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虚静
主体在艺术活动中,无论是创作,还是欣赏,都以虚静为前提。所谓虚静,是指主体在感悟对象时,须涤荡心胸,“湛怀息机”(况周颐《蕙风词话》),摒除主观的欲望和成见,保持内心的清净,万虑洗然,深入空寂,以空明寂静的心灵去涵容、体悟其中的生命精神。在妙悟对象的过程中,主体必须先“斋以静心”(即儒家所谓“默而识之”,禅宗所谓“明心见性”)。要收视返听,以虚静、恬淡的主体,去体悟生命之“微”。这便是《二十四诗品·冲淡》所谓“素处以默,妙机其微”。袁中道的《爽籁亭记》曾记叙听玉泉水声经过:“其初至也,气浮意嚣,耳与泉不深入,风柯谷鸟,犹得而乱之。及暝而息焉,收吾视,返吾听,万缘俱却,嗒焉丧偶,而后泉之变态百出。初如哀松碎玉,已如鹍弦铁拨,已如疾雷震霆,摇荡川岳。故予神愈静,则泉愈喧也。泉之喧者,入吾耳而注吾心,萧然冷然,浣濯肺腑,疏瀹尘垢,洒洒乎忘身世,而一死生。故泉愈喧,则吾神愈静也。”这里精彩地描述了经由直观到收视返听而入神境的过程。此即所谓澄怀观道,以便达到化境——一种比虚静更高的“不静”,从中获得心灵感应的觉醒。常言“心领神会”,便需要主体虚静为体悟万有的生命本质奠定基础,最终使主体的生命获得自由和超脱。
一、创作虚静
创作过程中的主体心态,当以虚静为前提。感物动情的主体不能把源头活水直接输入创作过程,还必须要进行酝酿、构思,通过生命的节律,将文思织成一个审美的有机体。故大凡艺术作品与痛苦的呼号、快乐的狂笑不同,其本身便是一个生命整体。它所传达给我们的不只是一种情绪,而是提供一个富有感染力的审美观照的对象。创作对象时,主体必须将思绪在虚静的心态中进行陶冶。惟其虚静,才能超越尘俗的障蔽,在体悟对象的过程中达到物我同一,从中体现出宇宙的生命精神。
虚静心态是生思的需要。艺术构思的思绪,惟有虚静,方能源源不断地产生。陆机认为,只有“收视反听”、“馨澄心以凝思”,才能“笼天地于形内”(《文赋》),使诸多的思虑妙而生花。葛立方论诗有“诗思多生于杳冥寂寞之境”说(《韵语阳秋》卷二),郭若虚论画也有“神闲意定,则思不竭而笔不困也”(《图画见闻志》卷一《论用笔得失》)。王原祁所谓“安闲恬适,扫尽俗物”(《雨窗漫笔》),也正是要求超越现实,摆脱俗见的干扰,由现实境界进入审美境界。
虚静心态是陶钧文思的需要。虚静是主体的心胸排除杂念,超越现实进入创作过程的心理状态。故需斋以静心,湛怀息机,使“万物无足以扰心”,从而成为“天地之鉴,万物之镜”(《庄子·天道》),从中映照万物。因此,其虚其静,是不滞于成见,不滞于外物,而非绝对心中无外物。此乃遗物以观物。在此基础上以主观寂静的心灵去陶钧文思,必然超越了尘俗之障。苏轼说文与可画竹时能身与物化,嗒然遗身,进入无我状态(见苏轼《书晁补之藏与可画竹三首》),正是在虚静基础上陶钧文思的结果。
虚静是体悟万物的生命之道的需要。艺术生命乃外在物趣与主体情趣浑然一体,最终体大化之道的结果。因此,主体必得以虚静之心,使心灵契合于万物之本,其奇思妙想方能归根,方能形成活生生的艺术整体。宋代曾巩《清心亭记》曰:“虚其心者,极物精微,所以入神也。”认为虚静的心态,可以在艺术构思时体物得神,妙几其微。金代元好问《陶然集诗序》有:“万虑洗然,深入空寂。”乃说虚静心态可以使人宁静致远,体悟生命之奥。明代李日华认为虚静心态可以让主体由烟云秀色领悟到其生命之道,使两相聚合,则作者自有妙悟,自有生花妙笔:“必须胸中廓然无一物,然后烟云秀色与天地生生之气自然凑泊,笔下幻出奇诡。”(《紫桃轩杂缀》)
二、欣赏虚静
