美的时空正是两者的有机交融。由于情感在其中起主导作用,审美之象便显得空灵,既生动可感,又触之不得。而主体的精神乃至灵魂正融于其中。艺术的虚实统一、虚实相生如果从物我关系上看,应该是感性形象为实,主体情感为虚。艺术所表现的,并不只是甚至主要不是山川草木造化自然的实境,而是因心造境,以手运心的虚境,通过“虚而为实”,便构成了审美的境界。在某种程度上,不妨可以说现实时空为艺术时空提供了感性形式(在与心理时空的交融中去芜存精),心理时空则为艺术时空提供了内在逻辑。其中的纽带和起支配作用的,便是情感。艺术中的具体时间之所以被压缩、延伸乃至被幻化,都是因为情感在其中起支配作用。浓缩情感的时空可以延伸,淡泊情感的时空可以紧缩等等,都反映了情感在心理时空中的运动状态,使艺术时空体现了精神生命的特质。这与艺术的时空体现造化之道,体现大化的生命本质是一致的。王维《袁安卧雪图》画雪中芭蕉,无疑反映了主体的内在情感,而沈括又称其“迥得天意”(《梦溪笔谈》卷十七)。可见,艺术时空既反映了现实时空的本质,又契合于主体的心境。在创作中则如刘勰所言“既随物以宛转”、“亦与心而徘徊”(《文心雕龙·物色》)。即在审美的时空中,主体“游目骋怀”,应目会心,从感官的尽情愉悦中获得了心灵的自由。因为艺术的最终目的,不是为着感性形象本身,而是为着畅神。主宰感性形态的时空的内在灵性,往往与主体精神“心有灵犀一点通”(李商隐《无题二首》),所以古人总是强调现实时空中的感性活力对主体精神的感发:“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文心雕龙·物色》)如“人面桃花相映红”(崔护《题都城南庄》),即以桃花映衬人面,恰恰感发了作者的对妖娆少女心旌神摇的情怀。“念天地之悠悠”、“羡长江之无穷”,都导致了主体在有限的忧虑中寻求精神解放和自我实现。同时现实时空中自然的无限,也唤醒了主体的自由感,从而从精神上实现了对有限的超越,对无限的寻求。借助艺术的感性形式,主体必然要体现出对有限时空的突破。

第三,中国艺术还超越传达的有限性,以拓展时空,呈现无限。时间空间化,空间时间化,便是中国艺术增加时空容量的常见方法。所谓时间空间化,即把时间的动态过程,凝聚在空间之中;空间时间化,则是在空间的静态形式中,体现出生命的活动过程。如异时同空的视觉艺术,借助虚实结合等手段,将时间观念强化在空间及其转换中,使之以其潜在形态存在于空间结构中,从空间的伸缩中体现出时间,在视觉状态中实现了时空的有机统一,而不滞于空间转换的限制。无论是前者的以空间存在表示时间的过程,还是后者以时间流逝体现出空间,其目的都是为了拓展时空,让主体在画面乐曲之外感受别有洞天的境界。同时,艺术形式所表现的感性形态的时空自身,也可因增强其强度,使人从有限之中获得无限的效果。艺术家们常常运用体现着无限、永恒的物象,使其寄寓历史、地域间的人生烙印,以此时涵容彼时,以此地涵容彼地,从而在感性形态中增加时空的容量。例如白云、明月,常常被用来负载千年的历史(“白云千载空悠悠”、“秦时明月汉时关”),维系被空间隔断的相印之心(“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便以月为纽带,将自然与人生,千万里的空间间隔,古今的沧桑变换,紧密地贯串了起来。通过明月,久客思家的游子与闺中怅望的思妇,可以彼此遥寄相思;通过明月,也可以感受到人生代代的无穷,乃至追寻到“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旷古久远的时代。另外,中国艺术还超越感性媒介的有限性以拓展时空。绘画的白纸,音乐的有限时空,只是艺术时空的媒介,本身不是艺术时空的框框,不能约束艺术时空的构成。因为审美时空只是一种主客交融的感性形态及其功能,而不是物质形态,物质形态仅如捕鱼之筌,指月之手,只是导向主体对艺术所传达的审美时空的感受,而欣赏者不能误筌为鱼,误指为月。故艺术时空是虚拟的,是不受媒介拘束的。司空图所谓“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与极浦谈诗书》),实际上包括了两个时空,一是象内之象,存在于由艺术所表现的感性形象本身所体现的时空中,一是艺术的目的所应该表现的审美时空,即基于象内之象而又突破象内之象的象外之象所存在的时空,它超越感性世界的有限性,由感性导向审美,让主体进入剔透玲珑的艺术时空之中。

总之,艺术时空是审美意象生存的基础,既体现了宇宙的根本大道,又反映了主体的心理内蕴。在艺术中,审美意象的生命及其生机,都由艺术时空成就并维持。艺术时空又常常通过审美意象而得以显现,并且凝结了主体的宇宙感,在主体的能动拓展中,艺术时空蕴含着无尽的生命力。正是这种审美意象对于艺术时空的寄寓,艺术才成就了它自身的生命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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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何昌林《节奏并非Rhythm》一文曾说西方的Rhythm并非中国传统的“节奏”,而类似于“韵律”,有一定的道理。见《人民音乐》1985年第3期。

(2) 参姚鼐《复鲁絜非书》和《〈海愚诗钞〉序》中有关阳刚阴柔阐述。

(3) 《尔雅》:“春为青阳”,“为发生”。“青阳”即“气清而温阳”(郭璞),发生即“万物各发生长也”(李巡)。又:“夏为朱明”,“力长赢”。“朱明”即“气赤而光明”(郭璞),长赢,增长。

(4) 《〈管子·乘马〉解》,见石一参《管子今诠》所附,中国书店1988年3月影印版,第7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