在中国古人看来,虚静可以致远与返本。许多人认为欣赏与创作一样,都需要虚静心态。只不过创作是艺术家由感物而动再收视返听,以虚静心态进入创作过程。而欣赏则先虚静,再去接受作品的感动。欣赏即以放弃我执的平常心去体悟作品,从中感受到作品的生命精神。这是一种不直接涉及功利和个人癖好的心态。《吕氏春秋·适音》:“耳之情欲声,心不乐,五音在前弗听。目之情欲色,心不乐,五色在前弗视。”葛洪《抱朴子·尚博》:“是以偏嗜酸咸者,莫能知其味。用思有限者,莫能得其神。”要求在欣赏作品时,主体心灵须不受外物的拘限与个人偏好的消极影响,以便从喧嚣的气氛中沉静下来,进入到作品的境界之中。清代延君寿《老生常谈》:“读古人诗,本来不许心粗气浮,我于陶尤觉心气要凝炼,方能入得进去。”乃从正面阐述了这种思想。
这种虚静心态虽是一种忘我、非功利、“能婴儿”的心态,毕竟是由文化形态所造就的。这时,作者与欣赏者处于共同的文化背景与情感状态之中。只有如此,作品才能引起欣赏者的共鸣。因此,虚静心态作为欣赏的基础,能够使人心明眼亮,有着一定的文化素养和情感陶冶的基础。吴墨井称观画有“神澄气定”之说。神澄气定,方能目了、心敏,“方得古人之神情要路”(林纾《春觉斋论画》),进入审美境界。
欣赏者正是以虚静心态,在作品的感发下进入与作品浑然为一的境界的。艺术家在外物的感发下创构出审美意象,再通过艺术传达符号加以表达。欣赏者则通过艺术传达符号来体悟作者的性情,然后进入作品的境界之中。元好问《陶然诗集序》:“诗家圣处不离文字,不在文字。”皎然《诗式》:“但见性情,不睹文字,盖诗道之极也。”说明欣赏作品须基于艺术传达符号,又不滞于艺术传达符号。透过传达符号,艺术家通过作品的意象感动欣赏者,引发起悲喜之情,这便是作品“兴”的功能。在兴的诸多含义中,有一种是称谓作品对欣赏者的感动方式。即通过兴,作品调动了欣赏者的心意功能,达到一种以意相会的效果,从而体悟到作品的妙处。陶渊明所说:“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五柳先生传》)其不求甚解乃是不去求解,即不是用知性的批评眼光去审视,而是会意感通,以主体精神去体悟作品的内在精神,乃至与作品精神相交流,从而进入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这便是胡应麟所说的“诗则一悟之后,万象其会,呻吟咳唾,动触天真”(《诗薮》内编卷五),乃至能“三月不知肉味”(《论语·述而》)。因此,欣赏的心理过程乃是以作品的感性形态为基础,由悟而超越形迹的过程。
但是,正如创作一样,不是所有的欣赏者都是通过虚静进入欣赏状态的。虚静是进入欣赏的一种理想心态。而在欣赏实践中,许多人却常常是通过艺术作品去寻求精神慰藉,去陶冶性灵,净化情感的。在创作上,司马迁认为前人创作乃“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史记·太史公自序》)。韩愈则有“不平则鸣”(《送孟东野序》)之说。每个人都有心中不平的状态,每个人都有“意有所郁结”的状态。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艺术家,都能以创作通其道。对于大多数没有创作天赋或无志于成为艺术家的人来说,还是通过欣赏与自己心境相契合的作品来“通其道”,以涤荡心胸,最终由虚静而进入体道境界。
《管子·内业》:“凡人之生也必以平正,所以失之必以喜怒忧患。是故止怒莫若诗,去忧莫若乐,节乐莫若礼,守礼莫若敬,能反其性,性将大定。”认为人之本性本静,感于物而动,故生七情,而止怒止忧,则又必须通过诗乐等艺术陶冶性灵,故最终能使人返归本性。《吕氏春秋·古乐》:“昔陶唐氏之始,阴多滞伏而湛积,水道壅塞,不行其原,民气郁阏而滞著,筋骨瑟缩不达,故作为舞以宣导之。”这是从生理角度谈舞蹈对人的身心的调节的。说明舞者是在不平静的背景下经舞蹈调节而平静的。舞蹈艺术的特殊性又决定了欣赏者或情不自禁地投身其间,或因内心受到感发产生内摹仿而使身心受到泄导,最终进入康乐平和的状态。
总之,欣赏者可由多种心态进入艺术欣赏,最终获得对作品意蕴的深切感受。虚静心态是欣赏作品的理想心态,它可以摆脱现实与世俗功利的影响和束缚,使欣赏者全神贯注地进入到作品的境界之中。而与作品情调相契合的心态,对于体悟作品的内在意蕴,却能心有灵犀一点通,显得尤其敏锐和迅达。欣赏前的心态尽管不同,鉴赏过程中,因性情、情态、经历等差异,感受无疑会有很大的差异,而欣赏的效果,即精神的愉快和畅达却是一致的,真可谓殊途同归。
三、不静而静
一般认为,欣赏者是通过虚静心态,在作品形式的感发下,与作品的境界浑然为一,并在此基础上实现了对作品的再创造。但这并不能概括欣赏作品的全部心态。有时,欣赏者在情感表现强烈的状态下,仍可通过作品的感发,对与心境契合的作品有深切体悟,由不静而入静进入到作品的深层境界之中,同样也符合欣赏者与创作者的共同期待。
白居易《与元九书》曾缅怀周代采诗官制度,认为那时上以诗“补察时政”,下以歌“泄导人情”。泄导人情,说明欣赏者的情感本身已经“壅塞”,而不能进入虚静状态,故需泄导。唐代谢偃《听歌赋》所谓“听之者虑荡而忧忘,闻之者意悦而情抒”,也是在说明欣赏者是由不静而进入虚静状态的。朱熹曾以消融渣滓解释乐的功能。他认为:“渣滓是他勉强用力,不出于自然而不安于为之之意,闻乐则可以融化了。”(《朱子语类》三五)“渣滓是私意人欲,天地同体处如义理之精英,渣滓是私意人欲之未消者,人与天地本一体,只缘渣滓未去,所以有间隔;若无渣滓,便与天地同体。”(《朱子语类》卷四五)艺术是去除欣赏者心灵中私意人欲渣滓的有效工具。通过艺术,主体便可进入与天地同体的境界。明代王守仁也曾认为:“凡诱之诗歌者,非但发其志意而已,亦所以泄其跳号呼啸于咏歌,宣其幽抑结滞于音节也。”(《阳明全书》卷二,《传习录》中)说明对诗歌的吟诵,不仅仅可以感发自己的情志,而且还可以将自身过分激烈的情绪、压抑的心怀宣泄出来,使情感畅达,心胸处于平和状态。
前人的欣赏实践也同样证明了主体常常在沮丧、激动等情感表现激烈的时刻,反复阅读与自己心境相契合的作品,从中获得激励与心灵的满足。林黛玉在读《西厢记》时,便未能处于虚静心态之中,而是以寄人篱下、多愁善感的心境去读,故“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红楼梦》第二十三回),从中获得独特兴会。后来她在“自己闷闷的”时,听到《牡丹亭》的戏文,感到“十分感慨缠绵”、“心动神摇”,乃至“如醉如痴”(同上引)。这些都不是在虚静状态下进入欣赏过程的,而是在欣赏活动中由躁入静,最终获得心灵的陶冶与净化。
总而言之,虚静是主体审美活动的前提,贯穿在主体的整个创作和欣赏活动的过程中。主体在审美地感悟自然万物和社会生活,乃至创作和欣赏艺术作品的过程中,其整个心理活动都以虚静为基础。这是一种排除杂念、超越功利的童心,有利于激发主体的灵感,进行审美的创造或再创造,从而体悟到艺术的生命精神。同时,创作艺术和欣赏艺术本身,也是主体泄导身心,平息愤怼的情绪,以调节心灵的一种方式,从而使主体在与情境的契合中,由入乎其内到出乎其外,使自己的心灵与精神境界得以升华,以成就审美的人生。